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输出,原神与世界意识
“文化输出”是一个很无聊的词。
如果让一般人想象一个“文化输出”的图像,他们大概率会想象成“一个老外打太极拳/唱京剧/写书法”。这也的确是我国官方对“文化输出”的主要想象:既然我国有那么多优秀的传统文化,那么所谓的“文化输出”,也就是主要将这些优秀的传统文化输出出去,过春节的时候找几个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洋人一起贴春联包饺子参加春晚,提供一种既带有略微的exotic异域情调的景观又安全可控不逾越任何界限,这不是很好吗?
当然我们年轻一代都理解,这种类型的文化输出是没有什么效果的。最简单的一件事情就是:“你自己都不喜欢的东西,凭什么要让其他人喜欢呢?”中国的确有大量的传统文化;在这其中也确实有大量优秀的传统文化;当然,我们用霍布斯鲍姆在《传统的发明》里已经阐述清楚的逻辑,也可以说这其中也存在大量在近现代才被发明出来的传统文化。这些优秀的传统文化和“传统文化”,就必然面临一个问题:它很大程度上并不适应这个现代社会,也并不被年轻一代所喜爱和广泛实践。太极拳现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老年养生操;京剧也实际上是一种小众的,观众平均年龄严重偏高的艺术门类;书法在这个时代就更可怜了,正在阅读这篇文章的读者可以回忆自己上一次除了签名之外正经写字是什么时候。那么,既然作为中国人的主体大众自己都不怎么喜欢这些传统文化,那么怎么能够期望这些文化能够输出到世界上的其他人群中去呢?

这实际上就反映了我们对“文化输出”这件事这么长久的争论下所获得的一个最基本的共识:文化输出,要“以我为主”,有主体性。也就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的那句名言:“人民群众喜欢,你不喜欢,你算老几。”我们作为历史悠久人口繁多经济强健文化繁荣的大国,文化产业创作的内容首先要服务于我们自己,只有我们自己喜欢了,消费了,推广了,普及了,才有可能有外国人喜欢和消费,文化才能输出。这个道理在任何的产业里都是一样的:无论是手机,还是汽车,我国的品牌首先是在这个十三亿人的消费市场里内卷,逐渐磨练出超强的竞争力,才有底气去走向全球市场,卷死其他外国品牌。想要通过某种“为洋人定制”的办法去打造文化产品,将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社会奇观化,获得某些洋人的鳄鱼的眼泪,翘起大拇指高喊一声“中国人,OK”,这种将自己置于一个被把玩,被猎奇的地位而生产出来的文化产品,是注定无法获得成功的。
以上我说的这些情境,相信读到这里的读者都可以想出一大堆例子,于是作者在这里也就不费神去举出这些例子了。当然值得高兴的地方在于,最近的十年里随着我国的经济实力的不断增强,文化产业也有了令人十分欣喜的变化:“以我为主”的文化产品越来越多了,我们的文化创作者逐渐意识到,也有能力创作出让我们国人受众满意的文化作品。这有《流浪地球》系列珠玉在前,这个暑假我们也看到了《长安三万里》这样的,完全是中国气质,中国文化,中国形象的动画电影。我相信随着中国创作者创作内容的水平的不断提升,这些具有中国气质中国精神中国形象的内容,迟早能走出去,获得全球受众的喜爱。

相信读者读到这里,看到标题里写的“原神”,就要开始推测了:作者你是不是想要讨论,《原神》,作为优秀的中国文化产品,是怎样做文化输出的?它的文化主体性体现在哪里?在这里,作者的回答是:既对,也不对。因为我的标题里,除了文化输出和原神,还有一个词:“世界意识”。
我们可以将文化产品的生产概括成这么几个步骤:对于全世界所有的非原生现代化国家而言,文化产品的生产,第一步,必然是使用西方的,“现代”的思想,手法和技术,去生产自己的文化故事;在这个过程之中,自己的文化故事只是作为一种客体,一种可供发掘可供利用的材料。我们的第五代导演生产的那些影片,很多就是这种典型,在此作者也不一一赘述。第二步,也就是前文所说的,当我们把西方的,现代的思想,手法和技术吸收进来,变成我们自己的之后,我们要做的,是用主体性的目光去审视,去生产属于我们自己的文化故事。到这一步,文化输出才说得上是可能的。
那么,实际上这个过程,还有一个很关键的下一步:就是将世界其他区域的文化,也拿过来,捏成自己的东西生产成文化产品,然后反过来供应给我们自己的受众,以及全世界其他文化的受众消费,这就是本文标题中的“世界意识”的含义。

我们最熟悉的文化输出的来源,以美国的好莱坞为代表的美国文化消费工业,就是一个极具世界意识的产业。以迪斯尼为例,它的公主系列,不但有西方的公主,还有中国的公主(《花木兰》),阿拉伯的公主(《阿拉丁》),印第安的公主(《风中奇缘》),甚至是波利尼西亚的公主(《海洋奇缘》)。美国的这套文化消费工业不但在全世界塑造了他们自己的形象,也塑造其他文化的形象。尽管我们都会吐槽,《花木兰》里从头到尾都充斥着对中国的刻板印象;但也正是这种刻板印象,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中国在整个世界中的形象。脱开花木兰,脱开迪斯尼对中国形象的塑造,我们显然必须承认,我们对阿拉伯世界的印象,对印第安世界的印象,也至少有一小部分来自于迪斯尼的塑造。在这里作者还可以举出另一个典型:爱尔兰动画片《养家之人》。我们姑且不谈这部动画片里对阿富汗的塑造到底有多精确或者多失真,一个爱尔兰工作室,主创人员基本都是欧美白人,他们怎么就有能力,有勇气,有意愿去拍摄一部以阿富汗为主题的动画呢?这种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以天下为己任”的创作态度,在以好莱坞为代表的西方文化消费工业里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在这里我们如果转回到我们自己的文化产业,那么很遗憾,这个文化产业里的绝大多数从业者都缺乏这种“世界意识”,甚至可以说,某些时候还极力反对这种世界意识。这里我们可以回头审视近几年来以“撤侨”为主题的几部中国大片,就能发现,主创人员实际上是在极力避免对于故事发生当地的人文景观环境的描述和塑造的;几部电影的共同做法,就是虚构一个非洲的国家发生了动乱,然后我们需要派遣力量去将当地的华人华侨撤出来——至于这个国家为什么发生了动乱,当地的民情民风人文地理如何,一切都是悬置的。实在没有办法避免对此的直接描述的时候,就虚构一个反对派势力,用最刻板印象,最没有真实性,最夸张接近于漫画的方式来描述这个反对派势力——没错,我说的就是去年大火的那部外交官主题的撤侨电影。

在作者的印象里,中国的文化产品中最早萌发这种世界意识的,恰恰正是游戏:大宇的《轩辕剑叁:云和山的彼端》。法兰克骑士赛特为了追寻“战争不败之法”横跨整个欧亚大陆,来到大唐。在这部作品中我们见识到的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辉煌灿烂的顶峰,大唐,还有正处于中世纪的法兰克王国,水城威尼斯,以及阿拉伯世界,等等等等。这种囊括了整个欧亚大陆的气魄,将其他地区文化的内容与形象拿过来为我所用的自信,在之后的轩辕剑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云和山的彼端》发布二十年之后,《原神》横空出世。

《原神》中勃发的世界意识,在中国的文化产品中,基本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作者在这里可以稍稍解释一下游戏设定:游戏发生在一个幻想世界“提瓦特大陆”,大陆上有七个国家,每个国家都以一个现实世界中的区域文化作为原型。蒙德代表着德国/中欧;璃月则是中国;稻妻代表日本;须弥是南亚/中东;枫丹参考法国/拉丁欧洲;纳塔基于南美;至冬则指俄罗斯。所有的这些区域的文化,美术,音乐,人物,故事,区域背景,全都对应。
在这里可以特别的讨论一下“须弥”这个区域。众所周知,须弥是基于南亚/中东。游戏里的须弥甚至就分为两个不同的区域:一片是雨林,对应南亚;另一片是沙漠,对应中东。当然,我们并不能刻舟求剑的认为,这种文化形象就有某种精确的对应关系;而这种“似与不似”之间的区域空间,才是创作者可以大展拳脚的地方。而须弥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此:在游戏里,须弥的主题,是“智慧与学者”;用原神自己的语言,就是须弥原声音乐的那个标题:“智妙明论之林”。

一想到中东/南亚,你会想到什么?中东就是头巾大胡子沙漠石油和恐怖分子,南亚就是干净又卫生。而原神中对于须弥的塑造,智慧与学者,实际上就是摘取了这个区域的历史中那些之前少有人关心的元素:印度的宗教学术论辩传统,和阿拉伯世界保存和发展了希罗文化和学术的辉煌的中世纪文明。之前对于这个区域的那些刻板印象,从某种程度上正是美国的文化输出的结果;而原神做的,正是打破这些刻板印象,去塑造一个全新的,能够让自己人接受,也能够让世界人民接受的文化形象。更进一步的,塑造出的这些文化形象同时也能够让这些文化地区的受众自己也能够接受。我已经不止一次的在外网原神的评论区里见到印度人/波斯人/阿拉伯人的评论,“感谢米哈游发掘出我们的辉煌文明历史并且将它带到全世界玩家面前”。

原神的音乐同样如此:我们能够在其中听到非常中国的中国风,也有很标准的西式奇幻,到了稻妻,就是日式传统乐器,日式传统调式遇到最现代的电子音乐;而须弥则听起来就非常中东。在文化产业中,音乐实际上是接受起来最没有门槛的;一个典型就是日本动漫音乐,在其中我们可以听到大量的不同文化的元素的交织,由日本的音乐家创作出来。最典型的比方说《Cowboy Bebop》中的爵士乐,或者《攻壳机动队》的《傀儡谣》,名义上是来自于传统的日本岛呗,实则保加利亚合唱混搭了日式传统调式的产物。中国的音乐创作,就缺乏这种世界性的元素,要么是跟在欧美流行音乐的屁股后面走,要么是跟在欧美流行音乐的屁股后面走都做不到。而原神的音乐中体现出来的这种世界性,在中国的音乐创作领域,同样也是一枝独秀的。

我们重新回到“文化输出”这件事情上来。如果说美国文化消费工业在这么多年的生产过程中总结出了什么经验,就是“文化输出应该基于人类共同的,最基本的情感”。这也是很容易理解的:文化壁垒是很难跨越的,越基本,也就越容易被不同文化地域的受众所理解和接受。这也带来了一个副作用:基本,就意味着简单;大家都喷好莱坞大片故事简单无脑,殊不知这是他们经过了精密计算之后的结果,只有简单的故事搭配视觉奇观,才能抵达最多受众的心智。我们就绝无可能把《长安三万里》这样的故事卖给西方观众。当然,好莱坞的这一套也显得越来越疲乏无力:技术进步下视觉奇观越来越廉价,而故事也变得越来越像精密计算过的模板公式,很难再激起观众的情绪反应。

如果我们要实现“文化输出”,是否也要学习好莱坞的这套公式?现在来看,未必。跟我们的产业升级之路一样,超越往往发生在全新的,之前不存在的领域。原神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可能性:我们应该具备这种世界意识,为全世界(而不是那包括26个国家的“全世界”)提供我们眼中的,由我们所阐释的,关于全世界的全新的文化形象。这是“文化霸权”(Dominance),或者,更准确的说,“文化超越”(Supremacy,取Quantum Supremacy意)。
思故渊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DeepSeek根据我给的一个关键词大纲发挥出来的文 (2人喜欢)
- 用高达GQUX的机设野兽论证硬科幻(严肃 (14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