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日记
4月27日,昨天刚刚结束外公的葬礼,我请了两天假,连带着周末,积压了不少工作,但按照公司的要求,我还是决定五一之前去把体检做了。是的,对我来说,体检并不是什么很重要或者很必要去做的事,只是我需要完成的某项工作任务罢了。和同事约好了一起去,体检中心人很少,我们很快就做完了必做项目,然后放弃了一些看起来会有很多广告的项目。结束之后回去上班,甚至赶上了午饭时间。
4月28日,体检中心给我打了两个电话,我一看是座机,就给挂了,现在会给我打电话的除了贷款买房考证旺铺出租,也没有别人了。我根本没想过会是体检中心给我打的电话,因为我一直自认为算是一个身体比较健康的人了。第三遍电话,我接了,一个阿姨的声音,她嘱咐我一定要找个医院重新检查一下,一定。她说的很郑重,我的心跳突的一下好像变的很大声,但我很轻松的对她说,好的好的我会去看的。其实我根本没有当一回事,以前体检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我并不认为我有什么严重到需要去医院的问题。又或许是,我的潜意识在警告我,一旦去了医院可能会发生很危险的事,是在提醒我进行躲避。是的,我很想逃避这些,我收到了电子体检报告,但我根本不愿意打开。我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的心理建设才能好好面对这个问题。并且,马上就是五一假期了,我只想好好休息。我把体检的问题和朋友小一说了,她说她陪我一起去医院再检查一次,劝我不要怕麻烦。我跟小一说,我需要想想。
五一假期,我在爸妈家躺平,每天什么都不做,我没有和妈妈谈论过体检的问题,也没有想过要去医院做一下检查。
5月5日,我和小一商量7号休息的这一天找个人少的医院挂个谱号看看,甚至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不用大惊小怪去挂专家号。我真的是一个情绪上非常被动的人,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我可能说什么都不会愿意再去医院检查一次。但是小一不一样,她很认真在看待这个问题,一直不停鼓励我,给我出主意,甚至她说她也去做个检查就当是陪我一起的,一点点的花了很长时间才打消我的抵触情绪。可能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的第六感一直在警告我,让我总感觉自己不去做这个检查就好像一直悬浮在半空中。
5月7日,早起,和小一一起去了某省子头的三甲医院,医院人很少,医生看了下我的体检报告说,你再去做一个彩超吧,这个看的也不是很清楚。做完彩超回来,检查的医生很仔细的写了满满一页,医生看了30秒,然后很严肃的跟我说,你这个要准备做手术啊。我楞住了,花了两分钟接受这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做了个简单的体检,突然就演变成需要做手术。我问医生,有这么严重吗,可我觉得没什么不舒服啊。甲状腺的问题可能对日常生活没有太多影响,但一旦恶化就像在身体里放着炸弹,医生说从你的检查结果来看,无论是大小、形状、阴影颜色还是生长方向,都是不好的信号,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个可能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肿瘤,只是还不知道是恶性还是良性的。我说好的谢谢医生我回去考虑一下。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和小一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一会,我心里在想很多事,这个时候的我根本还没接受我生病了需要做手术这件事。好想时间回溯到一个小时前,我没有踏进医院,也没听到医生的诊断。我们坐在医院的椅子上,考虑要不要换一家医院再检查一次,但其实我内心隐约有预感可能真的就是这样了。我们打开手机分别查看了同济、协和最近的专家门诊时间,果然都在15天以后,本地最有名的两个医院永远不会虚位等待患者。最后,我们决定先去吃早饭。早餐店里,每个人都匆匆忙忙,我们俩吃到一半,我说我今天再找个医院看看吧,反正都出来了。于是赶紧挂了另一个三甲医院的专家号,运气还不错,是上午的最后一个号。立刻马不停蹄地转战另一个医院,等到中午,见到了专家,他看了下我之前的检查报告,用手摸了摸我的颈部,几分钟内,他说你这个肯定要做手术。这个时候,就好像有一个巨大的钟在我脑袋里面突地敲了一下,非常难受,好像被命运宣判了什么一样。他说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在我们医院重新做一次检查,不过我看大概率是差不多的,我先给你开个检查单,我也可以现在给你开住院证明,你这肯定要住院的,你自己决定吧。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医生说,医生我想回去先考虑一下,今天来之前我完全没考虑过我可能要住院。医生让我回去了,并且告诉我,无论早晚迟早要做手术,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回家的路上我挂到了一周后同济的医生号,一直到家里沙发坐下的时候,我都有点恍恍惚惚。我无法否认扑面而来的紧张与惶恐,也知道自己不值得和人倾述,没有人能体会到当下这种真实的恐惧,是人类面对一切未知时潜意识里的恐惧,我好像无处可逃。我自暴自弃的想,要不就算了吧,反正我也不想看医生,也不想住院,也不会有那么严重,不如就不管了。又或者,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人直到老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曾经身体里有什么疾病。为什么健康的人不能多加我一个人呢?
5月12日,朋友小一陪我一起,出地铁的时候碰到了她许久未见的前同事,几个人说着说着到了医院,这个女孩新婚不久,一路上与我们分享她的幸福喜悦。到医院之后找到叫号机,拿到号的时候已经是接近50号了,算了算时间估计要等很久。我和小一坐在外科的等待大厅里,静静地观察着来往人群,试图想要从神情与行为判断他们为什么要来医院。一直到快要下班的时间了,终于见到了专家,他说以你这个年龄我们也不推荐过度医疗,你可以先做个穿刺看看,如果是良性的,说不定可以不用做手术。然后医生给了我预约方式就让我回去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想前几次看的医生说的话,今天的医生说的话,想我到底该如何选择,我真的十分抗拒也十分不愿意接受要做手术这个选项。
更重要的是,我准备今天晚上回去告诉爸爸妈妈这件事,在这天之前我什么都没跟他们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作何反应,妈妈应该会很难过吧。外公是因为癌症走的,妈妈在医院陪护了大半年,前段时间有一天妈妈早上去买菜,碰到卖菜的婆婆是老熟人,婆婆也会和妈妈说你爸爸真是造业,妈妈说是啊我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但就是抢不回来我爸爸。而现在因为我,我们家又一次需要面对癌症,面对肿瘤。我的脑袋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不断回想自己这三十年来的所有生活记忆,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对每一天抱有什么样的心情。
5月16日,早起,妈妈陪我去医院做穿刺。还没到8点,走廊里坐着、站着已经满是人群,等到医院叫我进玻璃门里排队,我才知道里面有另一个队伍。隔着一排柜子,有个女生正在接受穿刺,我听见她叫着疼,此时的我只是疑惑,不是说会打麻药吗?轮到我了,护士让我躺到规定位置,检查室里每个人都忙忙碌碌,身影匆匆,我看到医生在准备穿刺针,甚至还有人进进出出问医生,我之前做过手术的怎么现在又有肿块?我看到了穿刺针,大概有十几厘米吧,我从没见过这么长的针。我还在恍惚,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护士突然说躺好了别动,把衣服领口拉下去,然后她就把彩超仪贴着我的喉咙,告诉医生具体位置。于是,我感觉到那根长长的针扎了进来,在我还在感慨好长的针啊,医生试图找到结节部位,但是可能角度不对,尝试了几次后就把针拔了出来,第二次换了个角度又扎了进来,这次找到了,我感觉到那根针戳到一个像石头一样硬的小块,同时在往外抽取组织。而我,已经疼得不停冒冷汗,拉着衣领的手也在颤抖,我咬着牙,脑海里跳转着许多事,我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这个方法失败了,那根针在身体里面搅动,是真的很痛。结束了,医生给了我一个小盒子是一个单子,他说你送到化验处去,估计一个小时出结果。我用纱布按压着针口,到走廊了,妈妈看着我说疼吗,我说不出话。
送到化验处,我才知道这里的化验室旁边就是妇产科B超室,外面大厅的椅子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孕妇、带着小孩的家长、老人,热闹得和菜场差不多。我看着乌压压的人群,内心一片茫然。
等了一个小时,结果出来了,窗口的医生说记得把这个给你的主治医生看。我想起医生说过要是结果出来了可以通过网上问诊发给他,于是我看到系统上写着医生48小时内会回消息。从医院出来,我和妈妈在回家的路上,我跟她说已经发给医生了,说不定没有那么糟糕的,不要太担心。折腾了一整个早上,我们在沙县小吃匆匆买了点吃的,突然非常理解那些从家乡长途跋涉来这家医院看诊的人们,嘴里全是苦涩,累到不下流泪。
那天睡觉前迟迟没有看到医生的回复,我想破罐子破摔,要不干脆我不等这个结果吧,如果我不看就假装我从来没有查出什么。但是现实永远不可能按照我设想的剧情来,一直拖到第二天晚上,我看到医生的回复,医生说按照检测结果是恶性的,准备手术。
然后按照医生的指导联系入院,排队,等床位。剩下的时间全是在各种网络渠道上搜索,想要了解了解这到底是什么病。
5月20日,阴天,今天是入院第一天,住的四人间,说是四人间其实也是原来的三人间改造的,看来医院永远都需要扩建。最靠近窗户的婆婆和她的老伴一直刷着短视频,她左边的婆婆一大家子都在,还有个读小学的外孙女,吵吵闹闹。再左边就是我,妈妈把我送到之后就回去了,这两天的检查暂时不需要她陪。然后就是房间最左边靠墙的一位阿姨,好像手术已经结束差不多快准备出院了。这里的人员流动非常快,此刻我好希望快进到下个星期结束,我已经回家的那个时候。
8点多,我洗完澡了,躺下了,静静等着明天清早的抽血,然后等医生来,然后去做ct,然后去做喉镜检查。
好吵。
住院第一天。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解释我的处境,想到前几天跟部门领导请假的时候,她一脸茫然的震惊,我十分能理解。任何人在听到“我生病了,下个星期要住院做手术”“什么病啊”“恶性肿瘤,癌症”……这种对话发生的时候总伴随着滑稽和离谱。但是我又在不断的被日程安排推着往前走,到了该预约的时间,到了入院报道的时间,到了心电图检查的时间,到了抽血的时间。每一个时间点就像个任务节点的npc一样等着我。我也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但我其实不想面对。
5月21日,昨天夜里,病房的病友们和家属全都打了一整晚的鼾,我睡睡醒醒,这种情况我十分能理解但又十分难以适应。早上抽了8管血,做了ct,走路去门诊大楼做喉镜,喉镜是从鼻子进去的,很难受。做完检查回到病房,隔壁床病友说护士找我,去找了护士,她说你明天做手术不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
她向我说了手术需知,并且表示还有两个检查下午去做,另外一个增强ct,明天早上问医生要不要做。下午做了一个心脏b超,一个腿部b超。
我一个人做了一天的检查,排队等号的时候,我总会开始习惯性观察人群,医院真的是神奇的地方,所有人的情感在这里放大,所有的疾病在这里无所遁形,所有的愤怒的、沮丧的、快乐的都被挤压到了墙壁里面。不知道这是孤独的第几个级别呢,当你似乎能触碰到路人的孤独,可你们的孤独并不相融。
5月22日,病房里窗边那家陪护的爹爹喜欢听修仙小说,他听了好久,有趣的是,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很少讲话。
8点半,医生查完房之后突然通知我等会做手术。我做完准备被推上了移动床,以躺着的视角一路被推向手术室的走廊,这里好多人,偶尔会来个人问我一些问题。
终于进了手术室,终于开始麻醉,我在心里默默数数,我能感受自己的心跳在变化,我害怕吗,我还没来得及就想清楚,没有坚持到数到十。
手术三个多小时。
回来以后6个小时不能睡觉,还好此时仍是白天。麻木,疼痛,僵硬,无数思绪在脑袋里面挣扎,这种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力的感受,这种一想到自己以后永远失去了身体的某一部分,一想到这些,我又陷入了深深的难过,在这不能动不能说的6个小时,我心里的房子拆了又建,我想让自己好过一点,但我永远都无法像从前一样了。
一想到这些,我能控制自己敲字的手指,却控制不住我的眼泪。
5月23日,手术第二天,伤口疼,
5月24日,任何吞咽动作都很疼,咳嗽一下浑身上下都被牵动。下午病房有个阿姨做了四个小时的手术,很晚才回来。从凌晨开始,吐了好久,一直在喊疼。
5月25日,转钟了,她一直在哼,她很痛苦。护士来看了下是麻药的影响,喝水吃东西都吐了,无法控制,只能等到8点钟医生来开止吐针。
这一夜真漫长啊,三点了,所有人都醒着。
早上医生查房,说我可以回家了,十天后自己去拆线,后面按照医嘱复诊。打完两瓶吊针,办了出院手续,下午两点到家。终于回来了,最最好的一点是,家里的床比医院可舒服太多了。
5月26日,在家睡的第一晚,感觉脖子有点肿。第一次在外面换药,医生比我还害怕。
5月27日,早上醒来发现喉咙里面的疼痛感要比前几天好一点,我很乐观的想,无论如何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好一点。
5月29日,第二次换药,之前因为整个脖子无法用力,我每次起床都需要有人帮忙或者借助外力,这么多天过去了今天我自己爬起来了。
我决定尽快回去上班,我希望自己能像个正常人。
5月31日,晚上10点45远在新疆的小滕同学给我打来电话。
6月3日,偶尔阅读用药说明,第一次发现原来这药吃多了是可以自杀的,为什么这里会出现这样的提示,是不是有人曾以身试法。
6月4日,出门散步,稍微有点动作会拉扯到伤口,就好像,身体里面有另一个心脏在跳动。
6月5日,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傍晚小雨,和同事小杨出门散步,天黑时突然下起雨,我们在路口分别,然后淋雨回家。
6月6日,突然想起来以前快到端午的时候,外公都会亲手包很多粽子。我只喜欢吃清水粽,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6月7日,和阿梦一起散步,她说她交了个小10岁的男友,哈哈,好羡慕她的生活,真精彩。不像我的,一团糟。
6月9日,小蔡说给我买了几本精神粮食,万分感谢。
6月12日,收到了小蔡送给我的书,里面有在我购物车里躺了好久好久的《流俗地》。
因为连续两次忘记中午吃药,定了两个闹钟。于是我变成了每天早中晚三个闹钟的打工人。
6月21日,今日回家妈妈跟我说,舅舅的一个旧同事的小孩前几天去世了,就在家里,早上叫他起床的时候人都硬了,本来应该这几天参加中考的,才十来岁。
6月23日,去医院复查了指标,小滕给我寄了一箱他们当地的小白杏。
6月24日,妈妈说外公走了以后,她再也没有依靠了。
6月25日,准备做晚饭的时候走神,手被菜刀划了一道口子,很深,但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不想去医院。找出了我的绷带,哦幸好为了换药我准备了很多绷带,做了简单的消毒就绑了起来。此时此刻我脑海里只有这一个想法,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去医院,我不想麻烦别人,也不想麻烦自己。就这样吧。
6月27日,第一次复查,医生说每天早上的药量增加四分之一片。
6月28日,今天开始药量增加,切药真麻烦。PDD下单切药器。网络购物真的是科技改变生活。
7月10日,第一次涂疤克,许多人给我推荐了这个祛疤药,大家都希望我不要留疤,不要留下痕迹,快快好起来,可我只觉得这个好像某种安慰剂,我发自内心的悲观在警告我,即使表面的疤痕消除了,那么,你心里的呢。
7月21日,公司党委下基层,给我发了慰问金。
7月28日,第二次复查,药量再增加0.25。
7月29日,开始增加药量,每天早上吃1.5片。
8月29日,觉得自己恢复的不错,想约许久未见的朋友吃个饭,刚一开口,朋友说巧了,给我发了张照片,她昨天做了甲状腺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