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舍
借CollarXMalice游戏设定和人物为酒杯,抒胸中之块垒
割舍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学校食堂后面的鸽舍。
他正把手伸进笼内,鸽子围聚在他的掌心周围,争夺着玉米粒。
大家都很喜欢鸽子,宁愿让自己半饿着肚子,从学校分发的口粮中节省下一小块面包,小半截玉米,也要把鸽子喂的白白嫩嫩的。每到放风时间,总有三五颗人头凑在鸽舍前,努力地把脸紧紧贴在铁丝网上,无视脸上留下的一道道红印,近距离观测着鸽子们的发育情况,并发表喂养意见,这只肥了点,那只太瘦了要多喂点。
喂鸽子是大家唯一的娱乐活动。在这所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学员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教学楼、食堂、训练场以及宿舍。每天不仅要完成学业,另外还要进行繁重的军事训练,一切与学习与训练无关的活动是不被许可的。每天会有固定的放风时间,可以在校园范围内自由活动,而喂鸽子又是在这短暂的休憩中让大家感到新鲜且被允许的活动了。
盼着鸽子快点长大也是大家共同的心愿。等鸽子长大长肥就可以吃了。这是一批肉鸽。校方说法是目前校内供应的一日三餐都是谷物,担心学员营养跟不上,所以为了改善伙食,特意养殖的。本来有专门的饲养员,负责照料鸽子的饮食起居,但看到大家对鸽子的热情,就取消了饲养员的部分职责,把喂养鸽子当成是提供给学员的消遣活动,而饲养员只负责鸽笼卫生的清洁,和放风结束后把吃饱喝足的鸽子关进宿舍。
三层的鸽舍是用废弃的不锈钢板和木板搭建而成的简陋设施。一到阴雨天,雨水变会沿着天花板和墙板的缝隙渗入墙体,滴落在用木屑做铺装的地板上。鸽舍的每一层都用铁丝网隔出了几个房间当作宿舍,靠近出口的地方有一扇靠人手动推拉才能打开的铁门,隔开了室内的休息区与室外的活动区。室外的活动区沿用鸽舍主体的建筑模式,用铁丝网围绕四周圈出一片可活动的露天区域,又为了方便喂食,在活动区的正面开了一个小口径的洞,大约可容纳一只手伸进去。
我不喜欢鸽子。鸽子永远不会形单影只,它们在笼内交配,生殖,繁育新的鸽子,直到再也没有空地。一群鸽子呆头呆脑地挤在狭窄的笼内,转个身就会碰到同伴油光水滑的羽毛或者大腹便便的肚子。为了容纳更多的同伴,也为了节约体力,一个个都耷拉着头,既不施展羽翼,又不一展歌喉,就在这样逼仄幽暗的空间中,安然入睡。等到了进食时间,被放到室外,看到饲养者手上的食物,便精神抖擞起来,即便有的鸽子不饿,也要为了那几粒谷子争的你死我活,不惜在争斗中被啄落几片羽毛。那是它们唯一有活力的时刻。
我会去喂鸽子。我不知道它们的寿命还有多久。一年?半年?还是三个月?也许它们下星期就会死,也许它们明天就会死,也许它们就是为了死才诞生的-。它们既定的被宰杀的命运,很可怜。死亡是公平的,任何生物早晚都会经历。死亡是不公平的,总有生物凌驾于其他生物之上,可以支配他者的生死。我无法像电视上播出的给那些大人物举办的告别式那样,来一一细数它们生前显赫的功绩,宣读那冗长而华丽的凭悼名单,为它们提供隆重体面的告别仪式。但我起码可以在它们还活着的时候,在不知自己既定命运的时候,多喂给它们食物,撑死总比饿死好;撑死,也总比......被杀死好。
“啊,是白石君。”他笑着朝我打招呼。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他竟然喊我的名字。在这所学校,学员都以编号命名,学员间也都以编号相称,喊外面的名字是被禁止的。这么做,是为了...抹杀无关紧要的羁绊吧。
是的,羁绊是无关紧要的,羁绊是累赘的,羁绊会影响我执行任务。我身处的不是一所普通的学校,而是组织的培训基地。组织,阿多尼斯,是养育我的机构。从记事以来,我就生活在由组织资助的儿童福利机构,和很多孩子生活在一起,在那里我有个名字,叫白石景之。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真名,还是组织给我取的名字,总之大家都会喊我白石。那里的孩子都有名字,我们很自然地喊着彼此的名字,我们每天快乐地捉迷藏,玩着国王游戏。
我对童年的美好回忆,停止在了6岁那年。正在玩耍的我被带进了一间屋子,屋内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成年人,神情冷峻,让我躺进一个没有温度的机器里,机器里面很黑很寒冷,我一个人呆着好害怕,我蜷缩着身体试图把凉意驱逐出去。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悠长的提问声,我很配合地回答着,想早点回去和伙伴们在一起,但最终我没能回去,没能和伙伴们告别。在我通过了一系列的身体和心理检测后,我又被带到了这里,这所培养组织未来成员的学校。
他用那银绿色的瞳孔柔和地注视着我,宛如微风拂过湖面,嫩绿的荷叶上方闪动着两颗晶莹透亮的露珠。我犹豫着,没有回应,是被我淡忘的昔日的伙伴;还是组织的忠诚度测验。我不自知地透过澄澈的露珠在碧绿的湖面游弋,而后不可避免地被深邃的湖底吸引,想要潜入水下,一探究竟,当觉察到自己被湖底的秘密引诱,身处漩涡将被吞噬之际,我赶紧把目光移开,望向那只被鸽群环绕的手,那只手虽然纤细,却蕴含着无尽的魔力。鸽群片刻不停地转圈,叩拜,起舞,宛如最虔诚的信徒在做着祷告,祈求主赐予它们食物。。
他身上披着落日的余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这里。
“我是零”
夕阳用尽它全部的精力,化成一道道光束,笼罩整个教堂。他身着黑色长袍,在圣坛宣讲。光线打在他的身上,在他身后形成一道巨大的光影,“主!我们的主!”殉道者簇拥着巨大的光环,眼内燃着狂喜的火焰,如群鸽般发出聒叫。
我偷偷抬头,穿越一层层光晕,仰望他那被兜帽遮蔽的脸,那双翡翠色的眼眸也在凝视着我。
“你在想什么?”
“鸽子,会想些什么?”
“在笼内交配,生殖,繁育下一代,就是它们想做的事。”
“为什么它们要呆在笼子里?”
“因为它们想要呆在笼子里。”
“笼外......也会有鸽子吗?”
“总有一天你会见到的,白石君。”
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那么早,也没想到会是那么突然,就跟6岁那年我被带进一间陌生的屋子一样猝不及防。我们被带到了操场,还有一群被选中的鸽子。老师放飞了一只鸽子,鸽子在原处扇动了两下翅膀,继而在空中自由地舒展着羽翼。我第一次看到牢笼外沐浴着阳光的鸽子,也第一次发现鸽子在空中舞动翅膀的姿态是多么的迷人。鸽子翩然起舞,又狠狠摔落。
鸽子落在了离我脚尖三厘米的草皮上,昔日圆润的脑袋上多了一个黑色的窟窿,深褐色的液体从窟窿眼里冒出,汩汩流淌着,弄脏了原本雪白的绒毛。它的眼珠没有一丝生气,像是一颗玻璃弹珠,在剔透的弹珠内又藏着一枚黑色探头,直直地对准前方,冰冷地记录着它看到的一切。金黄的麦浪翻滚着,给天空染上一层金粉。在没有边际的舞台上,晚霞追逐着云彩,我作为忠实的观众,看着它们从东向西,从南再到北,追逐时抖落的色彩从金黄,到鲜红,再到绯红,直到天空缓缓拉上了帷幕。
墨绿色的帷幔微微垂下,把空间围得水泄不通。透过琥珀隐约能看到拉长的影子,坐在壁炉旁,拿着一本书。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把书倒扣在椅背上,朝我走来。
“醒了?”
“...鸽子...”
“被做成今天的晚餐了。”我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耳畔传来吱吱作响的声音,一只通体雪白,翅膀矫健的鸽子飞进了房间,朱红色的脚爪在他手背驻足,他从脚环处取下信,鸽子自觉地进入了笼子。他拿着一把小麦,爱惜的抚摸着那只鸽子。
“为什么区别对待。”
“这是信鸽。它和肉鸽从出生就不一样。肉鸽喜欢扎堆,一公一母在一起就会不停交配,生满整个笼子。信鸽是精心挑选的品种,从出生起就得以精心培育和训练。”
“但它们不都是鸽子吗。”
“没错,它们都是鸽子,它们都爱吃同样的食物,但是,它们彼此间隔着不同的笼子,肉鸽永远也进不了信鸽的笼子。”
“为什么一定要有笼子呢。”
“它们喜欢笼子,它们需要笼子,确定的空间会给它们安全感。”
鸽子,才不需要笼子。
我违背宵禁到了鸽舍,喊着它们的名字,“1号,2号...”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它们了。和他们一一别离后,我撬开了锁,移开束缚它们的铁丝网。你们走吧,我轻轻戳了一下鸽子。我们,再也不要相见了,我喃喃自语。鸽子们仿佛不知封印已被解除,依旧在原地睡觉。我恨铁不成钢地把鸽舍的木板拆了,鸽舍轰然倒塌。鸽子被惊动了,扑打着翅膀却不愿离开。我用力驱逐它们,它们不舍地朝远处四散。别再回来了。
毫无疑问,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放跑了鸽子。毫无疑问,我被关进了训诫室。唯一失算的是,他在那里。我讨厌这所学校,讨厌这里的所有教师,讨厌其他的学员,每一个人都只会死板地遵循规则,毫无声调起伏地喊我6号。在这里我唯一不讨厌的是他,只有他会注视我的眼睛,只有他会喊我“白石君”。我害怕让他失望,害怕他注视我的目光。
他露出哀伤的神情,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给我套上了一个项圈。冰冷坚硬触及我的肌肤,很不舒服。我想要移开它,酥麻的电流感侵袭了我的头部,我的身体,我的手指。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零,你见过衔着橄榄枝的和平鸽吗。没有,我只见过戴着脚链的鸽子,怎么了。阳光明媚的午后,微风吹拂起涟漪,茂密的树荫底下,肩并肩躺着两个孩子。听说在巴黎,有好多鸽子,启发毕加索画了和平鸽,我好想看看鸽子。我没去过巴黎,也没看过和平鸽,不过我可以给你一只鸽子。真的吗。我盯着他,他就像变戏法一样,混合着泥和水,给我捏了一只鸽子。
一只没有镣铐,也没有牢笼的鸽子。我想我不在意巴黎了,也不在乎毕加索。我早就拥有了,独属于我的那只绝无仅有的鸽子。
现在想起来,我早就被选中了。成为那只独一无二的鸽子。
你是我无法遗忘的人,比我想象的还要难以忘怀。不要离开我。
鸽子已经离开了。它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很笃定。
他不说话,只是带我去了老地方。重建后的鸽舍比原先的更牢固,更像个不可捉摸的迷宫。不知会通往何处。鸽子回来了。一个不落的回来了。为什么。我和你说过吧,它们喜欢呆在笼子里。可是...会有例外吧。会有不想在笼子里的鸽子吧。我不死心地数着,“1号,2号...6号,6号不在!”我欣喜若狂地看着他,他却只是微微笑着,是啊,还会有更多不在的。很快我就明白了他的亦有所指。在绵延的迷宫中有只鸽子迷了路,落进了一张有獠牙的口。迷宫壁挂着一条伊甸园的蛇,心满意足地吞咽,消化送上门的猎物。我呆立着,来不及褪去的喜悦,凝固在了嘴角。
“这次,你又在想什么?”
“它们,能找到迷宫的出口吗?”
“世界上根本没有迷宫,白石君。是它们主动选择迷路的。”他和我一直站着,看着鸽子一个不落地落入了蛇的肚子,一个不落地坠入了黑暗。
鸽子一只只地飞到外面,有的负了伤,有的落在了外面的地上,再也没飞回来。我知道,他们在执行被外界称为X-day的任务。
X-DAY是组织对所谓正义世界的复仇计划,通过利用过去被冤枉的受害者和牺牲者亲属,惩处造成冤案的那些警局的渣滓,让罪恶暴露于公众。
我知道自己早晚也有那么一天,会飞出基地,再飞回来。他带我去了警局,巍峨气派的建筑。警视厅门口有座单脚站立的女神像,身体微微前倾,向前飞翔姿态的女神雕塑,一手拿着茅,一手拿着天枰。这个雕塑的名字叫正义女神,警视厅的象征物。他讥讽地笑着,正义女神,真伟大啊,好像神灵只要轻轻一点头,无数冤魂就可以平反一样。对努力寻求真相的人来讲这可不公平,抹杀了一切辛苦努力的功绩。他指着警视厅的最高层,白石,早晚我们会到那里去。
我的目光被停留在雕塑上的鸽子吸引着。鸽子,也能飞到那么高的地方吗。
鸽子能飞到那么高的地方吗。鸽子也许飞不到,但是,我们能到达。
我们会到更高的地方再见的。
放飞的鸽子落在了这尊庞然大物上,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鸽子知道自己从哪来,要飞往哪去,可惜却依旧在中途迷了路。
在伊甸园,自由行动,是第一次。为了隐匿踪迹,需要混迹人群乘坐地铁。跟着地图的指引,我找到了通往黑暗心脏的阶梯。一阶、二阶...向下的阶梯,总共有十八阶,伴随着习惯性地在心底报数,我的影子没入了这座都市的黑暗地。
想不到,在这纤尘不染的伊甸园,竟然还存在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我置身绵延的地下迷宫,潜伏在迷宫的巨蛇悄然而至,张开了它那血盆大口,形形色色地鸽子从我身旁穿梭而过,然后默契地,一个接着一个,落入了张开的大口。那张开的血盆大口久久未闭合,耐心地等待着我的自投罗网。
我踉跄着脚步,仓皇出逃。
连接着光明与黑暗的阶梯总共有十八阶。向下,从光明进入黑暗,总共走了十八阶。向上,应该也有十八阶。
可是,出口,迷宫的出口,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