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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姑妈那儿听说过小萨。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二十多年前,有天去姑妈家耍。那年子樱桃结得特别好,红鲜鲜的爱人,姑妈带我去某户人家的地坝边摘樱桃。那家人当门一沟水田,水田后头有一排房子。最左边那座水泥平房里有两个人正在闹架,还夹杂小娃娃的哭声。姑妈和坐在阶檐上的妇女一直在摆龙门阵,话题自然而然转到闹嚷嚷那家人身上。两口子都急性,又不肯相让,天天扯筋。当他们的娃娃就造孽了,兄弟两个时常成为父母的出气筒。二的那个男娃娃就是小萨,他从父母嘴里拣来好多脏话。平素间,你好好生生问他一句,他也不管你是哪一个,把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全都扙跟你。你看他是细娃,也不好发气,但肯定也喜欢不起来。三岁看到老,团转的人当时肯定都觉得小萨今后要给屋里惹尽祸事。
阶檐:屋檐遮掩下的地面。 摆龙门阵:闲谈 扯筋:吵嘴,闹矛盾。 造孽:可怜。 扙:扔。 团转:附近,周围。
又有一回我跟姑妈走人户,也在同村,某位老者七十大寿,办生期酒。小时候我吃饭没得计划安排,要么尽胀,要么几顿没食欲。那天的夜饭又吃多了,肚子遭不住,我就瘫在睡房屋的凉椅上歇气。我眯起眼睛,事事物物的形状和颜色很快沉了底,声音浮上来,摇摇荡荡。我手捂肚子,感觉很安心。为啥呢?虽然认不得那些声音的主人,但我知道他们不得伤害我,自己正被安安全全围绕起。自然,当时的我不可能想得恁复杂,但直到而今,我仍然喜欢在人堆里出神,且不必非是熟人堆,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乱想也几宜人。我把眼下自己辨识并描述过的感受,分享给了小时候的自己。
走人户:去别人屋里做客。
人多嘴杂,大多声音混混沌沌,时不时会有几句特别清晰。兴头高的时候,我会跟随那些声音游,沕入某种情景里头。中途若有其他声音相招,我又再跳入另一种情境。歇息了一阵,小娃娃惊哇哇的哭声撞进耳朵里,吓得我打抖,也暂且骇退了其他声音。那个小朋友着另一个小朋友欺负了。大人忙去解交,有的安慰哭泣的娃娃,有的训斥欺负人的娃娃。还有小孩子帮腔,小孩子辩解。过了一歇,这个中心的声音低下去,侧边的声音立马涌过来,好像争先想让我听清。但是我打起瞌睡来了,所有声气都失去特色,离我同样远,越来越远。姑妈喊醒我的时候,天已经黑尽,该回屋了。路上姑妈和姑爹两个闲谈,说到了小萨,他就是打人的那个细娃。他妈妈拉他到阳沟边僻静的地方,但晚夕的场合又摆好了,她忙起去打麻将,教训小萨的话比往常少,更加寡毒。小萨心头也火喷喷的,咋可能驯服?况且是那个细娃先招惹他。在他妈提脚走之前,小萨把他妈咬了一口,钻进竹林子里头了。我们走的时候,他还没有转来,他哥哥回他们屋看过,也找不到人。
沕:潜水。 解交:调解纠纷。
早先,在我们那儿,每个村都有一所小学,你只能在本村的学校发蒙读书。我的父母认定村小教学质量不过关,老师不教拼音,可能导致我学不好普通话,就找关系花钱走后门,送我到乡上的小学读书。农村的小娃娃一年少过一年,村小陆陆续续倒闭。我读到四年级的时候,我们村的学校也支撑不住,于是学生些都着吆到乡上的学校插班。小萨本来也在村小读书,因此上和我成了同班同学。他不再满口脏话,也不得天天和人闹矛盾打架,成绩还不错,个性开朗,嘴皮子翻得又快,很快就融入班级里,和大家耍到一堆了。我认得他的脸,他也认得我的脸,从前我们可能还一起耍过,只是不晓得对方的名字。有了这种渊源,小萨主动凑近我。刚开学那阵,有几次我和他结伴回屋,路上不得不听他讲些很虚浮的故事。关于他自己,他总有很多事情可讲。我大概了解他的家庭情况,时时刻刻感觉他在扯谎。实在听不下去了,我提出质疑,反而着他抢白。他的声气又大,脸红筋涨,骇得我不敢开腔。没过好久,放学后我就先不先跑出校门,和他各走各的。
小萨说话又陡又硬,特别伤人。他笑我胖,动作不灵活,脸大头发卷,单眼皮,颈项细得快要断了样。这些还可以归于他的个性,算作无心之言,我也勉强可以容忍。过后,他又给我起了个歪号,“杨木脑壳”,笑我笨我憨。那个歪号很快在班级里传开了,因我是班长,有点特权,除小萨以外,没人敢当面那们喊我,但我怀疑大家都在心头喊过,都在取笑我。我字写得好,普通话蛮标准,几乎每学期都考第一名,在家勤快,父母声叫声应,样样符合“好孩子”标准,但是我妈坚信我脑壳笨、反应慢,兴之所至还会当外人的面贬低我。父母对子女的压迫,以及忧心失去容身位置的恐惧,我早早感受到了。小萨的话戳中了我的隐痛,躲也躲不脱。自那以后,我很少和他搭话,他应该看出我对他的排斥,也不大来找我摆谈。读到五年级,我们买在县里的房子装修好了,举家搬迁。我也转了学,和小萨不再来往。等到我们重新联系,甚至成为朋友之后,有一回聊起小时候,他说他当时对我很友善热情,凡事跟我分享,不明白我为啥冷冰冰的。友善在哪儿?那些时候在夏天,吃过午饭后,我们都要趴到桌子上睡午觉。有一回小萨负责坐讲台监管,看是否有同学不睡觉搞空事。因而他没法午休,闲得无聊,耍起橡皮泥来,捏了只乌龟。跟着他就把我推醒,向我展示他的作品,据说还现编了个战斗气息浓厚的故事。我记不得这件事了,要是真的发生过,那他确实对我存有友善。问题就在这儿:我和他在意和记念的,是不同的事情。
我从王婷婷那儿听说过小萨。小萨是她的前男友。他们两个读高中的时候开始耍朋友,那阵小萨仍然性子倔,不服管教,但变得比较能体谅人,说话缓和些了。在一所㡀垮垮的高中,从老师到学生,想的都是如何混如何滚,找不出几个正经人。小萨也不听课,但喜欢看书,有严肃文学,也有推理小说,还有哲学书。什么都懂点,王婷婷和他说话,他时常吐出些很华丽的怪句子。文笔也不错,写过诗,据说和顾城的诗有几分相像。这些就足够打眼,足够迷住十多岁的小女子,何况小萨还有血性魄力。有一回到了某个法定假日,校长想克扣假期,留大家补课,学生些怨气冲天。据说小萨裹起几个男生,把校长拉到学校的围墙边捶了一顿,假期就回到学生手头了。文武都来得,小萨是高中生英雄。王婷婷和小萨分开过一段时间,过后又在广东的同一家工厂再续前缘。流水线做工,几天下来就褪去了小萨曾经的神光。农村人结婚早,你又没继续读大学,二十岁屋里人就催得忙了。王婷婷开始考虑成家,发觉小萨不是那们合适的人选,过后相亲结了婚。小萨时常跟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情,难过的丢脸的都讲,但二十岁左右那几年他讲得很少。那天,我本来想多和王婷婷摆一摆小萨,但她一时间想不到更多的事,对聊旧情人也没太高的兴致。
㡀垮垮:㡀,差、不好。
我从祖母那儿听说过小萨。某年三月间回去,阳光暖融融,我们两婆孙坐在地坝摆龙门阵。不晓得是不是记忆变差了,祖母爱讲重巴巴话,上午的事下午可以再讲一遍、两遍。而且拉扯得极宽极远,上天入地翻跟斗,也不管我认不认得她话里那些人,关不关心那些不太光彩的家常事。她讲到对门那匹山脚下,某位青年男子去缅甸做活路,不晓得为啥着困,有两年没回来了。这句话点醒她,让她想起小萨去年腊月三十天下午到过我们屋头来找我。那时候,小萨在马来西亚打了一年半工,完好无损地转来了。他在侧近上坟,瞟见我们家的屋顶,想我可能在屋里,就过来打招呼。祖母有两个儿子,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伯伯在广东没回来。她思想传统,决不去女儿屋头迎新春,就独自一个留守。上坟的人多,团转都是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衬得我们屋很冷清。先前小萨就已经跟我讲过这件事,他觉得我的祖母一个人过年造孽兮兮的,所以和她摆了好长时间龙门阵。他说得顺溜,又帮祖母修好了堂屋出拐的灯,把干枯的树桠枝拖回来,天快黑了才离开。祖母对小萨评价很高,感叹小时候那们淘神的小萨,变得如此沉着。但是呢,快三十岁了,他还没有结婚,祖母想给他做媒。我问了小萨的意向,小萨并不积极,坦白说他不打算成家。小萨和我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他讲起了我的父亲。父亲是个勤快人,天天不是在工地,就是在山坡上,年节时候还要去打摩的。他一辈子勤扒苦做,盘家养口,眼看女儿读大学了,儿子也在读高中了,恼火的日子快要到头,四十多岁死了。小萨说在小时候,他有好几回看到我和我兄弟跟父母相处的情景,非常羡慕我们。他也很敬重我父亲的为人,但是并不想效仿,不想等到临终时候,回忆这辈子跟我父亲一样,没一天过得松快。子女成材你就享福了,谁能保证子女能成才,自己又能活到那一天去?老实话,我也像小萨这样看待父亲,但不情愿从别个嘴里听到相关评判。我说小萨他不过是想躲懒,小萨也承认了,犯懒并不犯罪,他绝不把承担不了的责任揽到肩上。
地坝:屋门前晒粮食的坝子。 做活路:干活,做工。 出拐:出故障。
当时我才结婚两年,已经觉得心灰意懒,所以很理解他的想法,没再继续劝说。但是在农村,好多人认定世界上只有找不到对象被迫打单身的人,不可能有人主动放弃家庭。有一回,说到小萨时,某表娘开始叹气,讲他没有成家生子,他哥哥也只带了个女儿,屋头香火断了,非常可惜。当时我心头火冒冒的,拿出几句硬话回敬表娘。小萨本人可能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是他九岁的时候就会因为遭到误解咬他母亲一口,这样一个人,我时常会起偏爱之心。有时候我想,如果小萨始终不成器,懒拖拖的,可能大家对他的看法又不同。我听外公讲旧事,还在做集体庄稼那阵,他们队上有个懒王,做不得受不得但偷得,讨嫌得很。实在没法了,村干部劝说他集齐一百家人的签名,这样就可以当上五保户。大家情愿他吃公家,也不想他偷进自己屋里,签名顺利集齐,那个人生活有了保障,不再做贼。当然他一直没成家,甩甩荡荡,六十岁过后,住进了乡里的幸福院。从1940年代一路活过来的人,农村普通人,团转没得哪个过得像他那们安逸松活。还有一个人在部队犯了错,发配返乡,也是懒,但不偷,隔段时间会去重庆找姐姐接济。后来他躺在屋头饿死了。这些都是现成的例子。有时候,我希望小萨彻彻底底偏离正常人的轨道,大家反转能肯定他,把他当作传奇人物安在舌头底下,时不时讲一讲。
我听说小萨试过完全依靠怜悯生活。不是出门乞讨,而是赖住屋里的人。那些时候,任何工作他都做不长久,手头时常很紧。他从各路亲戚那儿拨拨借借,每回也不多要,五百也可,五十也可。无论人些咋个指责教育他,他也不冒火,很耐烦地听,但半个字也不落心上,下回照样笑嘻嘻借钱。有一段时间,他回到老家,天天在床上躺尸,依靠他八十岁的祖母生活。几个子女负责老人家的家用,他们不安逸了,认定老人家痛惜最小的孙娃子,她的钱肯定都给了小萨。于是,他们以此为借口,好长一段时间不给老人家生活费。小萨也找我借过几回钱,他从父母和哥哥那里痞来的钱,更是数不清。指责的话我也有一箩筐,说完说尽,还剩得有钦佩。无论争人再多钱,与那个人相处的时候,小萨从来不会感觉矮半分,还是落落大方,讲话大声武气。跍到老家那阵,他也不得天天躲在屋里,还会沿马路转耍,上街买东西,遇到熟人就热情打招呼。屋团屋转,都是熟人熟事,好多闲话等起他在,他也不忧心。套用外公的说法,小萨的脸皮子在李老君的八卦炉里头炼过七七四十九天,世上的话都是软汃汃的箭,射它不穿。
争人再多钱:争,差、欠。 跍:蹲。
我听说小萨想过自杀。很多回。起先那几回,他还在读高三,他父亲在工地上受了伤,官司一直扯不清,陷在广东回不来也拿不到钱。他妈是耍惯了的,有一段时间沉迷赌钱,有一段时间沉迷电视,听说前不久又迷上手机短视频。她懒爱做事,从来打不定主意,也从不关心家里人。他哥哥才刚结了婚,夫妇两个尚在磨合,不大和睦,一句话不对就动武,他嫂嫂隔三差五跑回娘屋哭。小萨自己也有些烦恼事,家里人将它归于情绪病、想太多。无奈之下,小萨只得成为一家的支柱,想办法、做事并受气。心一闲下来,他就会在手腕上割几刀,还入过院。出院之后他不再回学校,到他父亲身边帮了些忙,就进了厂。他说年纪太小那阵受限于人生经历,遇事没法宽心地想。幸喜得他有一帮朋友,一打电话就有人来相伴。那些年辰,我碰到过他几回,看他还是像原先那们笑眯眯、大大咧咧的,不曾想过他的境况,也不是他的朋友。
我听说小萨开过一家面馆。那时候,他已经进过几回厂,跍过工地,在屋里躺过,去过马来西亚,帮过好多家餐馆,手艺练出来了。他千挑万选,找到某个路口子,团转都是小区,住家户。小本生意,在市中心就遭不住,虽然人客多,多半只来得一回。他想的是安安心心煮好面,把名声打响,能有回头客,长长久久。店面不大,他煮面,他的父母打杂跑堂。那阵小萨的哥哥嫂嫂气性都软和了,准备生二胎。小萨也变成了正经人,很疼惜侄女,舍得花钱。一家人这样子生活下去也不错,父母好像也放弃了,不再催小萨结婚。背万年时又遇到新冠闹疫,生意垮杆。他的父亲染黑头发掩饰年龄,跑广东去和一群妇女到处做零工。他的母亲回老家进厂,帮手打造县内有名的牛肉干。我们各有各忙,好长时间没见面,我从来没去过他的面馆。再相见的时候,他的馆子关张还没多久。他没原先那们鲜活了,笑起来酒窝周围皱巴巴的,那些纹路好像土里开的坼,要抢走他笑容里的水分。他说厌烦了,再不愿到餐馆里头做事,但还是喜欢炒菜,给亲戚朋友吃。他也在我屋里下过几回厨,味道巴适得很。同样的调料,同样的食材,同样的锅灶,他煮出来的东西和我煮的完全不同。厨艺这种东西,跟魔法差不多。
坼:裂缝。 巴适:合适。
我听小萨说过,他还在某个餐馆上班那阵,着派到个偏远小县城的分店帮忙。餐馆和他歇宿的宾馆隔了一段沿河的路,树多虫多鸟多,环境幽雅。那两个星期,他天天都要到河边的台阶上坐一阵,看对面河坎上那棵黄桷树。夜鹭,还有些池鹭,很喜欢停在那棵树上,像钓鱼佬,静等河里的鱼浮上来。好多树叶白斑斑的,淋满了雀鸟粪。他每回都要数一下有好多夜鹭和池鹭停在那儿,最多的时候有十一只。那时候他突然开了窍,懂得欣赏自然景色。那小县城在风景名胜侧边,自身也很漂亮,随便找个地方坐下,都可以看几个钟头不厌烦。自那以后,每次回老家,小萨都要一个人转耍。虽说是家乡,其实自己拿双脚踩过的地方并不多,滴点儿也不了解。一走,好多地方他又感觉熟悉,好像曾经去过,好像做梦去过,好像走路的时刻才是在做梦。路遇乡邻,他会高声问候,要是对方热情,龙门阵就摆得有来有回,乐而忘返。自然,有时候他也会被当成危险人物。小萨讲有一回,他走水沟边过,看到侧近那家人的院坝里有棵银杏树,树身下半截着藏在房子里头了,只露出树冠。他有些忧心:树根吸收不了阳光雨露,得不得营养不良?那些叶子倒是几繁茂。小萨停下来看了一歇,越看越喘不上气来,好像他和树身陡然相连,分享了银杏树的感受。
我听小萨说过,有一天他突然理解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诗。那阵,他刚换了一辆新的二手车,半夜里邀女朋友上山,等看日出。山上信号不好,没法耍手机打发时间,两个人就点了蚊香,慢慢细细地闲谈。小萨一直非常怀念那天的气氛,但它难以言传,我也不晓得自己理解得准不准确。那是非常灵醒的时刻,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时间如何一秒一秒流逝。那是没得重心的时刻,过去、现在和未来,都齐头摆在一堆。那是不须思考只须感受的时刻,但感受难以描述!读后感,阅读书籍后的感受。十本书提供的感受,其浓度比不上一朵花,一团露水。小萨说从前他一直想从书里找到活下去的动力,抓到某种稳固的东西。过后,大概是在屋里躺了几个月后,或者更早,他决定抛开书里的训导,听随感受的指引。
那天小萨所见的景色大约是这样的。夜晚并不是黑沉沉的,树的轮廓分明,虫儿叫得闹热。风吹过来的时候,树冠摇摇摆摆。小萨小时候特别害怕这种景象,担心树子会活转来、冲过来、吼起来。天麻乎乎亮,东方发白,大概凌晨四五点钟,雀儿醒来,开声啼唱,前前后后飞离歇脚的树和草丛。山脚下的公鸡打鸣也听得到吗?情侣两人的话语和笑声,也自自然然融合在景色之中。
小萨很想记住那天的一点一滴,照片拍不出的,就记在脑内和日记里。多重保存,结果经时间一洗,还是忘了,这是常有的事。当夜,小萨晓得眼目下的经历值得一生回味,也明白自己无法留住那种时刻,无法永久享有,甚至会记不得,因而心生悲愁。猛然间他就明白了,为何“只是当时已惘然”。一个人欢喜的时候,他也同时体验起失去所爱事物的忧愁。单纯欢喜的时刻,是不是小时候才有?
时间洗不脱的是啥呢?女朋友无意中说过的一句话。她生成门牙凸龅,后来花钱磨了真牙,安上烤瓷牙。这句话强韧得怕人,使得女友的门牙也越来越大,白光森森,盖住了她那个人。而后他回想起那位女友的时候,眼前就会闪过她的门牙。
我听小萨说过,他特别特别喜欢宫泽贤治的童话故事《夜鹰之星》。小萨这人有语言天赋,小学那阵,我就听他模仿相声演员的腔调讲过趣话。高中时代他几乎不学习,但英语成绩在班上还是拔尖。有段时间他喜欢看日本动画,耳朵听得熟了,嘴巴里自然能吐出几句日语。刚好我也在自学日语,就劝他沉下心来好好生生学一下,今后若是要去日本打工也方便嘛。他又躲懒不愿意下工夫。收了面馆的生意过后,他开起了网约车,专跑成都、重庆。有一回我搭他的顺风车回老家,长假路上本来就堵,又遇到前方出了车祸,人些车些都动弹不得。我们听了一阵歌,跟着吼了几句,天色暗下来了。小萨调低音量,我们又摆谈了一阵。他从来话多,现而今天天跑车,接触的人多,讲也讲不尽。有些客人特别妖艳难应付,那阵都化成了笑谈。他还讲有一回在重庆,有人想请他开车去医院接死人落屋。他想熬高价,对方反应不积极,他就没答应。几千块钱的生意,要走的路也不远,细想划不来,但他时常夜黑跑高速公路,有些忌讳和畏敬也正常。跟着我们可能讲起和日语有关的事,小萨关了音响,请我用日语读《夜鹰之星》给他听。他说得自然坦荡,天晓得他如何能大大方方说出这类肉麻的话。啥样的情绪指引了他?小萨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网上听一下日本人朗读这个故事,几乎可以逐字背下来。眼下他特别特别想听我读《夜鹰之星》。我的日语水平低下,半罐水,但起先那些歌铺垫了一层好心情,我也不觉得别扭,答应了。我先听了下日本人如何朗读,再确定不认识的单语如何读,然后开始表演。
千小心万小心,小萨还是出了交通事故,行人和他都受了伤。他留院观察的时候,我去探望过他。他一声不响,拿烟的手止不住微微抖颤。风把桂花香送进来,香得钻心,咬心。我坐在床边,想到等小萨情绪好点了,或许愿意讲话。至于我,没法主动开腔,我怕自己一说话就会哭。况且木脑壳如我,缺乏很多寻常但重要的能力。一般人处在这种情景里,会说些啥子呢?“好好休养”这起套话能吐出口,但问不过心。眼泪水已经被逼转去,我倒是有个念头:要不要我给你读一下《夜鹰之星》?
可惜我没有说出口。李老君的八卦炉里,我没去修过行。白墙、白床单、白枕头、白铺盖、白柜子,病人的脸也惨白,外头太阳很好,照得屋里亮晃晃的。这种带点梦幻意味的话,两排牙齿咋可能唏缝,放它们出来?我应该选在晚黑去看小萨。
唏缝:张开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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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teralocha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9-21 22: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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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化的女儿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9-21 21:4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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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逸之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9-21 21:3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