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葬礼
三姥爷去世了。
三姥爷的去世,显得平淡又猝不及防:三姥爷89岁了,平日里身体算是健康,只是年头得了一场病——这场病医生也不愿多说,也没有什么治疗办法,只是言语中闪烁着说,“这个年纪的老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糊涂”、“基础病老人都会有一些的。”
家人无奈,在医院走过场般地抽血检查、做CT核磁共振静脉造影,得到这样的结论甚至觉得自己的孝心打了一场空。百般哀求后,医生给三姥爷输了几瓶液就让人办理出院了。
出院后的三姥爷,成日里就只认得自己疼爱的儿子。病前倒不止于此,可是这份独特的“认知”是病前的,还是病后的,谁也说不清了。
三姥爷的儿子,大概是被小辈们叫做舅舅的,起初是对此无怨言的,只要大姨小姨们一个电话到了,她们电话里嗫嚅着的声音似是信号,话不多说便驱车赶到,好生安抚。只是人到中年的舅舅,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应对老父亲如孩童般的挂记呢?
这一日,舅舅带着老婆孩子一同前往外地,说是要出差去一个星期。到了约莫是第三四天的时候,大姨小姨们的电话就又到了,这回事情仿佛有些大:似乎三姥爷有些高热。
“这可怎么办啊?爸说只要你,你不回他不去医院。”
“是啊是啊,手头事情忙完了没?好歹让她(指舅妈)带着崽崽先回来,我们哪里招架得住啊,老头犟得很。”
大姨小姨两人在电话里七嘴八舌的,语无伦次中倒是很明确一点:要舅舅归家。
舅舅这边在朋友圈里刚刚热乎的“下一站xx,我们来了”就此打住,前面几天的秀丽山河像恢宏的命运齿轮里被卡住的小关窍——看着那般姹紫嫣红的,要是不能再扳动,便是生生地停在此处,慢慢斑驳了。
无法,他只能往回赶。
约莫过了一天还是两天,舅舅在家族群里宣布:三姥爷去了。
89岁,看来是个槛,不过好处在于迈过古来稀之年,于是大家纷纷哀悼,询问何时要参加仪式。隔着屏幕是很难看出他情绪的波动的,只从那一排几个的难过表情窥得一二。
他说:“阿大家得了尿毒症,如今刚刚透析完;阿二家老公又刚摔断腿……”林林总总,他说了一大堆,“如今老人也走了,也是命数,没能熬到大家都出头。”半晌,无人回复。也是,那么沉重的话题,谁敢接腔。沉默得够久了,他又说“老人的体面还是要给的,到时候也请大家给几分薄面吧。”
一时间,群又热闹了起来。
三姥爷的仪式,隆重——舅舅口中的“阿大”、“阿二”便是他的两位姐姐,几次哭晕过去,被拍醒了又继续哭,甚至被她们的老公、儿子女儿给腾空抱起了,也还是挣扎着双腿,像一尾看似要翻肚的鱼被人捞出了缸,少不得扑棱几下表示一下。直到她们被宗族里的老人呵斥:“你们这样,是想让你们爸爸走得不安生吗!?”
“安生”一出,她们如被按下发条,停住了。只剩下凄厉地声声哭喊。
下棺前,三姥爷脸上还覆着白巾。殡仪队的热心人,想伸手揭了,被舅舅给按住了,“别别别,他的样子怕不是会吓到小孩。”殡仪队的抬起手,眉头皱了皱,倒也没说什么。主人家的礼,主人家说了算。只不过团团围着棺的,老老少少转身去寻找迈着小短腿的孩子们,“去去去,给他们带远点罢。”他们如此安慰舅舅。舅舅恸哭了许久以至于有些麻木的脸终于有了些许动容。
他抚了抚眉头,半遮着眼睛,谁也看不清。“这么看着阿爸,我实在难过。”大姨,即他口中的阿大,扑上来凄厉地呼喊一声,扯乱了三姥爷那套黑底绣着金纹“寿”字的寿衣,白巾小小被掀开一角,她很快又铺正了。她嘴里哭喊,“阿爸,阿爸!你走了也把我们带走吧!”
见状,也没人坚持了。毕竟主人家如此悲恸,要是再闹出个好歹,那悲上加悲的,也不大体面了。接下来的一切,都顺顺当当的,顺当地有些迅捷。
好在,最终大家还是坐上了流水席的位置。本来流水席嘛,该是大家端端正正坐下的,只不过,阿大和阿二家各有各的难处,事情又来得急,舅舅临时凑不上人,就简短地摆着几桌,一圈又一圈来送别的人,坐不下了。
所以最后商定的结局是让年老的先上桌,其他人排着队,等待着入席。
舅舅喝得红光满面,微微肿着的眼睛看着是有些诡异的。一桌又一桌的人,说的话大概差不离,不过是一些节哀的话,又一些对他对三姥爷生前操持的辛苦做了肯定。阿大阿二两人,穿着臃肿的黑色衣服,穿梭在等待的队伍里,亲切地握着别人的手,让人觉得似乎她们变成了刚刚长成的、离巢的燕子,叽叽喳喳地回应着他们对阿大阿二的境遇的感同身受。
“可不是嘛,老爷子走得太匆忙了。”
“是啊,瞧着他那糊涂样劲还挺大的,你们一个两个照顾着实在是辛苦了。”
“高热这事儿,怨不得你们,老年人多多少少有些毛病,谁能想到呢?”
说得多,听得也多,阿大阿二不住地点头摇头,迎来送往的,队伍终究是短了一些。
轮到我们的时候,揭开的锅热气都没有在冒了,清汤寡水上零星漂着几颗油渣,旁边的大锅里,一团米粒挂在锅边,孤零零的,竟有些风干的样子。
“对不住哇,对不住,今天人太多。”阿二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不同寻常地有些冰冷,似乎还有些颤抖。“没事的,节哀吧。”一位和我们一同落座的、并不知是如何称呼的亲戚说。那几桌的一次性塑料桌布在来回的拉扯下,翻飞着,兜着的残羹冷炙像一座座坟包。
象征性吃了几口,眼角看到阿大阿二已经开始收拾旁边的桌子,我停了筷。
舅舅和阿大阿二只得站起来送我们。
“节哀啊,节哀。”
“会好的,会好的。”他们三人脸上出奇相似的、不知是被酒精熏陶还是什么而涨红的脸上,隐隐约约地在说出这三个字时染上丝丝笑意。
摆摆手,我们也走了。
“这三姥爷,怎么走得那么快。”
“是啊,逢9是道槛,他们三也算是有孝心了。”
刚刚踏出门槛,门边的挽联扑地掉落在地。
上面写着,“功业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