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质人的神经递质

十月一日 晴

散漫的奔跑在晨间山林中开始，又在山林中终止。

林间的路由石砾、落叶和腐殖质堆叠成，减震效果对膝盖十分友好。湿润的土地将跑者落地的脚掌轻轻回弹起，跑者也要小心不要被树木探出路面的根系，或是夏季风雷中倒下的断枝绊个趔趄。这样的奔跑好像在和土地交谈互动。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骑山地车在崎岖颠簸的土石路上穿林越野。

运动确乎可以令人片刻真正地沉醉于生活。光斜穿过稠密的松柏林隙落在石上照亮苔藓，我走得很慢，暂时不去想任何尚未发生的事情。

大约是耐受性逐渐建立，又或是工作学习日程重新开始，半片奥氮平已经不像第一个星期那样让我像婴儿一样酣睡。我又开始接连陷入一个又一个纷繁倥偬的梦，又开始在午夜和清晨频频醒来，并在九个小时的卧床后依旧感到酸痛疲惫，在晨光中陷入阵阵脉冲似的心悸不安。

和PsychCentre的预约在两周多之后，很期待来自欧洲医生的样本分析 :)

九月二十八日 晴

今天是吃度洛西汀第17天，天连续几天很晴，坐在ETZ有落地窗的教室里看教授激情洋溢地推麦克斯韦方程组，和不认识的同学说了很多话，说话时没有窘迫不安地流汗，想到了“活着本身就是很好的事”。

度洛西汀是我的老相识了，老到我几周前开始服药时连消化道副作用都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大约是我的某个神经回路见了它都要说：“哎呦喂，又是您。”

改天要把2020年初写的《完成于服用盐酸度洛西汀的第38天》迁移到豆瓣上。那是一篇我自己很满意的文章，它很真实，充满了感恩和爱。

九月二十七日 晴（一些自医和求医的故事）

过去的将近十个月时间里我竭尽所能试图把自己的神经拨回正轨：维护睡眠卫生，正念和冥想，写日记，增加白日光照，力量训练，心肺训练，长跑，维生素B和D，铁剂，褪黑素，大麻，缬草，…我依旧在午夜和凌晨频频醒来，在卧床八小时后依然常常疲惫不堪。完成晨间洗漱并出门或是在厨房做small talk总是艰巨的任务。我只把这些当作压力应激事件，然而要么是我的（说起来又像invisible）压力实在慢性难缠，要么是我的压力管理能力太差，拖到回国依旧没有好转，又在远洋航班睡眠剥夺 和 来自不靠谱公司的晴天霹雳 的双重催化下，我的状态发生了爆发式的急性恶化。

我躺在针灸室忽然开始暴哭不止。针灸大夫忧心忡忡，说姑娘你这不是失眠，我针怕是一时针不好你，你赶快去看精神心理科。

几天后我终于站在哈医大精神心理科的预诊台。我心脏狂跳，实习小大夫用AI般的声音和自动生成的统一问题处理着流水线上的一个个病人，我的不安开始发作，颤抖着声音对她讲起自己的近况和病史，看AI小大夫熟练地敲击键盘。漫长的排队之后，我走进专家诊室。大夫没等我坐好，就丢给我一句话：

“姑娘，你就是又犯病啦。”

我的心忽然一下子释然。原来不怪我管理不好自己的情绪和睡眠，我也（大概）不是在装作有病的样子。

大夫：“你上次自己把药停了，就像是骨折夹板没带够时间就给取了，这次一碰它就又折了。”

我：“可是大夫，我觉得自己这次抑郁的症状好像不是很明显，而且中间两年状态也都挺好的…”

大夫：“那说明你这骨头长得还相对挺好的。你别着急，犯病都是从睡不好开始，等过几个月症状出来你就不这么想咯。三次发作就要终身服药，你还有一次机会，要把握住啊。”

我将信将疑，但还是决定听话。医生的大意是：“以前吃着管用的药（度洛西汀+奥氮平）再吃上就行了，度洛西汀医院暂时没有，咱们先把觉睡好。” 尽管很怕奥氮平体重增加的副作用，但还是惴惴吃下。半片奥氮平让我直接昏死十一个小时，醒来如获新生，似乎大脑中许多断裂的回路被重新接起，在混沌中磨损断裂的神经又重新愈合。

几个月来，我第一次找回了自己的睡眠。

九月二十六日 晴

美丽的秋天令人惶恐。

周日刚刚抵达苏黎世，秋高气爽湛蓝明黄，没有车辆驶过的街道上只有推着婴儿车的爸爸妈妈，和中国西南盆地相比仿佛另一个世界。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和困倦的身体，感慨道what a beautiful Swiss Sonntag.

这将是我在这座精美的中世纪小城的第三个秋天。过去的两个夏秋之交总是充满了对未来极度浪漫的幻想。第一个秋天我正开始探索幻想中的欧罗巴，却迎来了一个孤独和压抑的冬天；第二个秋天我刚刚结束梦一样的柏林和摩泽尔河畔的雷司令之夏，结识了许多有趣的新朋友，说了许多话，饮下了许多美酒，而在冬天再次落入日程的混乱、对邻居脚步的恐惧和冬季长夜的梦魇。我至今也还没有消除对赤足行走的沉重咚咚声产生的强烈恐惧和不安。

秋天是死去的夏天美丽的躯壳。鬼魅吹响精致的曲子把你推向它死去之处的长夜。

就像走在Bucheggstrasse陡而长的下坡上，地心引力也在试图把你拖向某个未知的深渊。

我走在薄暮的街上，望着晚霞中玫瑰色的旧城建筑，嗅着寒冷轻烟的气息。这样的初秋傍晚的空气像极了我北国的故乡。

我又在搬家了。literally每学期一次的搬家都以对新生活的美好期冀开始，以恼人邻里引起的精神衰弱节奏混乱结束。我已经很难信任任何一个居所，很难在家中不感到不安，很难感受到家。

希望这个冬天可以找到像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