我曾陷入的存在主义危机
查看话题 >人生中第一次被解雇,沉浸式资本主义新体验
在国外生活工作想留下来有多难呢?我人生中,第一次,被解雇了。
消息来的过于突然,我甚至没法好好识别和处理我的感觉。好像有一点点解放,更多的是失落、焦虑、担忧、不甘乃至一丝愤怒。
五分钟前我还在写英文新闻稿赶工,天杀的工——自从进入这家英国的小公司,除了轻松友好的第一天外,从第二天开始,我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混乱的管理沟通和完成工作指标的压力中度过。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几点能下班,短短六天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工作到了晚上7点到9点以后。原因是我所在团队名义上虽然是一家内容平台,但由于依附于品牌营销公司,团队里没有任何人有过全职媒体经验或者了解媒体团队该怎么运作。结果就是,他们完全在用时间/KPI产出的项目管理模式来管理内容写作者。
我第一次见识到用详细到小时的计划表来规划记者产出的管理方式:写一篇原创英文新闻给你规划2小时,一天工作7小时,所以你应该每天产出至少3篇甚至还有一小时空余。3篇还嫌多完不成?你跟我说说你每天都在干啥?
事实是我在正常工作时间里连完成2篇都稍显勉强。连续五天,我每天从早到晚写8到9个小时英文稿,中间迅速短暂的吃个午饭然后继续写。其他老同事帮我说话:已经熟悉业务且英语母语的老员工也极少每天能产出3篇,除非极端情况下不得已才会这样赶工。
我们其实私下里早就聊过——老板好像把作者当机器人在管理。嘿,你别说,团队里还真人能像机器一样运作。军事化素质,绝对服从,执行力超强,毫无私人情感,专断果决,没有道理。嘿。
其实这些素质用在对的地方挺让人佩服的。但偏偏,是一个写作者团队。在充满主观判断的写作领域,凭什么某个人拥有一言堂专断的权力?哪怕那个人出错了,我也没有争辩的胜算——因为没有人信任你的语言能力。因为就算他们反复强调你写的writing tests是见过最好的,当你真正加入面临每日的校对时,你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话语权——因为凭什么信你呢,因为你不是母语者。一句话堵死所有出口。想翻身打仗但直接被缴械。总不能搬出学术圈里那一套跟人家讲语言的殖民化和霸权吧?
最失策的是,没想到校对这个环节远不止是校对——原来校对才是真正的编辑。凭什么由她的判断来决定质量,撇开作者本身就有各自喜好的语言风格不说——哪怕她有时候甚至会把对的改成错的?噢。是老板的女朋友啊。那没事了。原来真正决定我在公司命运和生死的人,甚至都不是一个公司全职员工啊。失策,失敬了。
而这个团队里写的最好的作者,那个真正有资格和实力来担任校对和编辑的母语者,是一个不被信任甚至没能被老板记住名字的员工。而她为什么没得到老板的信任和认可呢?因为实力并不如她的人是她的领导,风格专断,拥有影响老板决策的话语权。而团队里,没有任何其他人真正读过或者关心这个平台的内容产出。是不是非常典型的中国职场?
槽点过分多,我只知道我自从加入这家混乱的公司后,无时不刻不在想念我的老东家。我一次次地想起无数离职的前同事跟我说,跳出去后,真的再没有什么地方会有这样的自由了。现在发现,是真的。不过尽管如此,也少有人回头。
只是这条路,最近这三个月,只感到无休无止的疲惫和艰难。还要难到什么时候呢?这条和不确定性共处的路,真的有尽头吗?在国内,能与海外移民群体每日面临的这种不确定性共情的人,想想只有没有居住地所在户口的农民工和打工群体了。但移民的困境,似乎又比这再深一层——因为签证总有期限,一旦没办法搞定新的签证,就必须离开这片土地和这个不属于你的国家。
我以前从来没有把“移民”这个词安到自己身上,总觉得这个词把自己“他者化”,似乎只要刻意和它保持距离,所有移民的困境和羞耻就不会和自己发生什么关系似的。一度也因为在英国长大的男友把这个词用在我身上而下意识被激怒。现在,经过这一遭沉浸式资本主义体验,我越来越意识到他说的是对的。没错,我,一个非母语者,一个没接受过英语本科教育的移民,哪怕你雅思各项小分都已经拿到接近满分的8.5,哪怕毕业于世界top2高校,在这个国家就是二等公民。你要在这里生存扎根下去,就必须先接受这个残酷且难听的现实。很憋屈吧?尤其从事不了你曾经那么骄傲的高语言技能类职业,很难受吧?
我最近是连日常小事都不顺的时运。下楼梯会滑倒,头盔也摔过,路上骑车会蹭车,忘看地图搞错路还会被路怒司机骂。除了在儿童博物馆当志愿者时和孩子和其他员工相处时能享几小时友好和轻松外,唯一能点亮我的日常小事,恐怕只有去waitrose买食材时两次遇到的同一个陌生大叔,每次看到我都会像突然发现宝藏一样眼睛发光地赞美说“omg you are beautiful! Have a lovely evening”。两次我都穿着同一件外套,时隔两周,今天再一次看到他时我才意识到又是同一个人给了我同样的赞美。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认出我。但我每次都有点被突然吓到的样子,不知所措的,但因为听到的都是好词和真诚洋溢的赞美,我总是抬头看他然后笑说thank you, you too。 他一定是搭讪好手和熟手,但还是谢谢这位反复出现的陌生人,总在我低谷消沉的日子里替我擦亮火柴般的光。
这份短暂的工作倒也并非毫无收获。被老板放飞自由的那天晚上,我和在这个公司里唯一成为朋友的同事吃饭,她对我说,我其实打心底里为你高兴。不能适应这里toxic的环境,也许是件好事。或者俗气点,用我另一个朋友的话说:“难道我不适应吃屎是我的问题么?”
何况这绝对不是英国典型的职场氛围——事实上,这家公司的人员流动率极高,而且所有人工作压力都极大,以至于内部几乎没有沟通的时间和空间。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大部分员工都是中国人,习惯了逆来顺受、遵从权威、极度服从极少反抗,加上工作签证限制僧多粥少,才给了领导者廉价利用高质量海外留学生的自由。
但怪谁呢?就像我妈说的,反正你也不想回来——选择吃这样的苦,怪的了谁呢?这些话,这些事,我甚至都不敢跟他们说。他们一定又要垂头丧气地说,还呆在那里干什么,赶紧回来考公进个央企。
大概是因为,我(们)也不想回到另一个无处不在的toxic的大环境里,甚至都无处去反抗久而久之自己也默认内化的大环境里啊。如果说男性在这个大环境里尚且还处于优势地位,女性却只有逃离。
这个选择题里,根本就没有最优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