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寫作（一）

我曾經告訴我的一位朋友，我有一個清單式的人生，上面列好了我想要在此生完成的目標，當它們都被勾上的時候，我的人生就正式完成了，之後我才會到我理想的一切都無所謂的狀態。他對此表示詫異，他說他是必須靠着不斷的正向改變才能活着的人，因此人生沒有完成這一說。我想他和我，大概就是樂觀和悲觀的區別吧。

我會這麼想可能主要是因為我懶，想要一切任務完成後的沒有壓力的生活，不必要再渴求什麼，也不必再付出努力。而另一方面也許是，我喜歡拆解事物，而拆解作為一種破壞，只有在事物徹底沒有存在價值之後才能發生，拆解一個尚有生命力的物品是殘忍的。而當我有了一個完成了的人生，就像到了一部電影的尾聲，我的故事已經完結了，之後便可以進行拆解了。

拆解的方式可以有很多。最迅速的方式無外乎自殺，將一臺電視從12樓扔下，如果是老式的顯像管電視機會輕靈地破碎，散落一地的碎玻璃，像銀白色的血，而液晶屏幕的板材是粘起來的，就不太會有碎片了。如果有得選，我還是寧願是一臺顯像管電視，因為它是一個胖胖的方塊，更像一個腦袋。小時候坐在電腦前，會覺得真的有一個腦袋在面對着我，我們兩個佔滿了整個房間。然而某天起，胖腦袋們就一批批地死去了，再之後我們看到的腦袋都被擠扁了，越來越薄，變得像一張紙。以前有不少卡通人物的頭部是一個CRT顯示器，還挺可愛的，但我從沒見過用液晶顯示器作頭部的，那估計會過於詭異了。這世界的一切似乎都朝着扁平前進，以前坐在長椅上的麥當勞叔叔漸漸變成了一個扁平的看不出材質的m字。我家的舊電腦很久之前已經不在了，它在垃圾場大概也流出過銀白色的血。但它曾經很好地完成了它的任務，那個它因此在工廠裏降生的理由。

或許，它沒有在垃圾場被壓碎，而是被送到了回收站，在這裏它會被拆成零件。熟悉電器的工人卸下一顆顆螺絲，再把外殼剖開，看得見彩色的綫和心臟，這對於它是遠遠比摧毀更為溫柔的。不知道拆到第幾部分它才徹底不是它了，它的靈魂是什麼時候飄走的，這是一個艱難的問題。但也許責任在我，不是它的靈魂飄走了，只是我沒辦法在分離的元件中辨認出它的樣子了。工人將要挑選出尚有價值的零件，而剩下的將會被扔掉，融入其他廢棄元件組成的海，再也分不清彼此。這是我能挽留它的最後一次機會，我可以讓工人就此打住，把所有零件都收起來，然後請人將它組裝回去，讓一切都回復最初的樣子。但復活的希望，在分揀完成後會徹底消失，即使是再智慧的人，也不可能在零件的海中辨認出誰曾經是誰的一部分。但海洋還會流向其他地方，零件們會被賦予新的意義，成為別的生命的養分。

又或者，以上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它還好好地待在我家的書房裏，不過曾經和它一起的主機已經因為硬盤老化而不能工作了。隨着使用VGA接口的設備逐漸消失，已經沒有能用上它的地方，它被我包在紙箱裏。偶爾紙箱會被打開看看，僅僅是為了知道它還存在，或者告訴客人它還存在。但它呢，沒人知道它存在這裏的意義是什麼，是什麼讓它脫離被分解的命運，繼續留存在此地呢？我有時候會想，我未來要用老款的機箱組裝一臺電腦，那樣我就可以再次把它點亮，用這臺電腦可以做到很多我在小時候想做的事，我們一起寫程序，處理資料，做遊戲。我們會作為一個整體向互聯網敞開門戶，招待一個個穿過RJ45接口來到我們房間的訪客。這就是我小時候對家的想象。我等着這樣的一天，它也等着這樣的一天，估計到我們一同腐化，身上的電流再也不能支撐如此的期望為止。

而事實是我不再擁有它了，我有了更先進的電腦，這篇文字也是在新電腦上寫下的。我也擁有一個網站，但這個網站並不連接到我的房間，而是和萬千其他網站一樣託管在漂浮的雲上，互聯網服務商為寄放網站提供的巨大矩陣。我現實中的房間死掉了，連同它的氣息和材質，只剩下一個數字組成的理念，訪客在我的網站上吞食着信息，腳步卻從未真正踏入過我家。在現實的不斷遷居中，我也漸漸忘記了我的房間應該是怎麼樣的，甚至期待訪客的心情都要忘掉了。我才發現我的房間早就過了它的時刻，進入了拆解的過程。

我並不為此感到悲傷，因為意義從虛無中誕生，一層層疊加到達它的頂峰，它最富有厚度的時刻之後，就會開始一點點消弭，最終消失殆盡，回到虛無裏。萬物皆是如此，從初生的樹苗到明亮的火焰，到灰黑色的餘燼，到消融在水裏變成布朗運動主導的離子。一部電影也是這種意義的層層疊加，通過一幕幕的配置將情節推向高潮，迎來它最閃着光的時刻。聰明的劇作者會讓電影緊接着便結束，剪掉其之後的意義消弭的過程，將故事做成光碟形狀的木乃伊，也許這確實就是人們所需要的。

但我覺得，消亡的過程是孤獨的，它或短暫或漫長，所有意義的主體都不可避免經歷這個過程，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茫然的狀態，因此我不能忍心將其刪去。我大概是向陰的生物，晦暗是我更熟悉的，而光芒讓我覺得陌生，因此我能從一切的衰敗中獲得撫慰。又或許，我更早一步完成，更早一步進入消解，會讓所有正在消亡的事物感覺沒那麼孤獨。我們進入了一個共有的墜落的過程，在漫長的墜落中，或許我們會產生新的觸角，觸碰彼此而又分開，最後一同落向萬物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