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食之秋

时值九月，傍晚我都会记得把窗隙合上，以免再次半夜被冷醒。秋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欧洲在夏末也是如此，来得急，去得也急。从现在开始，每下过一场雨，气温就会更低一些，春天则是反过来。逢此季节交替之时，我会更常需要一个人待一待，下班慢慢走回家，流连在树下、湖边。我喜欢处在事物的中间，从兴盛到衰退，发挥出的是比初生还要浩大的生命力量；只要风再大一点，树上的叶子很快就会被吹得斑斑点点，大自然对于季候变幻的敏锐反应，总让我感到无比亲近。

我幻想能像一棵树一样吸饱阳光，每年定时生生灭灭，跟着月亮的潮汐起落。有人苦夏，其实秋也该苦一苦。此时是一年下半页的开启，是树叶翻过来的阴面。我以前每到九月就要去外地读书，日期临近的几天心被紧紧揪起，害怕时间过得太快，又难以忍受每天想着马上就要走的折磨。以至于后来毕了业，每年一到九月，几乎都要病一场。

这“苦”也可以是实实在在味觉上的。夏天的苦，意味寒凉，是往下沉，而秋天的苦，是从脚底升至额头，是暖的。秋天从一杯热巧克力开始。此时还算雨季，但记忆中会有这样独独的一天，你可能是忘了带伞，或是雨下得实在太大，让你只能走走停停，歇在一块又一块商店的招牌下，风吹起，你突然觉得特别冷，抚着手臂上成片泛起的鸡皮疙瘩。已经接近晚饭时间，倒也不饿，只是感觉到身体里急需一股味道的解救，很久不见，有些认不出来，也难以相信时间竟然可以过得这么快，直到一口巧克力味的热饮涌入口腹，往后的几个月，它的存在就像包里随身带的又薄又软的针织外套，并非必要，但赋以安心。

巴黎的热巧克力浓得像芝麻糊，端起杯子，要等它慢慢落下，直到触及唇边，喝一口抿一下嘴唇，不如此，唇周就会被涂上泥浆色的一圈。里面会用到真正的可可，热量可想而知，加上味道实在太好，喝时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就像对待一份来之不易、生怕随时都会灰飞烟灭的幸福。不在巴黎，就用巧克力牛奶代替，一次买很大一杯，想喝多少喝多少。为了使记忆中的画面始终留有意义，到了一定时间我就会去找热巧克力来喝，这几乎变成了一年里的小小仪式。

这个时节里的很多东西都与苦味一般往内收敛，鲜艳的食材退居幕后，时间临近，大地色系的食材就会开始流行。比如欧美地区到了秋冬一定会卖洒了肉桂粉的南瓜拿铁，而在中国，则是满大街飘香的烤红薯，炒板栗。

我记得在小时候，我妈妈牵我上街会突然调转方向，扯着我往另一边走，为的就是避开烤红薯的大桶。“不卫生，再说你每次都不吃完。”我使劲左右晃着脑袋，“不！我能吃完。”直到下一次又捧着只啃了外圈一层的胖红薯，犯难地抬头看，我妈妈瞪着我，一句话都不说。

到板栗，又是完全相反的情况。明明一次买了两公斤，桌上只放了五颗，我几下剥开吃净，巴巴地望向我爸爸，“再给她吃点，再给她吃点。”说着拎出放在沙发侧面的一大袋子，我兴奋地欢呼，一把接过。“你给她吃这些，她等下就不会吃饭了。”我爸爸应和，“没事没事，她会吃的。”一边大把大把往我手里塞板栗。到吃晚饭我果真眼大肚小，什么都吃不下了，也并不饿，只觉得心里肚里被澄黄的沙粒铺满，这种踏实属于秋天，也是我爸爸对我的溺爱。

故此，长大后我对正餐的淡漠一如既往，依然很难抗拒街边卖的现烤食物，买一份握在手中，是先感受到了暖，才会发觉原来天已经这么凉。秋季的食物绵长细腻的口感，变成纱布一般，一层层包覆着这样那样的心情，变得毛茸茸的，一直到冬天到来。法国的栗子要到深冬时节才会上市，平常做的栗子类点心，比如蒙布朗，就只能用罐头包装的。即便用新鲜栗子，成品也要冰到一定程度才能挤出面条状的栗子泥，美则美矣，却不能给人温暖。

但不是所有的甜点都这样。到了秋天，一定要烤饼干；不是因为特定规矩，只是适宜。首先饼干保质期很长，作为零食一次可以烤很多。其次饼干的热量不低，正是冷天里绝佳的饱腹之物。还有一个隐晦的目的，那就是在墙壁上留下味道，姜饼人、伯爵茶饼干一类的调味饼干味道都会经久不散，烤一次就在房子里抹上一层饼干味的涂料，等到天冷得不愿意再开窗时，房子里已活生生变成了一个巨型饼干屋，睡着、醒来，都能随时出个神，回到小时候把鼻子凑进吃剩的饼干盒里深嗅的一刻。

秋天本身就是谈吃，要“贴秋膘”，从中医的角度来说，人在经历了一整个夏季之后，汗水携着大量精气神流失体外，气温骤降后就会特别不适应，表现为困倦、乏力，为了迎接酷冷的冬天，必须要在温度更低、体力消耗得更多以前，先往身体里填补大量的能量。我每次听到这句话，都会差一点笑出声，这不就相当于在说：“更大的挑战就要来临，让我们先多多地吃饭吧！”算一种戏谑，但也透露出其他季节没有的温柔。

入秋不久，就是中秋节，众所周知，过节的重头戏还是吃，秋食大宴便从月饼正式开始。云南有一种独特口味的月饼，不像其他地方的月饼会压上好看的牡丹、桂花、兰花等花纹，就是圆圆胖胖一个猪油酥皮面团，里面是火腿和白糖拌成，火腿大多是本土的宣威火腿，又咸又甜，最近几年兴起的做法是在火腿里加玫瑰酱，做成火腿鲜花饼。我们家更喜欢买披萨一样大的火腿大饼，饭后，也切成披萨那样，一人一片，在客厅看电视里的中秋晚会。数年后我才想起不如自己动手做火腿月饼，查了几种做法，结合我以往做过的酥皮配方，试了几次终于做成。

我姑妈知道后，劝我：“何必麻烦，这种东西买就有。”

近年物价上涨，月饼里面的火腿馅瘦肉越来越少，油的味道也不似醇正。偏侄女独爱，巴不得一口一个。偶尔体会太过，犹如伤春悲秋一般再度隐隐发作起来，担心她吃多了会这般那般，好像也在担心别的一些什么。

恍然醒悟，秋天不是一年一季，而是连贯于生命长河里的波浪，它起起伏伏，涌动在过去与未来的观想之中，我把自己纳入其中，感到时间不再稀缺短暂，千万条星光交织，不断转化、新生，每念及此，心里也生出源源不绝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