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非常罪 非常美——毛尖电影笔记》-毛尖





无所谓结局,无所谓开始,除了无限的生活热情。
摄影给时间涂上香料,使时间免于自身的腐朽。摄影机清除了我们的感觉蒙在客体上的精神锈斑,只有旁观者的镜头能够还世界以原本面貌,从而激起我们的眷恋。
和赌场相比,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就像幼稚园一样。
劳驾您指点地狱之路。
认为自己不可或缺的都是蠢货,人人都只有自己。
不凡,是的。伟大,是的。但作为人,他(斯丹利)似乎是搞砸了。
特吕弗:我和希特勒和萨特一样,无法忍受七点以后与男人为伍,对他而言,晚上时间是秘密时刻,是留给轻言细语、耳鬓厮磨的,是电影时刻。
马可.波罗到中国来,跟忽必烈汗讲起世界上的很多城市,最后他说他已经把自己所知道的城市都讲了。可汗于是问起威尼斯,问他为什么一直不曾讲到他的故乡。马可笑了,说他在讲述其他的城市时,其实就是在讲威尼斯,但是,他从来不敢提及“威尼斯”这个词,怕因此失去她。
提到HB的时候,加曼的语气总是宠爱的、眷恋的、挥霍的。在日记中,他写道:“HB开始蓄头发,他说现在不再有人看他了。自然,他这是鳄鱼眼泪。塔妮娅认为他美得不可思议,有一张令人永难忘却的脸。我自己也这么想。但HB从不相信。他从他母亲那里遗传了非凡的眼睛、绿色的眼珠,睫毛长得跟蜘蛛似的。
“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需要一张没有一点个性的脸,比如你这样的”。马斯楚安尼说那一句话立即粉碎了他。
在影像的迷宫里,费里尼、马斯楚安尼、吉多、观众一起跌人万丈深渊,没有人能确定银幕上的人是谁,自己还是别人?那真的是一段“没有感情,悠长但不入眠的睡眠”。基本上,《八部半》成了费里尼的电影论文,而马斯楚安尼的脸则成了这部论文的关键词。那的确是一张没有性格的脸,除了不像一个父亲,马斯楚安尼是一切。他是牧师是骗子,是青春,是衰老,是警察,是罪犯,是瘾者,是教徒;他是男人,是女人,是同性恋,是双性恋;他是银幕上第一个怀孕的男人,影上最人性的纳绥西斯,最不贞的男人,最无能的犯人。
即使是她在好莱坞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嘉宝都一直“和这块电影殖民帝国不能完全融合”。在一次很难得的访谈中,她说:“我就像一艘没有舵的船迷茫、失落而孤独。我笨拙、害羞、紧张、恐惧,对我的英文过于敏感。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自己身边筑了一道压抑的墙,并永远住在那道墙后面。”1990年4月15日,嘉宝永远在那道墙后消失了,世界失去了她最美的脸,不过,这个传说是“哈姆雷特以后最忧郁的斯堪的那维亚人”可以不用再转悠到德国士兵的墓地去寻找她的安宁了。
影片最后,布朗驾游艇带着梦露、柯蒂斯和莱蒙逃脱黑帮追杀,迎着迈阿密的海风,布朗幸福得像只唐老鸭,他激动地对身边的莱蒙说:“妈妈要你穿她的白纱礼服。”莱蒙:“奥斯古,我不能穿你妈妈的礼服结婚,我们两个的身材不同。”“礼服可以改。”布朗:“不行。奥斯古,老实说吧,我们不能结婚。”他吸一口气,继续:“第一,我不是天生金发。”莱蒙“我不在乎。”布朗:“我的过去不堪回首,我跟萨克斯乐手同居了三年。”莱蒙:“我不在乎。”布朗:“我们不会有孩子。”莱蒙:“我们可以领养。”布朗:“奥斯古,我是男的。”布朗:“没有人是完美的。”
安德鲁·撒里斯:“比利太怀疑人生了,他连自己的怀疑主义也怀疑。”所以,怀德不会像他同辈的欧洲新浪潮大师们往美国人伤口中撒盐,他喜欢让美国人笑着看到生活其实是,多么让人怀疑。
钱德勒和比利·怀德合作改编《双重赔偿》时,两人的关系简直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他们一起编剧,钱德勒不停抽烟,弄得屋里腾云驾雾一般,但他不允许怀德开窗,因为他不信任洛杉矶的空气。忍无可忍的怀德只好跑到厕所里,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而这又让钱德勒怀疑他生殖器有问题。过了10周,钱德勒就到公司告了怀德一状,并为怀德罗列了长长一串他亟须改进的条目,比如,怀德先生不可以用专横的语气对钱德勒先生说:“雷,你去开一下窗行吗?”但纵使两人都对对方深恶痛绝,他们也从来未曾掩饰过对彼此才华的欣赏。怀德说:“确实,钱德勒的每一页都有闪电。”钱德勒说:“和比利.怀德合作缩短了我几年寿命,但我从他那儿学了编剧。”不过,他们在剑拔弩张的关系下创作的剧本却出奇的好,《双重赔偿》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剧本提名。
马洛最完美的荧幕代理人肯定是无与伦比的亨弗莱鲍嘉,没枪也够硬,一种不动声色的激情,普通的尊严。
乌曼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充满情感,洋溢着凄楚又平常的人世感。《狼的时刻》(1968)一开始,乌曼的脸呈现在银幕上,观众就在她的眼神中安静下来,准备接受这部电影接受我。她单纯的面孔直接向观众倾诉悲欢,她单纯地感受着生活,在餐桌上跟艺术家丈夫计算家庭收支,嫉妒丈夫和情妇的缠绵往事,关心他晚上的噩梦....评论界经常责骂我的电影冷涩难懂,但没有人骂乌曼迷离,她是人世里的女人,是妻子,是母亲。即使她歇斯底里地呼叫,观众还是喜欢她。
在他生前,曾经有人很认真地去采访他,就他的演技提了各种问题,但是鲍嘉喝一口威士忌,笑笑说:“我只有两种演技,抽烟的和不抽烟的。”接吻的时候,拥抱的时候,他不抽烟;打人的时候拔枪的时候,他不抽烟;其余时候,他右边的嘴角叼-支香烟,这支烟是经常叼着的,因为鲍嘉并不经常和女人在一起,他也很少用枪。他像那截烟灰一样,不英俊,不乐观,也没有前途,但表达了一种内敛的精神、不崩溃的尊严和不狼藉的痛楚。美国电影的小说化时代开始降临:二战开始,战前的梦被打断了,加里古柏神一样驰骋的西部似乎过于乐观了,观众更向往坚强而又人性的角色,抽烟的鲍嘉出场了,几乎是中年的他对一切都不再有兴头,也不再轻易地相信任何人,他的智慧和他的疑虑是等量的。
这种相遇,总是令人想到张爱玲的滚滚红尘,初见胡兰成,这个旷世女子,亦是藏不住欢喜,“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面对丹尼尔.戴·刘易斯,阿佳妮忽然没有了军心,她不仅缴械了肉体,还出让了灵魂。在刘易斯的手掌里,她只有一句台词:“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是你的!”她知道他手掌里还握着很多灵肉,她知道他总有一天要走,但是,她还是要用胸膛去堵住刘易斯这颗子弹,可惜,子弹终于穿出去,扑向另一片胸膛去了。
枪响了(十三下),他们一齐倒在一个小水潭里,水很干净,他们的面容就像熟睡的婴孩一样无辜地倒映在水里,歌娜的连衣裙很美很红,男人的假发套也没掉。第一次,她臃肿的身体显得很性感很美;第一次,他的尊严显得纯洁美好。他们并排躺着,就像上帝的一双儿女。
国际电影节向我们订购的明信片是有规格有尺寸的,就像著名影评人加布利耶尔说的:“西方世界向第三世界选购的电影是很容易甄别的,它们常含下列元素:民俗,但需浪漫;苦情,但需诗意;现实,但需幽默.....”
灰暗的城市,吓人的闪电,单亲妈妈麦太躺在产床上祈祷:“保佑我的孩子像周润发像梁朝伟样降生香港.....”资质平平相貌平平的小猪麦兜当然没有成为发哥或伟仔,他成了最草根的香港人。幼稚园、小学、中学、工作、负债,生活中有的是唏嘘有的是打击和失望,但是凭着“死蠢死蠢”的执著、善良和乐观,麦兜粉嘟嘟迷糊糊兴冲冲地一天又一天地过着。右眼长着可爱胎记的麦兜陪着香港人走过了最上上下下的十几年,九七回归、金融危机,一直到SARS,麦兜唱着“我个名叫麦兜兜,我阿妈叫麦太太,我最喜爱食麦甩咯,一起吃鸡一起在歌唱”赢得了贴心贴肺的亲和力。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HayaoMiyazaki)的《千与千寻》全球风靡,但是在香港的票房输给了《麦兜故事》。一个香港朋友告诉我,麦兜是他们至今生活在香港的一个理由,他们喜欢麦兜的名言,诸如“大难不死,必有锅粥”,诸如“臀结就是力量”,诸如“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霎时之蛋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