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番外
话唠又来了。
外地人
1989年,我们从济宁老家离开后,先去了东北,最后辗转来到这里。我在这里长大,上幼儿园后,很快学了一口地道本地话,回到家,我又熟练跟家人切换回济宁话。要论鲁西南方言和胶东方言到底哪个更土,我最有资格评判:一个是庄稼地里的土腥味儿,一个是墙角碎蛤蜊皮的咸腥味儿,可以说土得不相上下。
这里算得上民风淳朴,作为外地人的弊端,我没感受到,我只知道有一个天大的好处:没有亲戚。尤其过年我们也不回老家。从小到大,我们的春节是一家四口狂吃零食不扫地,大年初一全家蒙头大睡,谁也不早起,没有走动,没有撕吧,没有干扰。或者我们干脆开车去海边,去崂山。
拜年,至今不会。同样不会的,还有斟酒、敬酒、说漂亮话。我们家也不怎么有仪式感,生日可以不过,礼物可以不送,人情往来,至今是我最不擅长的。
背井离乡,北上南下,我总觉得经历过这些的爸妈,性情既开放又自闭,思想上没那么多框架,但只喜欢过清清静静的生活。
大堤
童年的大堤,后来被修成了公路,因为属于大沽河沿岸胶州段,在地图上叫做沽河绿道,还举办过国际半程马拉松。

我曾说过不光我们村,还有几个村子都有一段自己的大堤。今夏的一个晚上,一个邻村的老人带着他十一二岁的孙子上大堤练习骑车。小孩在前,老人在后,小孩刚推着车子攀上大堤,一辆大卡车轰隆驶来,撞个正着,孩子当场丧命。
变成公路的大堤,没法再属于孩子了。
传染病
我小时候喜欢挨家挨户串门,能去玩的同学家都去了个遍。没有收获长大后的社牛性格,但是收获了一堆传染病回家。什么感冒,红眼病,虱子,一人获病,全家遭殃。红眼病那次印象尤其深刻,全家接二连三睁不开眼,红彤彤的,在家集体点眼药。
卖瓦
我工作十几年,跳槽数十次,但比起我爹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爸妈不是知识分子,外地人也没有田可种,于是只要够得着的,什么生计都做一做。
有一个时期他们卖瓦,很辛苦,每天四五点钟就走,直到傍晚才回来。
即便如此,我妈走前也会给我俩做好早饭留在锅里。记忆里每日三餐都是我妈亲手做,没有哪一顿是糊弄的。
小孩是不懂大人的苦的,更谈不上感同身受。我的童年仿佛跟这些事情都无关,无忧又无虑。
写完上篇后,我第一次想要问我爹一个问题:当年卖瓦能赚多少钱?
一次接我回家的车上,我爸给了我答案:“一天最多的时候能赚五百多块,但很少这样,平均平均,每天能赚两三百。”
当时是九五年到两千年之间,我惊呼:“那很多啊!我刚毕业都没有那么多!”
我爹:“但我是跟你妈两个人啊,不过就算是那样,也确实比很多人赚得多了。主要是车不行,当时还没有六轮八轮的大卡车,那辆东风跟不上趟,经常出问题,而且有时我要一边开,你妈要拿着一瓶水浇发动机降温。还有时候瓦卖不完,就要拉回家。”
所以我家院子里堆着很多瓦片。在我爸做货车司机的生涯里,拉什么,我家就出现什么,果汁厂的果汁,玩具厂的毛绒玩偶,大东北的鱿鱼,朝鲜的泡菜。
班主任
我小学只经历了两位班主任。三年级到六年级都是那位强势且好面子的女老师。
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由于她对普通话要求严苛,一接手我们,就逐字逐句地纠正前任老师遗留的胶普问题,还要求朗读课文抑扬顿挫。每逢镇里吃饱撑的搞什么朗诵比赛时,她更铆足十二分精神,课前课后一对一搞魔鬼训练,演讲稿上画满各种符号,每一句的语气、节奏、眼神、动作,都要精细化辅导。朗诵比赛的一号种子选手一直是我们班的铁肺唱匠,一个叫敏的女孩,只有她能声情并茂,青出于蓝,也只有她能让眼神放射出英勇就义的决绝光芒。也有时候需要多位表演,或者任务下达紧急,班主任为了能达到快速脱稿得高分,我也遭过几次殃……朗诵这项文艺表演从此在我心里被永久拉黑。
除了朗诵,她还每日督促我们练字,垫着字帖描,年复一年。她本人写一手好字,大气有筋骨,全然不像一个女性写的。
她对老师这个角色尽职尽责,同时也把老师这个身份利用得淋漓尽致。有一年我去她家,被她家书房里堆着的小山一样的各种新作业本惊呆(她顺手赏了我几本),还有一些显然是学校采购的图书。她还让她儿子留了一级,安插在我们班里成了我的同桌。结果,她儿子并没有如她所愿“近朱者赤”,而是天天跟我打架。老师其实不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乖学生,谁打我,我就打谁,而且我跟大部分人一样,懒得做作业,放学就知道玩。
一个老师可以操控的事情很多,但生活就是,你越想操控的时候,却越发失控。
毕业后我们没有再联络。
直到我在北京工作的时候,她辗转要到了我的电话,打给我,一切如昨地跟我聊天。她说她儿子马上要结婚了,她想让我还有那位铁肺唱匠·敏当伴娘,她一直夸我在她教过的所有学生里有多优秀。而我在这头无言滴汗,因为实在混得一副鸟样。
她滔滔不绝地讲她未来的儿媳在哪里哪里工作,长得也多么不错,她说她还邀请了镇长以及其他显赫人物来参加婚礼。
我说:我下个月可能回去,决定了的话提前告诉你。
时间来到下个月,我打给她:你还需要我当伴娘吗?她突然像换了个人,声音也变得微弱许多,说:欢,伴娘已经有人选了,你要来不一定这个时候过来,以后平常的日子有空就来坐坐玩玩。
说完她就挂了。
很久以后我才听说,不知是何原因,婚没有结成,她直接气病了,住进了医院。
她本来邀请了一大票她能邀请到的,她认为让她感到荣耀的人,但以这样的结局收场,我有些同情她。
马小倩
做老师的好像都喜欢匡扶自己的孩子,主宰她的人生道路。心大爱玩的马小倩就在她妈的扶持下一直走着正道,考的是政法大学,学的是法律,最终帝都考公成功上岸。
跟她成功接头那次,她还不忘跟我神吐槽:本来是要回青考的,但山东人太能考了,根本考不过。
小帅
小帅也跟我同一时期做了北漂,只不过我回来了,她留下了。
在北京时我们约见过,她跟小时候居然没有太多变化,依然简简单单,细声细气,喜欢花花草草,喜欢做饭,让我感到很放松。前些年过年的时候我们也见面,她每次都会带来村子里那些久远的八卦:我邻居的女儿未婚先育,消失了三年,她妈变得神神叨叨;冬梅离婚了;阿威从美国回来了,依然喜欢去小河边钓鱼,见了乡亲们像以前一样打招呼(我跟阿威还有一段跨越时空的小故事,就是懒得打字了)。
后来,小帅结婚,我去参加了婚礼,仅仅一年后她就遭遇婚变。后来她果断了结,选择重回单身,一个人跟驴友登山,露营,四处旅行,读书写字,养花养草,活得像个圆满退休的六零后。她朋友圈的视频照片里还摆着小时候那种很女生的pose,颇有年代感,甚至有点土,但这正是她闪光的地方,她一直都没有变。
中间人
邻村杀牛家的小孩,仿佛钟情于做中间人。
除了把我卖给老师上台表演节目,还代办其他特殊中转业务。
一个中午,我出门回家的路上,被她拦住(我家和她家只隔一条血呼啦嚓的路),摸出一个玉佩递给我,说这是班上xx男同学送给我的,说他喜欢我(这tm都是什么老土剧情?)。
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又羞又气,脸上发烧,心砰砰跳,当即很凶地把玉佩要了过来,一扬手扔到了很远的石头堆里。
可怜的杀牛娃这单业务搞砸了,我转身离去之后,她一个人在石头缝里苦苦寻找委托人的信物,捡回来时已经两半了,她粘好还了回去。这些都是几天后去学校里她给我讲的。
也没什么下文,就是那个送玉佩的男生,到了初中的时候,长得又高,又帅。
记忆力
我从小就很健忘,后来看了一个电影《白日梦想家》,自觉终于确诊了:其实我只是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忘了现实的事。
小学,我妈派我去买蜡烛,我拿着钱,一路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走进了药房。我惯性地张口说:我买——话音未落,对方说:先排队。我鬼使神差排进队伍,大脑一片空白:我是来买什么的?我怎么出现在这里?原地冲破封印后,我终于想起来了,我是来买蜡烛的!怎么办?好尴尬,很快我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先故意踮脚向窗外忘了几眼,假装有人在找我,然后我就趁机跑出去了,完美的表演。
我骑着自行车出门买东西,回来的时候走着回了家。我用手攥着钱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这种稀里糊涂的事在我长大后依然经常发生。
很神奇的是,使用同一个脑子,我对人和事的记忆清晰到可怕,几十年后脱口而出别人的黑历史,能把对方吓一跳(说的就是阿威)。
童年过了很长很长很长,就记录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