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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節 | 做一個政治正確的鬼

三聯書店香港 2023-08-30 11:41:55 广东

“政治正確”一詞近來廣受熱議，大意是指，以公正平等的態度對待社會上的各類弱勢群體，且不以言語或行為為手段進行歧視或打壓。

現代政治哲學意義上面對弱勢群體的政治正確，我朝鬼世界當然沒有，只有政治不正確的夷夏之辨和三綱五常。但是鬼世界也有一些不能動搖的基本原則，比如〈鬼世界的九十五條論綱〉第十條，也是政治板塊的第一條說：

在鬼世界的政治建構中，道德規範的權重遠大於資源佔有量，具有絕對的優先性。

也就是說，冥判的標準是道德至上，權力和金錢都等而下之。而且道德評價的標準是動機論，即按照人的主觀願望來評價其行為的道德意義。

《聊齋志異》第一篇〈考城隍〉，說的是冥府舉行公務員考試，題目八個字：“一人二人，有心無心。”其中一位考生在答卷中寫道：“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 這種我們現在看來比雞湯還平淡的文字，卻引得包括關聖帝君在內的“諸神傳讚不已”，當場任命：“河南缺一城隍，君稱其職。”《洞靈續志》卷四〈林生〉說得更直接：“冥律重在誅心。”

至於冥律中最大的道德，則是孝。冥府對逝者的審判，就是以孝為大。《夷堅志·夷堅乙志》卷五〈司命真君〉中說：“人世何事為重罪？曰：‘不孝為大，欺詐次之，殺生又次之。’” 紀曉嵐說得更狠：“天上無不忠不孝之神仙。”（《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七）大概托塔天王李靖會惡狠狠地點個滅。

孝作為冥判的最高原則，大致沒有異議。在這個意義上說，孝道馬馬虎虎可以算作冥界的政治正確。可是這一原則在實施過程中，卻常常面臨困境：

清乾隆年間，裘曰修在福建主持鄉試，對第一名的文章稱嘆不已。發榜後，中舉的試子紛紛前來拜見座師。裘公正官府閒坐，忽聽門外喧鬧聲，原來是解元公因為給門房利是的大小而爭執。裘公心裏有點不高興，又猜測也許解元家裏窮，不堪門房勒索。趕緊讓解元進來拜見，沒想到此人“面目語言，皆粗鄙無可取”，根本不像讀書人，裘公大失所望，忍不住向副主考抱怨。

副主考說：“要不是裘公您提起，我都不敢說。在放榜前一天，我夢見文昌帝君、關帝爺和孔聖人合署辦公取士。”陰差拿了〈福建題名錄〉（即福建省錄取名單）給三位審看。關帝一看就皺眉說：“第一名這人好勇鬥狠，怎麼能錄取做解元呢？” 文昌帝君說：“此人命中原本有高官厚祿，可是因為日常無行，遭冥譴盡數削奪了。不過此人有一善行，即事母極孝，跟人打架鬥毆，只要母親喝止，就立刻收手。因著這一點孝心，所以給他一個解元的名頭，‘不久當令歸土矣’。”關帝聽罷，雖然不便提出異議，仍然氣呼呼的。果然，此人中舉之後不久就死了，一天官也沒做成。（《子不語》卷二十一〈福建解元〉）

孝道作為鬼世界第一道德原則，固然沒問題。但在實際操作中，堅持孝道第一，堅持又紅又專，在紅與專不能兩全時，就會遇到很多困難。福建省鄉試的錄取工作，也因此鬧出尷尬的局面。當然，最後的結果有些折中，只給了這位孝子解元的名分，沒有任何實惠。在另一則故事中，其中的矛盾愈發顯眼，連冥官也不能裁決：

也是清乾隆年間，一位小吏李懋華去張家口出差，夜宿神祠，正好遇到包括城隍在內的四五位冥官成立審判委員會，在神祠集中判案，他將全部冥判過程盡收眼底。其中一件案子，甲神說：“某婦人侍奉公婆樣樣合規，但是‘文至而情不至’，另一位婦人侍奉公婆也很好，只是私下向丈夫有抱怨。諸位怎麼判？”乙神說：“咱們的原則是論心又論跡，這兩位嚴格來說都不能算孝婦。只是現在風俗澆薄，要表彰善行，咱們也從寬處理。按照陰律，孝婦獎勵延壽十二年，這兩位就打對折吧，每人延壽六年。諸位以為如何？”眾神都說：“判得好。”

另一件案子，甲神說：“某婦人‘至孝而至淫’，怎麼處理？”乙神說：“陽律犯淫罪止杖，而不孝則當誅，是不孝之罪重於淫也。不孝之罪重，則能孝者福亦重，輕罪不可削重福，宜捨淫而論其孝。”主張按照孝道獎勵她。丙神反對：“服勞奉養，孝之小者；虧行辱親，不孝之大者。小孝難贖大不孝，宜捨孝而科其淫。”主張按照淫行處罰她。丁神則提出折中的意見，孝與淫各受其報應，罪福相抵，不獎不罰。戊神反對相抵，認為這樣會讓世人覺得盡孝沒有獎勵，而行淫不受處罰，達不到移風易俗的效果。己神又反對戊神，說：“效果恰恰相反，因為盡孝，所以行淫也不受處罰，不是讓人更加知道孝道之好嗎？因為行淫，即使盡孝也沒有福報，不是讓人更加戒淫嗎？”

眾神爭執不休，最後說：“這案子頗為重大，咱們做不了決定，上交天曹，請天界決定吧。”說完便散會走人。李懋華也算資深師爺，助縣令斷案無數，聽了眾神的討論，仔細揣摩，竟也無法決斷。（《閱微草堂筆記》卷八）

這個故事有點像寓言，但確實道出了冥府的法律困境。冥界作為陽間不公、不平等的一種替代性補償，往往將某些道德規範直接化為法律條款，並且將其推向極致，其後果就是冥律毫無彈性，遇到一些極端情形，便無所措手。然而，冥官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把鍋甩到天上，請天曹處理。政治正確則不然，必須在現實中解決。當代人不僅把上帝弄死，然後造了一塊連上帝也舉不起的石頭，這與冥府所面臨的法律困境相差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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