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写给婷婷

七月流火——写给婷婷

亲爱的婷婷：

见信如面。与你写这封信时，业已是九月的光景了，也就是《诗经》里说的“七月流火”的日子。记得年少时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猜想的是“炎天之火，如流而逝”——总算没有猜得背道而驰。后来明白了这里的“火”原来指的是古人所看到的“大火星”，也就是天蝎座的α星，于农历七月夜幕缓缓降临之时，朝西方沉落下去。嗯，这就意味着夏天也快要消逝了，从笼罩在我们头顶的苍穹，到无处不在的草木尘埃，都要换去夏日的模样，等着会约秋天了——嗯，日子一天天凉爽起来，委实是身心祈盼的，尤其是古人，伤春伤秋，心中涌动着不舍和与之相生的思念种种；而提及夏天，则绝没有这种罗曼蒂克的伤感，想来受尽了一季的酷热，对它是没有甚么留恋可言的。可似乎现在的我们已不会如此伤心于春的远行和秋的徘徊，反倒是难忘热烈到疯狂的夏天，某一刻在心中如烟花般飞上了我们整个世界的最高处，而后绚烂盛开，又轻轻坠落。或许我们喜欢的，又是这个时节所象征的人生——那是一个人最好的年纪，最炽热的心意，最斑斓的想象，最美的感情，最疯狂地想要从灵魂中冲出一个新的自我，无忧无虑地奔向热烈的阳光，倾盆的骤雨，还有万籁俱寂而内心喧阗的夜晚。当这一切到了“七月流火”的日子，夏天的最后的风吹过我们的衣衫，就好像连整个青春都吹过了一样，吹过了心意、想象、感情、另一个自我的梦幻，而留下了不能轻盈带走的现实。嗯，我从来就觉得，夏天不是慢慢退场的，也许就在一念之间，游弋于心底的眼睛，忽然发现夏天搁浅在心事的礁石上，而心海里的，已是茫茫秋意了。

嗯，此刻，我又想起一周前搬办公室的事了。大略十年前或者更早，大家就告别了各自的教研组，按照年级组划分的办公室安顿自己了，这就意味着如果要去新的年级任教，那个八月未央，就要换办公室，将自己所有的东西搬去另一个时空。身边的同事，快一点的，大略不到两个小时就完成了搬运和整理工作，就算慢一点的，三四个小时也能顺利完成……可于我而言，这件事似乎不能以小时为单位来计算，就拿这次来说，我断断续续搬了四天才结束。为甚么是断断续续的呢，嗯，在最初开始查点自己需要的物品时，除了那部分必定要随我而去的东西会爽快地打包外，还有一些未知命运的物品，在祈祷着我能细细地追忆起过往与之的点滴回忆，而愿继续相伴相行。比如花了无数个日夜和自己的心血做完的一沓沓的试卷，许多时刻想要摆脱那个已陷于应试思维的自我而买的小说或者诗歌，经年累月已是厚厚一叠的来自一届届学生手写的信，以及一年之中收到的虽然微小而满载着心意的礼物——我还留着去年一个学生摘的放在小纸卷里的桂花，细小的清香依旧可以用心感受得到。是的，或许与这些的纪念与怀想，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缱绻依依。可转念，又发现花了无数个日夜和自己的心血做完的一沓沓试卷的题目已经过时了，许多时刻想要摆脱那个已陷于应试思维的自我而买的小说或者诗歌都未曾好好看过，经年累月已是厚厚一叠的来自一届届学生手写的信或许他们早已遗忘，一年之中收到的虽然微小而满载着心意的礼物悄悄披上了尘埃，想着想着，此前如夏日般与回忆的热情相拥，到头来好像只是一场秋风里的独角戏，两者之间也似乎没有一点衔接与更迭……恍惚间，我碰倒了一个花瓶，学生送的乐高拼成的几枝玫瑰，竟也落下了两片花瓣，想重新拼回去，却怎么也拼不上。于是，那两瓣红色，就这样躺在了我的手心。

可我不得不放下它们，当然，也是要带它们走的。又回想起自己快要十八岁的升高三的那个初夏，在音像店里买到了当时陈奕迅的国语新专辑《Special Thanks To》，为的只是那首已在电视里看过许多遍MV的《你的背包》。那个夏天，除了和炎热，以及无尽的试卷作伴外，耳畔一直循环着这首歌，让我觉得可以平静下来。一念之间，发现彼时彼刻的自己也是带着许多不肯放下的东西来到青春这一站的——那是用了九本练习簿写完的一个十多万字的青涩的故事，是翻来覆去听到磁粉脱落的一百多盒音乐卡带，是一堆早已不玩的儿时的玩具和同学朋友送的书和文具，是那盏每夜陪我很晚很晚再合上眼的不怎么亮了的台灯……我发现只要它们在我身边，无论是不是还记得第一次邂逅的欣喜，无论是不是相信未来还会在一起，那一刻我把回忆和感谢都给了它们，而它们也又一次地穿过了我的皮肤、筋脉、血液、骨骼，而填满了我的灵魂。每每清晰地知觉于是，最是夏日，一个人的时候。那种热烈、迷幻、孤独、悠远、缱绻、憧憬，哪怕只如电影里的一根针的下坠，如梦里的鸿毛被轻轻吹起，如一个打错了而又似乎没有打错的电话，在心里一点一滴地收集起来，像那个夏天只有自己相信的宝藏，以它们最不起眼的风景，留住了我的心。忽然之间，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那些原以为完完整整地随着我朝前走去的宝藏，一些仍是以各自的命运安排，缓缓地停了下来，在我还没有发现的时候，轻轻地作别了我……嗯，就像每一次，我轻轻作别那年的夏天。

就这样，四天的时光，我断断续续地把所有东西打包，一次复一次地穿梭在高二和高三楼之间，也漫游在自我的时空里，热烈的阳光和偶尔的阵雨让我想到这是夏天仍在身边的模样。我在原来的空荡的办公室里最后带走的，是十年前班上一个女孩送我的一米多长的抱抱熊，原本雪白的样子，如今早已失去了光泽，但抱着它，走过时节，走过岁月，是我很想做好的事。记得去年夏天那个女孩看到我在网路上分享了自己带着抱抱熊搬办公室的照片，留言说，她还在开开身边啊。我知道这不是一语双关，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她依旧关注着我分享的自我。后来我想，那些在我心里以各自命运安排，缓缓地停下来的人和事，还有那些满载着感情的纪念，或许仍在远远地守望着，守望着我，守望着七月流火，守望着下一个夏天的到来，带着美好。即便没有守望，而只是一念想起，冥冥中也会有发诸生命的感应。

此刻，窗外夜风生凉，我在那盏陪我很晚很晚再合上眼的不怎么亮了的台灯下，写信给你。

嗯，不知婷婷喜欢这个夏天么，是不是也会拥抱很多的欢喜与不舍，带着它们，一起告别夏天。

惟愿你也相信，所有爱你的，依旧爱你。

祝平安喜乐 万事胜意

开开

2023年9月2日夜于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