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平城长庆寺造塔砖铭”辨伪

2011年，殷宪、王银田先生刊布了日本中村不折旧藏的“平城长庆寺造塔砖铭”，据称是“王银田教授2005年12月于日本京都人文科学研究所中村不折书道博物馆所见。此石入藏后并无拓本流行,更未在日本或中国国内作过任何形式的介绍”。两位学者联合发表两篇文章，刊布了砖铭拓本，并加以研究。见《北魏平城长庆寺造塔砖铭考略》，《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北魏平城长庆寺造塔砖铭》，《中国书法》2011年第8期。【此前王银田《北魏平城的佛寺——从日本东京书道博物馆藏北魏神䴥四年造塔记谈起》（《学习与探索》2010年第3期）已公布录文。】

其录文及拓本如下：

神䴥四年（431）辛未二月朔造舍利塔七级。平城长庆寺。万岁昇平，年丰民乐。苴倩、昙云译大藏真经卅部，香泥木石，其固若山，以镇太平。结塔僧恬净、劝缘僧永慈为记。

据二氏研究，此铭中提到的平城长庆寺以及多位僧人，皆不见于任何传世文献。虽然如此，因为此铭被认定是“目前所见北魏平城时代最早的石刻文字”，具有重大的学术价值。正如作者所言：“由于北魏《平城长庆寺造塔砖铭》从未进入过研究者的视线，因而它今日的出现，无论是对平城时期北魏的寺院，还是僧人，抑或译经的冲击都是无可估量的。”

因此在此铭刊布后，研究者亦步亦趋，多有引用，俨然已经成为研究北魏平城时代的重要史料。

但是，如果熟悉北朝佛教石刻题记，即知“结塔僧”“劝缘僧”的称号并非北朝所有，“万岁昇平，年丰民乐”亦非北朝套话，史料所见用例都在五代、北宋以后。因此对此铭真伪，我一直颇有怀疑。

顷读魏祝挺《吴越国塔幢研究》（浙江古籍出版社，2022年），其中载录浙江省博物馆藏慈溪长庆寺塔天成四年（929）砖铭，并附录文及拓片（第92-93页）：

大唐天成四年，吴越国王宝正四年己丑三月，敬造舍利塔七级。明州长庆寺囗万。/其固若山。并隋昙荣法师译大藏真经卅部，以镇太平。结塔僧悟圆为记。

虽然此铭中所言译经僧“昙荣”或“昙华”（拓本似此字）亦无考，但此寺确然可考（见《嘉泰会稽志》），为唐代所建，天祐六年（909）改额长庆。且此铭行文格套，为一时风气，见魏祝挺书所载萧山显德五年（958）崇化寺西塔基记（第85页）：

越王长舅郑国公吴延福载兴砖塔二所，香泥木石，为此镃基，厚二丈余，其固若山，他日制为，请无疑也。唐下元戊午年七月二十八日。勾当并结塔僧契庄、劝缘僧延祝。

以此两铭与平城长庆寺造塔砖铭对照，不仅行文格式一致，且后者“舍利塔七级”“长庆寺”“译大藏真经卅部”“香泥木石”“其固若山”“以镇太平”“结塔僧”“劝缘僧”等绝大多数关键词句，亦皆见于吴越国两塔砖铭中。异世同调的可能性极小。最关键的是，平城砖铭中“苴（并）倩昙云”四字，研究者以为是二僧名，实际应该是对慈溪长庆寺砖铭“并隋（倩？）昙荣（华）”四字的翻刻（友邻@临沟居 提示）。

综上，所谓“平城长庆寺造塔砖铭”当是好事者利用吴越国砖铭所造的伪刻，应将其剔除出北魏史料。

附记一：友邻@秦桑 提示，鲁燮光（1817-1910）《山右访碑记》（光绪十四年刊本，《石刻史料新编》第3辑第30册，第566页）著录北魏“平城长庆寺舍利塔砖，神[鹿加]四年，大同府”。应即此物。

附记二：雅昌艺术网载上海嘉禾2020年秋季暨十周年庆拍卖会上拍北魏平城长庆寺造塔砖铭原砖，可知此刻为模印，非仅书道博物馆所藏一件。

附记三：《观沧阁藏魏齐造像记》（1934年）亦收录此砖拓片：

附勘正录文对照：

1.神䴥四年辛未二月朔造舍利塔七级。平城长庆寺。万岁昇平，年丰民乐。并倩昙云译大藏真经卅部，香泥木石，其固若山，以镇太平。结塔僧恬净、劝缘僧永慈为记。

2.大唐天成四年，吴越国王宝正四年己丑三月，敬造舍利塔七级。明州长庆寺囗万。/其固若山。并倩昙华法师译大藏真经卅部，以镇太平。结塔僧悟圆为记。

3.越王长舅郑国公吴延福载兴砖塔二所，香泥木石，为此镃基，厚二丈余，其固若山，他日制为，请无疑也。唐下元戊午年七月二十八日。勾当并结塔僧契庄、劝缘僧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