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索尔·贝娄:保持不安

拿起索尔·贝娄的小说完全是因为《更多的人死于心碎》(1987)的书名,事实证明,他的小说名字远远比小说内容通俗得多。
在当代美国作家中,索尔·贝娄被认为是继福克纳和海明威之后最主要的小说家,他曾三次获美国全国图书馆,一次普利策奖,1976年,由于他“对当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分析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英国著名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如此评价索尔·贝娄:
索尔·贝娄或许是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这里的最伟大意味着最多产、最多变、最精确、最丰富和最奔放。(在质量的稳定性上他远胜福克纳。)这个观点似乎很少有争议。庄重的粗鄙;梅尔维尔式的大气磅礴(“新开的丁香柔软如丝湮没在水中”);乔伊斯式的妙语和暗喻;带着美国尖矛猛冲的明喻(“他留着约翰·布朗一样的流星胡”);没有买保险就在幸福自由滚动的大胆句子;绝对满载遗产的语言,挤满了关于莎士比亚和劳伦斯的回忆,但又为现代的突发情况做好了准备;对于细节具有阿耳戈斯一样敏锐的眼睛;驾驭这一切的强大哲学能力──所有这些现在都被认为是贝娄的特征,即所谓“贝娄的风格”。
这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对另一个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式评价,阅读和理解都需要极高的门槛。索尔·贝娄的小说风格正是如此,政治、历史、文学、宗教、哲学等等,旁征博引,纵横捭阖,就像二战后的美国一样,站在世界的制高点俯瞰一切,评论一切,“假装”关心一切。
索尔·贝娄主要作品都在写同一类人,甚至可以看做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阶段。
《奥吉•马奇历险记》(1953)主角奥吉•马奇处于青少年时期,《抓住时机》(1956)的威尔姆•阿德勒刚进入中青年时期,与父亲关系紧张,《雨王亨德森》(1959)的百万富翁亨德森正当壮年,《赫索格》(1964)教授赫索格、《塞姆勒先生的行星》(1970)70多岁的老头塞姆勒、《洪堡的礼物》(1975)中的被叙述者洪堡已去世,《拉维尔斯坦》(2000)则是80多岁的老教授拉维尔斯坦,他们大部分都是中产以上家庭,尤其中后期逐渐集中于犹太男性知识分子,当物质生活基础已经奠定,精神危机逐渐显现,甚至爆发。
威尔姆•阿德勒、亨德森、赫索格、塞姆勒、洪堡、拉维尔斯坦包括他们故事的讲述者都陷入同样的危机,婚姻危机、财务危机、事业危机、生命意义的危机。
生活的现实缠满我身,我很快便感到胸口有一股压力。混乱的激流开始朝我涌来——我的父母,我的妻子,我的情人,我的孩子,我的农场,我的牲口,我的习惯,我的钱钞,我的音乐课程,我的醉酒,我的偏见,我的野蛮,我的牙齿,我的脸庞,还有我的灵魂!我不得不大声叫道:“不,不要,去吧,你们都给我滚开,别管我。
我坐在车站的长凳上咒骂:“这个该死的国家,准是出了什么毛病,出了什么差错。这个该死的国家!”
——《雨王亨德森》
亨德森在社会上已经是成功人士,但熟悉的生活变得艰难无趣,他想寻找新的生活,内心一直在呼唤:“我要!我要!我要!”但他又不知道所要为何。先是养猪,失败后来到非洲,想帮助部落的饮水危机却不慎炸毁唯一的水池,想去帮助另一个部落误打误撞成为“雨神”又陷入部落的政治纠纷,仓皇逃离,最后回到美国,似乎找回了内心的平静。
亨德森的危机也许去“远方”能够略微缓解,更深层的危机则无法逃离。远方是有限的。
他感到自己属于一类多么奇怪的人,他们把自己的行星在如此程度上组织起来。关于这大多数机灵的人,大约有一半己经进人睡眠的状态,枕着枕头,盖着被单,用衣服裹起,被子垫起,围巾围着。那些醒着没睡的人,像一班工作人员,操纵着世界的机器;一切上上下下,周而复始,计算精确到了十亿分之一度,引擎的外壳移去了,更换了,百万英里的轨迹安排好。都是靠着这些醒着的天才。那些睡着的笨蛋,一些做梦的空想家。接下去,他们醒过来了,另一半人就去睡觉。
这就是这个卓越的人类如何使这个旋转的地球运动的。
有一会儿,他也加人了其他睡眠者的行列。
——《塞姆勒先生的行星》
像绝大部分索尔·贝娄的作品一样,《赛姆勒先生的行星》几乎没有什么情节,小说用主人公的对话、回忆和思考串联起来。塞姆勒在公共汽上看到黑人小偷引起了一系列精神“奥德赛”。一个犹太老人从对一时一地的忧虑扩展到对整个人生整个世界的反思。
《洪堡的礼物》中著名作家西特林回忆师友洪堡与他早期的友谊,洪堡在事业上对方给予多方面的扶持,但西特林事业有成后两人突然决裂,甚至背后互相攻讦,在洪堡落魄的最后阶段西特林也视而不见。某一天他收到洪堡去世前给他准备好的礼物——一封信和一个剧本大纲。洪堡在信里真情回顾了两人的情感,剧本大纲又帮助事业低潮、家庭混乱的西特林重回高峰,西特林用剧本赚来的钱好生安葬洪堡,并决定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则从外甥的角度观察和审视植物学家贝恩•克拉德糟糕的情感生活,妻子去世后他向往纯洁浪漫的爱情,独身15年后遇到了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但婚后才发现女孩与他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她对于金钱、名望、交际有着巨大的热情,让贝恩•克拉德无所适从,小说最后他把妻子骗上飞机,自己转乘另一架飞机去北极考察苔藓。
对于大部分索尔·贝娄笔下的人物来说,物质是解决精神危机的根基和契机,当财务情况改善或经济危机缓解后,人物的精神状态回复平衡,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另一部分人则面临更艰难的困境,他们始终焦虑,性的焦虑,情感的焦虑,信仰的焦虑,生命意义的焦虑,世界未来的焦虑。
他重又继续做着自我检讨。他承认自己本是个坏丈夫——两次婚姻都如此。他待第一个妻子戴西很糟糕。第二个妻子马德琳则要把他搞垮。对儿女,他虽然不乏慈爱,但仍是个坏父亲;对父母,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儿子;对国家,他是个漠不关心的公民;对兄弟姐妹,虽然亲爱,但平时很少往来;对朋友,自高自大;对爱情,十分疏懒;论聪明才智,自己愚昧迟钝;对权力,毫无兴趣;对自己的灵魂,不敢正视。
他对于自己能够亳不含糊地、实事求是地进行严格的自我批判,感到十分得意,于是就反举双手,双腿一伸,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尽管如此,我们每个人不是仍有不少迷人之处吗?
——《赫索格》
这是赫索格对自己的经典描述,更像是美国中产阶层尤其知识分子的标准自画像——面对外部世界努力保持理性,面对自己更愿意被感性俘获。索尔·贝娄的人物在自己的故事始终处在紧张状态,观察和思考不仅是对危机四伏的现实世界的“应激反应”,更是成为人物生活的状态,存在的方式。索尔·贝娄的小说另一个特点就是语言冗长,对场景和情节以及人物的心理状态会反复细致的书写,进一个房屋前,会想到父亲的样子,想到母亲的样子,想到以前居住时的样子,接着描绘现在的样子,在非洲炸一个水坑会写60页,这种对语言的“骄纵”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接受的。但这种书写方式恰恰是与人物,其实就是索尔·贝娄自己的焦虑状态对应,他需要不停地保持自己和世界的张力,以此作为自己存在的证明。
放在当代视角审视,索尔·贝娄的写作都极为男性视角,核心人物均为美国白人男性,通过男主角的眼睛看待女性,看待世界的一切。女性只是他所推崇和期待的丰富世界的一部分,是“第二性”的。男性世界充满对专业对事业的热忱,对优渥物质生活的享受,对声望地位的觊觎,对人类世界的关注,对生存意义的焦虑。性与情感很重要,但只有在匮乏时才能意识到。
我一直手忙脚乱地在给四面八方的人写信。用更多的言词。也许我希望把一切都变成语言,迫使马德琳和格斯贝奇有点良心。“良心”这个词,才是你应该重视的。我必须尽量保持着紧张的不安状态,没有这种不安,人就不再能称之为人了。要是不安没有引起忧苦,那不安就是离我而去了。我把信件撒满整个世界,为的是阻止它,不让它逃跑。我要不安保留在人的形体之中,所以我就幻想出一个完整的环境,把它网罗其中。我把全部心血都放在这种织网工作上了。但是这仅仅是织网而已。
——《赫索格》
索尔·贝娄就和他笔下的赫索格一样,不停地书写,赫索格的信从来没有寄出去,索尔·贝娄的“信”变成出版物,等待着更多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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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师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8-09 12: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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