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十戒》第一章:枝内岛(4)——夕木春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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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要靠岸了,这时我忽然有点想回船舱。
跟大人们交谈确实让人心累,不过我怎么说都已经高中毕业,不再是小孩子,不想被这些大人认为我是个怕生的女儿。我听从父亲的叮嘱,在连帽卫衣外披上冲锋衣,的确马上就不再那么寒冷了。
穿过甲板上那扇油漆脱落的窄门,我走进船舱。
细长型的房间,两侧是硬座。大家尽可能找到最舒服的坐姿,正在闲聊。
“喔,欢迎回来,小里英。”
草下社长用刻意的腔调对我说道。
“外面风大吗?”
“嗯,挺大的。我有点冷,就进来了。”
“噢,啊,对了,应该跟你道个歉。难道出来旅行,你肯定不想跟我这种人一块儿吧?和我这样的大叔同行,想必也没法放松了。”
看着满脸堆笑的他,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草下先生没有等我回应,就自顾自地和不动产公司的藤原先生聊了起来。
我走到靠近舱门的位置坐下。
坐在我对面的是父亲和设计师野村女士。野村女士正在向我父亲询问枝内岛的地形和建筑物。
“您说岛屿周长不足一公里是吗?”
“唔,差不多,真就是个小岛。”
野村女士双腿紧紧贴在一起,大腿上摊着一本很漂亮的皮革手帐。她拿着铅笔边写边问:
“登岛的具体情形是怎样的?有港口之类的设施吗?”
“啊,这个吗,我记得北侧应该有处栈桥,船只就停靠在那里。除了那座栈桥,就全是悬崖了。大概八、九米高的样子。打个比方,那座岛就像个飘在大海上的瓶盖。”
“瓶盖,就是弹珠汽水的王冠*那样子吗?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岛上是什么样子?啊,对不起,我知道马上就要到了,但还是想先问清楚。”
(弹珠汽水的王冠:日本一种叫ラムネ的碳酸饮料,瓶盖被人们戏称为王冠)
“哪里,哪里,完全没问题。地形总体来讲算很平坦,从上空俯瞰的话,整座岛应该是个相当漂亮的圆形。主要建筑物跟民宿楼房差不多,在小岛西南侧。还有就是有座不小的工坊,在岛屿正中央。至于其他,对了,我记不清是一人间还是两人间了,还有五座小屋。小屋和民宿楼房把工坊围在里面,我没记错的话,布局应该就是这样。不管住那间屋都能看到大海。”
“是这样啊,还真是奇怪的布局。这是令兄造的吗?”
“没错。游客可以沿着岛屿外侧环岛散步。但四周都是悬崖,而且还没护栏,客人要散步的话可得小心了。”
“这样啊。唔,等亲眼看过实地后再慢慢考虑吧。”
“嗯,那就拜托你了。对了,工坊下面有地下室。当时我就在想,大哥竟然会花这么多心思在这座离岛上……”
父亲掏出手机,给野村女士看枝内岛的老照片。
手机屏幕很小,野村女士凑近脑袋看。眼见父亲和异性靠得这样近,我心里顿生一股反感,便转头看向斜对面。
不动产公司的藤原先生从刚才就一直在跟草下先生聊不动产买卖话题。
“就是说啊,由于人口减少,土地价格也下降了,销售方式也得随之变动才行。比如说吧,假如有块地景色很美,可坡道却很陡,重型机械开不进来,建房子难度很大。这样一块地,就算再怎么美,也很难找到买家。即便有人买下这块地,最终也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闲置在那儿。可是,正因如此,假如能把这块地改造成宜居,它的价格就会呈指数级增长,那不是就不愁卖了吗?因此,我们就决定找擅长高难度工程的专家合作。草下先生,您正是我们寻找的专家啊。”
“噢,原来如此。毕竟我们是乡下公司,经常搞些五花八门的工程。”
“今天,我是抱着向您学习的态度才来的。枝内岛不正是这样一块地吗?”
“差不多吧。不过,我说实话,想在枝内岛上建新房还是相当不容易啊。不论如何利用现有条件都很难。光是运输建材就不是开玩笑的了。”
我又看向草下先生和藤原先生对面,坐在那里的人是另一位不动产公司员工小山内先生和伯父友人矢野口先生。
矢野口先生正在向小山内先生炫耀手表。
“你什么时候买的这块表?”
“差不多十年前吧。那时候这块表还没这么贵。这几年价格突然一下子飙升,再加上现在日元贬值,这手表就真的很值钱了。真得感谢贬值才行。”
“哇,好羡慕。跟这小小一块表比起来,我们这些搞不动产投资的简直都是大傻蛋。”
“哪里,不动产可是大手笔,我就完全玩不转。”
我心想这两人应该是初次见面吧,居然聊得这么庸俗无聊,两人互相奉承的模样真是装腔作势至极。
我左顾右盼,尽是些与我无关的对话内容。
我假装打瞌睡,双手撑住膝盖,把头一低,本想着就这样捱到登岛。
然而,我感到了邻座的视线,抬头一看。
发现那位日阳观光开发的实习员工——绫川小姐似乎在窥视我。
她穿着羊毛材质的休闲裤和波点花纹外套,表情看上去有些烦闷,和我一样在座位上缩成一团。
“啊,对不起。”
绫川小姐歉声笑道。
在这一群张口闭口都是工作的大人之中,只有她,只有这个女生没有加入任何对话。她看起来很紧张,这也难怪,毕竟她还是实习员工。
“里英小姐有多久没去过枝内岛了呢?”
泽村先生在甲板上也问过父亲相同的问题。绫川小姐应该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找机会与我搭话了。
“最后一次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是吗,那还挺久了。岛上好玩吗?”
“不怎么好玩。但,姑且,我还是想去看最后一眼。”
“你觉得把枝内岛改造成观光旅馆怎么样?会难过吗?还是会觉得有趣?”
“唔,说心里话,我无所谓。唉,我也不知道。”
说完,我忽然厌恶起自己来。我好讨厌这么冷淡的自己。
接着,我便反问对方试图补救。
“绫川小姐,这个时间段大老远跑这一趟,应该很麻烦吧?而且还要过夜。”
“工作嘛。不过我本来就很喜欢户外运动,所以,也不怎么讨厌啦。原本今天我不用来,是泽村先生说旅行成员性别比例太悬殊了,这样不好,就让我也一起来了。但这趟旅行听起来挺有趣,应该能学到不少东西吧。”
我看到绫川小姐神色略显尴尬,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羞耻。
绫川小姐说因为成员性别比例悬殊,所以才叫她一起来。可这是不动产公司的勘察旅行,有必要考虑男女比例平不平衡吗?
她之所以一起来,是为了当看护人。是父亲拜托泽村先生的吗?还是泽村先生觉得有必要这么做?因为我跟父亲一起来了,所以需要找个年纪相仿的女性同行吗?
我已经十九岁了啊!不管怎么说都是成年人了。为什么还要被当作小学生看待呢?
好羞耻。虽然不爽,我也不至于为此就要闹别扭或者作弄对方。无论如何,我都要和这位绫川小姐和睦度过两天一夜。
“我对艺术一窍不通,但艺术大学很厉害吧?想考上应该不容易呢。啊,聊这个你会不会不舒服?对不起,我这人比较迟钝。”
“没事,我无所谓。讲真的,考不考得上,我心里没底。”
绫川小姐又问我复读学校生活开不开心,还问我为什么想考艺术大学,变着法儿地搭话。
一直被问问题真是叫人头疼。尽管我早已习惯应付初次见面的对象,可一直回答问题着实很烦。
但我又不能把真心话说出来。我喜欢动画,本想上动画专门学校,可父亲却盼望我读一所四年制大学。不知不觉,自己就开始憧憬艺术大学,志愿学校就成了艺术大学。这种回答就算说出来也很无趣。
“——那个,对不起,要你陪我两天一夜。”
反正明天我跟她就会分开,干脆把话挑明了算了。
不料绫川忽然正色道:
“不好说啊,不一定就只有两天呢。”
“什么意思?”
“的确,明天我们就会告别,之后再也不会相见。这两天只能说些无聊的社交辞令,我很清楚,这是很自然的事。只不过是碰巧同行的人,旅途中的同伴不过就是这种关系。可是呢,偶尔也会有超出旅途同伴关系的人吧?我呀,就是抱着说不定会超出这场旅行范围的心态来跟你聊天的。我和里英小姐,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所以对之后会发生什么也一无所知吧。抱歉,是我社交能力不足,真希望能更自然、更有趣地与你交谈。”
绫川小姐适才还只是泛泛而谈,突然之间转变了战略。我被她这番直率言论给镇住了。
她用极其巧妙的方式温柔化解了我尝试跳过寒暄的企图。大人们刻意的关心令我感到烦躁,但同时我也害怕没有人在乎我,我在希求他人的理解啊,
我愈发讨厌自己这份幼稚了。可讨厌归讨厌,我无法拒绝亲切的绫川小姐,忍不住想要拥抱她这份温柔。
“——说心里话,复读学校超不开心。身边的人都比我小,连个聊天对象都没有。”
“是吗?不过毕竟都在备考,大家肯定也很紧张,放松不下来吧。”
绫川小姐一面听我说,一面点头。
虽然我说的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真实情况还要更加恶劣一点。
去年,我第一次复读。备考学校讲师都夸我是最棒的学生,都说第一个考上的人肯定是大室。我自己不免有些骄傲,经常开口给周围同学提建议,装成一副优等生的样子。
结果考完试,我名落孙山。艺术大学本身就难考,考不上也无可厚非。然而,那些被我高高在上指点过的同学里却有好几个人考上了。
比起再次体会到考砸了的苦涩,更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其他人居然考上了。我见过他们的作品,他们不可能考得上才对啊。不对,我不是坚信他们考不上,而是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水准在他们之上。
既然是这样,干脆除我之外全员合格更好。当然了,那是不可能的。艺术大学的复读备考学校很少,我不能去其他学校重新备考。那些夸赞过我的讲师,见过我趾高气昂指点他人作品的同学,目睹我的自尊因考砸了而彻底碾碎的复读生,旁观我从云端坠落地底的人。我不得不跟他们一起继续复读备考。
吐露出少许真心话后,我的情绪突然有所平缓。我好想把所有话都告诉绫川小姐,可现在说出来,一定会被船舱里其他人听到,那就太讨厌了。于是我就继续跟她说着社交辞令。
反正还有两天一夜的时间,总能找到机会把事情告诉绫川小姐。我倒没在期待她能给出什么凌厉的答复,也不需要她提供建议。她只要认真听我说就足够了。
突然,这场旅行有了目的,我的心情也随之欢快起来。
很快,钓船引擎发出低鸣,减速了。
船长来到船舱。
“各位客人,马上就要到了。我会把船停在栈桥。”
“啊,好的,谢谢。”
父亲站起身来,所有人也开始动手整理行装。枝内岛就在眼前,大家陆续朝甲板走去。
我和绫川小姐留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