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一桥桐子(76)的犯罪日记[原田ひ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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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已经译完,大概10万字,合计六章+解说。
原作名:一橋桐子(76)の犯罪日記
原作:原田ひ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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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桥桐子(76)的犯罪日记 原田ひ香 目录 第一章 偷窃 第二章 假币 第三章 高利贷 第四章 欺诈 第五章 绑架 最终章 杀人 解说 永江朗 ===============
第一章 偷窃
今天,トモ去世了。 トモ,这个名字有双重含义。字面上来说,它既是朋友的友(とも),也是知子的知(とも)。 而今天,其实是我说的假话,也不是昨天,知子去世,已经一个月了。 但是,我就是在心里如此想,我,一桥桐子,就是这种文学少女。 我和知子从高中就开始交往,她的生活真的很艰辛。 虽然她的丈夫不是个暴力的人,但却是个唠叨的男人,她生活得很艰辛。 有一次,在新宿的百货公司,我看见她拖着一大堆东西跟在丈夫后面走,每次她走得稍微慢一点,他就大声吼叫,「你在干什么!」我没有打招呼,悄悄离开了。 又有一次,他们在四十多岁时建了新房子,我和大学时期的朋友们去参加他们的新房乔迁,我在那里待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比知子平时早回家的丈夫看到我,我打招呼说「打扰了」,他却没有回应我,直接冲上二楼去了。 「对不起,他可能累了。」 看着知子不停道歉,我心里很难过。她匆忙追上了他,我听到他在楼上大喊,「你在干什么!身为家庭主妇,你还想玩多久!」 「我们待得太久,对不起。不礼貌的是我们。」 我们赶紧离开了。 现在说来,这应该是所谓的权力骚扰或道德骚扰吧。 她在他生前从未抱怨过他的任何事情。他长期病患后终于去世了。 我们俩都已经七十三岁了。 「谢谢你来参加葬礼。」 丈夫过世四十九天后,知子打电话给我。 「我想给你奠仪回礼,我们能见面吗?」 「当然可以。」 我们在新宿的一栋高楼里的咖啡厅碰面了。 「好美啊。」 知子看着楼下的景色,深有感触地说。 我记得她那时看起来脸色好了很多。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新宿的高楼大厦,我和知子眯着眼看这一切。 「现在已经好了吗?」 我问道。 「嗯,已经好了。」 「真的吗?失去家人总会有很多事情要忙,也会感到寂寞呢。」 曾经经历过父母去世的我说道。 「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我有个请求。」 知子罕见地打断了我的话。 「嗯?」 「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然后,她看着我,微笑着说出了她的请求。 「我们能一起住吗?」 「什么?」 「我们能一起住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住!」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如果我是一只兔子,我的耳朵一定会立起来,眼睛会变得圆圆的,就像童话书里的一样。 我很惊讶,但我马上就答应了。我几乎没有考虑任何事情。 「好啊!」 「真的可以吗?」 「但是,你的孩子们不会有意见吗?」 知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官员,小儿子在一家大型铁路公司工作。他们都是知子一手带大的出色社会人。 「没关系的。从现在开始,我想过我想过的生活。」 那天,知子光彩夺目。 在埼玉县,从池袋乘坐东上线大约四十分钟的地方有一栋独栋住宅。虽然已经有近五十年的历史,但离车站只需步行十分钟,月租四万五千日元。如果两人分担,只靠养老金也能生活下去。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一直说「只要还能工作就想要工作」。我在池袋的一栋多户建筑里做清洁工作,知子在车站前的超市工作。这是知子一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但她头脑聪明,又坦率、善解人意,所以很快就适应了环境,尽管是最年长的人,但却成了大家的宠儿。 做饭的是一直喜欢烹饪的我(知子曾经被家庭的烹饪工作逼得无路可退,她说她再也不想做饭了),喜欢整洁且手巧的知子负责打扫、洗衣和缝补。 知子经常能从超市拿到剩余的便当菜,所以我们也常常只用这些和啤酒就能凑合一顿饭。我们都不是美食家,超市的便当和泡沫啤酒就足以让我们感到幸福。 除了每月一次的奢侈之外。 我并不那么热衷,但知子却特别喜欢甜食,每个月都会去都内的酒店的甜点自助餐或者午餐自助餐,这是她的爱好。 我也并不讨厌,而且最近的甜点自助餐还会有意面和披萨,所以能吃到漂亮又时髦的料理真的很开心。 自助餐的信息是知子找到的。她似乎会在超市休息时间看休息室的电视,或者向年轻的兼职员工询问,或者在书店里看杂志。 然后,她会说「嘿,下个月去品川的酒店怎么样?」「立川好像有个好的自助餐」这样的话来邀请我。在兼职的地方,知子知道很多自助餐的信息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她经常会给那些在寻找约会地点或者想和朋友一起去的年轻人一些建议。 当我们去酒店的自助餐时,两人都会稍微打扮一下。 知子穿的是二儿子婚礼上新购的丝绸套装,我穿的是用已故母亲的和服改做的连衣裙。知子还会戴上珍珠项链,我会戴上柔和的粉色珠宝项链。手上是皮革手包,精心化好妆,互相称赞「颜色真好看,很合适」,然后就出门了。 然后,我们就尽情品尝优质的生奶油和浓郁的巧克力。 回程时,我们总是会在酒店的洗手间或前台停留。如果有地方可以坐,我们就会在前台的沙发上坐一会,闲聊一阵。软软的沙发和豪华的吊灯能洗去我们日常的疲惫。 充分享受了豪华酒店和自助餐后,我们上了回程的电车,边说「真好吃啊」「下个月也要去啊」「洗手间的装修是大理石的呢」。 「你说,今天你觉得最好吃的是什么呢?」 知子总是这样问我。 「我觉得是瑞士巧克力蛋糕。巧克力奶油的味道浓郁,真好吃。意大利栗子蒙布朗也很好吃。」 「我最喜欢的是烟熏三文鱼三明治。因为它们使用了奶油奶酪,所以特别好吃。」 「果然,你是辣味控呢。那么,甜点里你最喜欢的是?」 「可能是草莓短蛋糕吧。它的生奶油甜度适中。」 「我也很喜欢那个。而且,烟熏三文鱼三明治确实很好。如果不是甜点的话,那可能就是我最喜欢的了。」 「对吧。」 「嘴里有了甜味,就会想吃三明治。然后,又能继续享受甜点。总是能吃下去。」 两人接着又聊了一会儿那天的事情。 在困难的意义上,我也不输给任何人。 我一直都是单身。年纪相差较大的姐姐先结婚离家,我一个人照顾父母。 虽然也有喜欢的人,但是我无法开口让他们来到父母的家。由于我犹豫不决的态度,他们都离开了。 虽然如此,相比于知子,我觉得我过的生活更轻松些。 虽然照顾父母很辛苦,但他们是亲生的父母。他们都是安静的人。并没有像知子那样,侍奉刁钻的婆婆或困难的丈夫。 只是,当我开始照顾父母的时候,我不得不辞掉了工作,父母去世后也未能重新就业,这些都让我感到苦恼。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做清洁工的兼职工作。 照顾父母的疲惫,找不到工作的焦虑,这些情绪汇集在一起,导致在分配财产的时候,我和姐姐产生了矛盾。我无法忍受姐姐把财产分成两半当作理所当然的态度。即使姐姐死后,我也失去了和侄子侄女的联系,甚至都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我并不是因为想要什么东西。只是希望得到一句慰问的话而已。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姐姐的脸色变了,说「你不是在父母那里享受养老金过得舒舒服服的吗」。姐姐可能有自己的观点。但是,因为我比姐姐年轻,姐姐还是严厉地回击了我。 最后,我和姐姐将卖掉的老家的钱分了一半,然后我搬到了小公寓。离浦和站很远,老家已经建立了五十多年,值不了多少钱。在擦洗大楼的洗手间时,我曾经认为自己会孤独地死去。直到和知子一起生活。 「我们能一起住吗」,被这样告诉的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开始闪闪发光。 没想到,知子会这么轻易地,在大约三年后就去世了。 知子的葬礼结束后,我首先要去和房地产公司商量。 「这次真的是让您悲痛欲绝了。」 我提前打过电话,所以相田先生马上从后面出来。他是个四十多岁的圆脸男人。 「不,您还参加了葬礼……真的非常感谢。」 虽然我这么表示感谢,但举办知子的葬礼的不是我。知子的大儿子在家附近的殡仪馆举办,我也只是参与者之一。 即使是小小的葬礼,相田和知子工作的兼职学生们也都来了。家人对集结的人数感到吃惊。 「那个房子,我觉得……我可能必须搬出去。」 啊,相田点了点头,他的脸上露出了预期中的表情。 「……真遗憾。」 他似乎并非敷衍地说。 「你们两个都让房子保持得很干净,没有迟付房租,房东门野女士也很满意。」 第一次寻找房子的时候,愿意把房子租给两个老太太的房东是少有的。 但知子的大儿子成为了担保人,并且见面后终于决定了。 门野是个四十多岁的单身女性自由撰稿人。相田告诉我,她拥有几个类似的出租房和公寓。 最初,她透过眼镜深深地打量着我,但当我和知子坦率地表示「我们希望以后能一起生活」时,她点了点头说,「那就好。」 「我也是一个人,我并不觉得这是他人之事。我也希望有像你们这样可以一起住的人。」 然后,她只喝了一杯茶就立刻离开了。她一直没有笑过。 「很高兴能遇到这样的奇葩房东。」 当她离开后,相田这样说着笑了。 「这么年轻就自己拥有房产啊。」 当我们两个人感到惊讶时,相田告诉我们,「其实,她做事非常有手腕。」 她也是来参加葬礼的人之一。 「其实,我们曾和房东谈过,猜测一桥可能会搬走。」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我们两个人加起来的养老金刚刚可以维持生活,所以谁都能预见这一点。 「不用担心。但是,真的很遗憾。你接下来希望住在哪里?」 相田毫不客气地询问了我的要求。 需要在池袋打清洁兼职的地方乘坐电车四十分钟以内,需要能从车站步行到达,如果可能的话,房租希望在三万以内…… 相田向我们展示了几处同一车站的房子,当然,它们都是四十年以上的木造公寓。其中还有一些房子连浴室都没有。而且,如果包括管理费的话,三万日元的预算马上就超出了。 和他交谈时,我不断回想起我和知子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况。 那时候,我们充满了希望。我们两人一起出钱,可以住在稍微好一点的地方,这让我们感到很高兴。在相田给我们看的房源中,也有一些比市场价稍低的事故房。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这样的房子也可以考虑。」 「我倒是无所谓。」 知子淡然地说。 「那么。」 我应付地点了点头,我怕鬼,不想住在事故房,但我无法直接说出来。 「但是,如果我们两个老太太住进去,恐怕会让鬼魂都无法安定吧。」 知子可能注意到了我的情况,她这样说着拒绝了。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那时的我们什么都觉得有趣,知子和我一直在笑。 现在我们几乎不笑了。 可能是注意到了我低落的情绪,相田在给我们提供了一系列的房源信息后,并没有强烈推荐任何一处。 「我知道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但我已经不知道应该以什么为决定依据了。」 「还有,这是我难以启齿的事情。」 相田面带困扰之色。 「如果要找新的房子,你们需要找到新的担保人。」 「担保人……」 以前,知子的大儿子当过担保人。 「有没有可能请他人做担保人呢?」 「担保人呢……」 不可能去请求我姐姐的儿子和女儿。 「或者,能再请那个儿子帮忙吗?」 「知子的儿子?那是不可能的。」 知子过世后,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那么,我们需要找一家担保公司。」 「是的。」 「如果可能的话,继续住在现在的房子里怎么样?我想房东也会很高兴的。」 「那个……」 从经济上来看,这是相当困难的。 在所有痛苦的事情中,他开车送我回家是唯一的安慰。他说,「如果你能看一眼任何一处房源,我之后可以送你回家」。我决定接受他的好意。 「我现在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参观完一间房子后,在车上,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抱怨,他理解我的感受,点了点头。 「还有很多房子可以看。让我们慢慢来,大约到月底前做决定。如果有新房源,我会邮件通知您的。」 「谢谢。」 看着他驾驶小汽车离去,我一次又一次地低下头。 我拉开锁住的门,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 「我回来了。」 即使家中无人,这句话还是不自主地从口中溢出。 门厅里有个小小的固定鞋架,旁边有个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下是洗手间。深处是厨房和浴室。 门厅的一边有个房间,那是我们两个人的客厅。楼上有两个房间,我们每人使用一个。 打开鞋架,知子的鞋已经不在。 只有我一个人的鞋子排列在鞋架上,只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共用的拖鞋让我想起她。 葬礼结束后,儿子们来了,把知子的所有东西带走了。 当然,我并不是想得到什么……但是我偷偷地希望他们能留下一样东西作为纪念。他们把我递给他们的东西……衣服、包、鞋、小抽屉、手套和各种饰品,全部都带走了,毫不犹豫地放进了车里。 我为他们准备了蛋糕和茶,但他们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他们虽然没有说要「把厨房的工具还一半」,但他们一直在扫视着房间。 「还有别的吗。」 他们就像是觉得我还藏着什么一样。这让我错过了请求留下一样纪念品的时机。 我不想被认为是贪婪的人。我不希望作为与他们的母亲最后一起生活的人被视为那样的人。 为了知子,也为了我自己。 那些物品他们到底是怎么处理的呢,或许饰品什么的可以给他们的妻子和孙女们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好了。但是,他们拿回去一些老人的衣服要做什么呢。难道他们要把这些全部扔掉吗。 现在,我时不时会想起可能已经被扔掉的知子的物品,心里就会很难过。对他们来说,这些可能只是一些旧衣服,但是每一件都充满了回忆。而这样的思考让我觉得自己很卑微,更加痛苦。 我坐在客厅的暖桌里,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想着。 今晚吃什么呢。 电视上正在介绍一家位于都内的斯里兰卡咖喱店。一个年轻的女记者一边流利地讲述着,一边品尝着满是配菜的咖喱。 家里有蒸好的饭和早上煮的味噌汤,这样就够了。我根本不饿。 一旦变成一个人,不仅家,连餐桌也变得寂寞了。 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我内心的寂寞。 当电视里的女记者正品尝咖喱的时候,放在暖桌上的智能手机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和知子搬到这个家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换成了智能手机。知子的年轻同事们教我们怎样签约廉价智能手机,也教我们怎样使用。 我拿起手机,急忙把它放在耳边。 「是桐子女士吗?好久不见。」 电话的主人已经出现在屏幕上,所以我在接听之前就知道了,但当我听到对方的声音,心脏更是猛烈地跳动起来。 那是我和知子共同的朋友,三笠隆。 我和他是在市里举办的「俳句俱乐部」上相识,然后偶尔一起喝茶,或者互相分享我们创作的俳句。知子找到这个教室后,就说「我们一起去吧,这对头脑锻炼很有帮助」,于是我们就一起去了。 我们总是一起行动,无论是隆还是讲师向我们提问,我们都会先互相对视,然后才回答,这让他总是戏称我们「就像女学生一样」。 而且,隆……他还是我和知子心中的理想对象。虽然主要是我很兴奋,知子总是说「我不再需要男人了」。 「我把他让给你,桐子。」 「哎呀,你说的话就像他是你的东西一样!」 我们常常这样互相开玩笑。 「你还好吗?自从知子去世后,我一直在担心你。」 隆的声音深沉而温柔。我们总是因为他「很酷」而兴奋。 「谢谢你。」 「我一直觉得你可能很忙,所以一直都很谨慎。」 虽然很多老年人都变得不顾他人感受,只顾自己,但隆却不是那样的人。 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我感觉到久违的温暖感。 「失去和你一起生活的人一定很痛苦,而且还要处理很多事情,根本没有时间去沉浸在这种痛苦中……我失去妻子的时候,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 「谢谢你。那些事情都是她的儿子帮我处理的。」 「那真是太好了。」 对,我一直以为她的儿子会把所有事情都从我的手中夺走,但现在想想,也正因为他们的帮助,我才有时间去慢慢地感受这份悲伤。 真的,与人交谈真好,我想。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会往坏的方向去想,但他能帮我找到正确的方向。 我再次看到隆是一个既坚强又阳光,值得依赖的人。 「如果我能帮到你的话,尽管说。」 他的声音永远那么柔和。 是谁来着,知子曾经说过他像一个什么演员。那是谁来着? 「还有……」 「嗯?」 「我有点事情想和桐子女士谈谈。」 他的声音罕见地变得有点沉闷。 「好的,什么事?」 他说在电话上不方便说,所以我们约定了见面。 我们约在了车站前的连锁咖啡店见面。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 因为现在是平日的白天,所以店里很空。只有和我年纪相仿的老人,或是正在使用电脑工作的年轻人。 我慢慢地品尝着久违的咖啡。 平时我都不会去咖啡店,只有和知子去吃甜点自助餐时,才会好好享受一下咖啡或是红茶。我喜欢喝咖啡,而知子则是红茶的拥护者,特别喜欢大吉岭红茶。 啊,即使是现在,我还是会想起我们曾经一起生活的时光。如果我告诉知子我被隆邀请了,她会怎么说呢?她肯定会说「真棒!」然后开心地祝贺我。啊,如果能再和知子谈话该多好。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不知何时,隆已经站在我的面前,微笑着看着我。 「不,谢谢你今天的邀请。」 虽然是他邀请我来的,但我却不自觉地对他表示了感谢。 「无需客气,我才应该感谢你呢。」 隆一直都是很优雅的人,但今天他似乎更加魅力四溢。 他把白发整理得井井有条,穿着一件粗呢外套。我猜他围在脖子上的围巾一定是羊绒的。取下围巾,他领口里整洁的领带显露出来。 「看起来精神很好,这真是太好了。」 「其实,除了工作之外,已经很久没出门了。」 我听到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的兴奋,不禁有些害羞,脸颊开始泛红。 「是吗?不过,你看上去精神矍铄。」 「谢谢您的夸奖。」 我突然发现他今天的气场与往日不同,原来他胸前插着一块鲜艳的朱红色口袋巾。他一向是个讲究的人,但我记得他从未戴过这样的装饰。 我心想,这颜色真好,与他的银发相得益彰。 啊,对了,之前说知子长得像隆的,是上原谦。我一直都喜欢他,比儿子加山雄三要喜欢得多。(译者注:上原谦(1909.11.7~1991.11.23),日本演员,著名的美男子代表,本名池端清亮。长子为著名歌手加山雄三。加山雄三(1937.4.11~),日本歌手、演员、作曲家、吉他手、钢琴家、画家。本名池端直亮。昵称若大将。) 我们聊了一会儿关于他们的事情。知子去世后,我有段时间没去参加俳句俱乐部的活动,似乎大家都发生了些变化。比如,八十多岁的丸山先生因肺炎住院,南先生在楼梯上摔倒,隆本人换了一个整骨院,腰痛明显缓解等等,主要是关于病痛的故事。但是,我们都乐在其中。我也谈到自己的体重有些减轻,这让隆开始关心我是否吃得好。然后,我们约定他给我推荐他的整骨院。 我年轻的时候从未想过,我会变成一个会乐此不疲地谈论疾病的老人。但这就是现实。 知子葬礼上分发的馒头味道很好,「那是从哪家店定的呢,我自己的葬礼也想用同一家店,一定要告诉我。」,大家都称赞说,「我也觉得很好吃。知子的品味真的很出色。」「那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你。我相信知子会很高兴的。」 虽然那并不是我准备的,但是能得到赞美我还是非常高兴。因为我们老人能做的也就葬礼这种事情了。 另外,在俳句俱乐部里,被称为「孤高之君」的七十五岁的白川君子的俳句在报纸的投稿专栏上被选中,这件事也在谈话中提到了。 「我们都不知道他在那个地方投稿。」 「真是个孤高的君子啊。我连提交的勇气都没有。」 我不禁感叹道。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气质特别。」 「我们这些玩得半开玩笑的人和他完全不一样。他为什么要参加我们这种同好会呢。」 「他去东京的话,应该有更好的俱乐部可以参加吧。」 虽然没有恶意或恶心的意思,但我们还是互相抛出了一些带有轻微「挖苦风味」的评论。 隆为我带来了不能来参加葬礼的课堂上的朋友们的奠仪。 「桐子,当你情绪平复下来,希望你能再来参加俳句俱乐部的活动。没有你们在,我们都会觉得很孤单。」 最后,隆真心实意地这样说道。 「非常感谢你。」 在我说谢谢的同时,我突然意识到隆说的「你们」。对,我们仍然是「你们」。在隆的心中,知子依然活着。我差点被自己的情感所淹没。 「话说回来,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 隆向我靠近,我也不禁向他靠近,两人越过桌子,面对面靠得很近。 「我想对你说……」 「嗯。」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餐桌上放下了一个重物,我吓得跳了起来。 「久等了——」 那是一个超市的购物袋,透过袋子可以看到里面的大白菜和西红柿,还有长长的大葱从袋子里露出来。 我不由得抬起头,一个穿着粉红色针织衫的女人站在那里。 「久等了,隆——」 她坐到隆的旁边,偏过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染成棕色的头发轻轻地擦过他的脸颊。 我彻底吓了一跳。 我这个年纪,还从未见过男女之间如此明显的亲昵动作。 但是,看到隆的脸上,他尽管有些困扰,却难掩脸上的喜悦。 「西红柿特别便宜,所以我买了。」 「我其实不太喜欢西红柿。我的父母是明治时代出生的,我小时候,餐桌上很少有西红柿。」 「但是,西红柿富含营养啊。」 「薰子因为年轻,所以可以吃西红柿。」 年轻……。我心里正挣扎着该怎么形容这个女人。 如果说年轻,她的确比我年轻。但我猜,她至少已经六十岁以上了。 她圆润的脸颊皮肤细腻,头发也染得很漂亮,针织衫的颜色鲜艳,所以看上去年轻,但她绝对不是「年轻」的年纪。 隆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想法,他对我说: 「薰子才五十九岁哦。」 他那开心的表情,嘴角溢出的微笑。 五十九岁也差不多六十了,我想直接告诉他。 「……那……你是……?」 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哦,其实……」 隆有些不好意思。那个被称为薰子的女人「嘻嘻」地笑着看着他。 「其实呢。」 隆终于转向我。 「她是斋藤薰子。我的未婚妻。我很想介绍给你。」 「啊……」 我尽力保持脸上的平静,但可能没什么意义。眼前这对「情侣」只关心彼此。 他们是在隆新近开始去的整骨院相识的。 她在那儿做接待工作,他们就这样慢慢熟络了。 不是兼职,应该是做临时工吧,我心里想。兼职给人的感觉像是学生在做的工作,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竟然如此坦白地说出来,我觉得很厚颜无耻。 听完他们的甜蜜故事,虽然我一直面带微笑,但我真的累了。 从车站回家的路程都显得那么漫长。这种时候,真的觉得生活很艰难。 我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那个晚上,我又在看电视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如果我就这样一个人吃饭,可能会越来越瘦吧,我想。 以前知子在的时候,我们吃完甜品自助餐后,还说「要减肥了」,开始减少饭量。 「老年人再犯罪率上升。」 突然,从电视里传来了「老年人」这个词,我倾耳而听。 「是的。一些老年人从监狱释放出来后,很快就再次犯罪,回到了囚笼。这样的老年人越来越多。」 哦呵呵呵,我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 一位年轻的男性播报员正向新闻主持人做出解释。 「在监狱里,他们当然会提供住处,还有食物。你也可以洗澡,有医生在场。新年时还会提供特别的日式传统料理。」 屏幕上映出了塑料盘子里满满的日式传统料理。 「意外地,不是很豪华。」 我又忍不住说出了自言自语。 「如果你病倒了,他们也会提供护理。」 护理…… 我突然感觉胸口一紧。 这一直是我心底深藏的恐惧。 我独自生活,只要身体健康就没问题。但是,如果我突然倒下怎么办?坦白说,如果直接去世可能还好些,但如果我没能去世,需要人照顾,该怎么办? 我不能给我姐姐的孩子们添麻烦。他们肯定也不希望这样。 但是…… 监狱里应有尽有。 幸运的是,我和我姐姐的孩子们的姓不同,所以即使我成为罪犯,也不会给他们带来太大的困扰。 屏幕上播放的是一个年轻的囚犯帮助一位病倒的囚犯起床的情景,因为打了马赛克,看不到他们的面孔和表情。 「在囚犯中,有些人在狱中获得了护理工作者的资格,他们负责照顾老年囚犯。」 我突然感觉,屏幕里的画面开始闪烁起来。 从打扫工作回家的路上,当我转过家附近的一个小巷子,带着有些疲倦的心情向前走时,我突然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我家门口。他四处张望,偶尔抬头看看上方。 他穿着和隆一样的粗斜纹软呢夹克,但是看起来旧旧的,很薄。他的一只手拿着一个同样很薄的包,穿着一双显然已经穿旧的鞋子。他的身高中等,但是身体比较宽。 难道是,俳句俱乐部的成员……或者是知子工作地的人员……。 我和他的目光对上了,他没有笑,只是点了点头。 他只是附近的人吗?我不记得有见过他……。 「你好!」 「嗯。」 虽然他明确地打了招呼,我也只是模棱两可地回了个头。 「这是宫崎知子女士的家吗?」 「是的,知子她曾经住在这里……」 看来他是来这里有事。 「啊,对不起。」 男人微微低下了头。 「我叫佐藤。我生前得到了知子女士的照顾……非常抱歉,我并不知道她去世了,所以没有出席她的葬礼。我来是想烧一炷香。」 「哦,你真是太客气了,非常感谢你。」 我不由自主地感动得泪水涌出。我没想到还有人会为知子特地走这一趟。 「对不起让您在寒冷中等待。」 「没关系,正好你回来了,挺好的。」 「但是,我们这里没有她的牌位。知子的……知子女士的牌位在她……她哥哥家里。」 「是这样吗?」 「我们这里只有我父母的佛龛,仅仅放了一张知子的照片。」 我又开始潸然泪下。即使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和她住在一起直到最后,但因为我不是她的亲戚,所以不能放她的牌位。 「是这样吗?」 佐藤点头,轻轻地踩着地板。 「真是遗憾……那个,很抱歉,我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我在这里站了很久,有些冷。」 「真是糊涂,我失礼了。」 我匆忙开了门,让佐藤进来。告诉他洗手间的位置,然后在火上烧壶水。 「请坐,请坐,坐在这里,脚可以放在暖桌里面。」 佐藤从洗手间出来后,我把他带到了客厅。 「谢谢您。但是,我首先想去拜祭一下。」 佐藤向佛龛合掌。我也在他身后做了同样的动作。 似乎水烧开了,我向佐藤表示了一下,然后去厨房。 「您是怎么认识知子的呢?」 我对在客厅的佐藤说话。他似乎在说什么,但我听不清楚。我端上泡好的茶,然后又问了一次。 「您是怎么认识知子的呢?」 「……我和她丈夫在工作上有接触。她对我也特别照顾。」 「是这样啊。您怎么知道我们的住址呢。」 佐藤轻轻地喝了一口茶,大喉结动了动。 他身体虽大,喉结却格外显眼,让我觉得有些意外。 「……我们一直在交换新年贺卡。」 「是这样啊。」 我在想,知子的朋友中有这样的人吗?我和丈夫的朋友并没有那么亲密的联系。 「再者,我之前在街上偶然遇到她,那时候她告诉我这个地址,我们交换了住址。」 「啊,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既然这样,知道我们的地址也就不奇怪了。 佐藤说「虽然不多……」然后递出了奠仪。 「啊,实在是对不起。」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一定会把这个交给知子的儿子。」 「拜托了。」 我再次给他换了一壶茶,还拿出了家里的一些点心,大约一个小时后,佐藤就离开了。 我在第二天才意识到出了问题。 我准备出去购物,拿起包看了一下钱包,里面一分钱也没有。 我感到困惑。我记得上次用的时候,虽然不多,但应该还有几千日元和一些硬币。我记得应该还有三千四百日元。 我想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于是打开了佛龛旁的抽屉。我通常会把从银行取出来的钱放在那里。一般我会每个月取一次,大约数万日元,然后放在银行的信封里。 信封还在。我稍微放松了一下,但是打开一看,一张钱都没有。 我的心开始猛烈跳动。 我还把俳句俱乐部的会费放在同一个地方。每月会费两千日元。知子去世后我就没去过,所以应该还有上次的会费。 但那也不见了。 我感到非常不安。像是有人在打鼓一样,我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佛龛的抽屉里,应该还有那些没来参加葬礼的俳句朋友交给我的奠仪。 我打开看,……所有的东西都没了。当然,佐藤的奠仪袋里也是空的。 我慌忙跑上二楼。我走不动快,但这可能是这几年我走的最快的一次了。 我房间的柜子上有一个小存钱罐。那是我以前在银行开定期存款时银行送的。上面有一个可爱的小狗的图案,微笑着看着我。 我颤抖着手拿起来,轻轻摇了摇。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用打开底部的盖子,我也知道里面一定什么都没有。我每次得到五百日元硬币都会放进去,至少应该有十枚的。 家里搜了一遍,连一张纸币和一枚硬币都没找到。不过幸运的是,我的存折、印章和卡片都没有被动过。 我被吓得腿都要软了。事实上,我吓得立刻蹲了下来。 是被盗了吗?但是,昨天我下班回家的路上去买东西时,钱包里还有钱。佐藤回来后,我就没有出门过。 有可能是晚上的时候被偷了,但是早上的时候,前门的锁和平时一样是锁着的,没有一个窗户是开着的。 那么,肯定是那个佐藤……一想到这里,我就开始浑身发抖。 好害怕……。 他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现在我甚至连他的脸都记不清了。 他的脸看起来很善良,不,我记不清了,但他看上去并不像坏人。但,肯定是他。我只记得他的喉结特别大,上下颤动。 我一直在和一个窃贼对峙吗?我们谈了大约一个小时,甚至有时会笑出声来。 恐惧、羞愧、悲伤、后悔……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我忍不住大声哭出来。 第二天,我走到车站前的警务站,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一个年轻而和蔼的警察听我说话,还给我做了详细的记录。 「他是伪装成送奠仪的小偷吗?」 「啊?」 「最近这样的事很多。他肯定还有其他的罪行。」 他熟练地拿出一个看起来是记事用的笔记本。 「因为我大意了……」 我无奈地喃喃自语。 「不,绝对不是这样。」 「啊?」 他坚定的话语让我不由得抬起了头。 「错的是那个利用一桥女士的善意,然后行窃的罪犯。」 「真的吗?」 「是的,一桥女士没有错。」 他坚定地说,然后点了点头。 「谢谢你。」 听到这个词,我感到非常高兴,差点儿掉眼泪。 「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你记得的范围就好。」 虽然他问了很多特征,但我却回答不上来。 「他的喉结很大。」 「啊?」 「喉结……」 我感到有些无地自容,不再说话。 「怎么了?」 但是,他凑近了脸,再次询问。 「请说出你记得的所有事情。」 「……对不起,我只记得他喉结很大。」 「这些信息很重要。谢谢你记住了。」 他微笑着,写下了「喉结很大的男人」。虽然字迹并不是很好,但还算容易阅读。 「这样的人不怕警察吗?」 「啊?」 这次轮到他问我了。他的眼睛大大的,双眼皮很明显。 「他们不怕被警察抓到,或者被送进监狱吗……如果他们一直这样做,总有一天会被抓住的。」 我说得越来越小声。 「嗯,这就不好说了。现在有些老年人反而想进监狱,也许他们并不在乎。」 「想进监狱……?」 「对,因为在监狱里,会有人提供食物和住所,还会有人照顾他们。」 「啊,那我在电视上看到过。」 「最近,偶尔在新闻里看到。」 「这就是现实啊。」 被偷了钱固然让人痛心,但更让人恐惧、心情难受的是,那样的男人竟然进入了我的家中。前一晚我几乎无法入眠。 「……不仅在一楼,他还进入了二楼的房间……我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去的。我只是去了一次洗手间,泡了两次茶,离开座位的时候而已。」 「这就是他们的手段。他们是专业的,也同样拼命。」 「如果他再来怎么办。他已经知道家里的布局,我感到很不安。」 「这种手法的罪犯通常是胆小的,所以我认为他不会再来。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会增强对您住所周围的巡逻。然后,如果有任何事情,不管是什么,请立即联系我们。请不要客气。」 然后,几个警官一起来到我家,取了指纹,并给我告知了不是110的,而是警察局直接的电话号码。 之后,我一个一个地给接受了我代为保管的奠仪的人打电话,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并询问他们包了多少钱。大家都很同情我,其中有些人甚至说「你这样真可怜,没关系,我会再包同样的金额给你」或是「如果你告诉我知子的家庭地址,我可以直接寄给她」。 只有一个人,「孤高之君」白川君子,她唐突地说「我不能告诉你金额。那是个人信息。已经够了!」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被吓了一跳。那么,我应该怎样偿还被盗走的钱呢。「已经够了」是什么意思呢。我何时偿还好呢。 我本想立刻回拨电话询问,但是看着手机一会儿,我想「算了」就放下了。她连拜拜都没说就挂了电话让我很生气,她的态度好像在嘲笑我,也让我很生气。反正,总有一天,我会在教室见到她,那时,她会说出什么的。 我怕继续住在这个房子里,所以在做完清洁工作后,我去了房地产公司,跟他们说了事情的经过。相田非常同情我,我们重新讨论了找房子的条件。他承诺会尽心寻找,并在找到好的房子后立刻联系我。 我本来只有数十万日元的存款,但在这次事件中我失去了近十万日元,这是个重大打击。但是,顾头不顾腚。无论如何,我必须搬家。但如果我搬家,我现在的存款肯定会全部用完。 很久没有参加「俳句俱乐部」的我出现时,有几个人说「你过得真辛苦」「一定很害怕吧」给我打了声招呼。隆没有跟我说话。他也没有看我一眼。大家都知道他有了未婚妻,我没来的时候,他好像只带她来过一次教室。那天,她没有来,说是她不适合写俳句。 主题是「初雪」,但隆写的是「初雪白,彼女肌相思,相思恋。」这样的「恋」或者说「艳」的句子。他被大家戏弄,一边挠头,一边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些人在皱眉。特别是「孤高之君」白川君子,她明显皱起了眉头。关于奠仪的事情就此打住,我感觉我和她第一次有了共同的观点。 我悄悄叹了一口气,尽量不让周围的人注意到。隆曾是一个能写出宁静而有深度的俳句的人。他如今写的句子既没有品位,更糟的是,他的句子写得非常糟糕。我感觉我在这里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就在我这样想着收尾工作结束的那天,有一天我醒来发现自己的内心是空的。那天是星期天,也是清洁工作的休息日。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身体仿佛是个空壳,家中的空气感觉很冷。 我就这样望着天花板,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我到底怎么了呢……。 我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没了。 没有朋友,没有恋人,甚至没有喜欢的人,虽然有工作,但那只是一个随时可能被解雇的临时工作。 现在,我甚至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过隆。 可能我只是喜欢和知子一起嘻嘻哈哈地讨论他。 现在,并不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是我之前没有意识到我什么都没有而已。 月末的时候,我终于收到了相田的消息。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桐子女士可能会喜欢的房子。」 当我去访问房地产中介的时候,他马上给我看了房源信息。 「实际上,现在桐子女士住的房子的房东门野女士在经营另一个适合老年人的公寓。」 「老年人专用的公寓?」 相田一边展示宣传册,一边解释。 「可以说是高龄者公寓吧。并非只有老年人才能入住,但这是一种可以容纳老年人的公寓。比如,那些失去了配偶,自己一个人无法打理过于宽敞的房子,又或者家庭状况并不允许与亲属同居,又还不至于住进养老院的老年人们。」 「嗯……」 「门野女士一直在处理老年人和其他社会弱势群体的问题,并且也出版过相关的书籍。在调查这类人的住房问题过程中,他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 社会弱势群体……这个词语让我心中一阵刺痛,但现在我更关心的是我可能即将搬入的这个房间,我拿起了平面图,看上去像是普通的单身公寓。 「就是这了。虽然比现在住的地方离车站远一些,但只需步行十二分钟,应该能应付。这是一座有五十八年历史的木造两层公寓,有浴室和洗手间的一室一厅布局。房租包括管理费是二万八千日元。」 「那样的话,我应该能……」 「对吧。我之前就一直觉得这里很不错,但因为很受欢迎,一直没有空房。就在不久前终于有人搬走了。」 「那个人……」 「嗯?」 「住在那个房间的人去哪里了?」 相田在我这么说的时候突然沉默了。 「……那位客人去世了。但不是在房间里倒下后去世的,是由于隔壁的邻居很快发现了他,所以并没有在那里去世。他是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后去世的!这并不是事故房产!」 他强调得特别明显。 「是吗……」 我现在感觉这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自己就像是一个幽灵。 「因为邻居们都是高龄人士,所以这个公寓的特点就是大家都互相关照。这也是为什么那位倒下的人能被早早发现的原因。」 「我明白了。」 「这个有八个房间的公寓,有六个是老年人在住。哦,是以前。现在还有一位学生和一位社会人士。」 「那个门野女士……她是做什么的来着,那个用片假名写的工作。」 「自由撰稿人(译者注:フリーライター,freelance writer)?」 「对对,就是那个。那个公寓是他的产业吗?」 「我之前也提过,他可是个精明的商人。他总是有各种有趣的想法。这个公寓以前很旧,买家少,空房间也多,他买下来之后,改变了公寓的定位,马上就满员了。他作为房东,也向社区民生委员会和政府部门解释了这个地方的情况,得到了他们的理解。」 「哦,真是的吗?」 「总之,我们的一个请求,或者说条件,就是希望大家都能和睦相处。如果找不到担保人,就可以使用担保公司。」 我仔细看了公寓的户型和照片。这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建筑。我以前也住过这样的地方。那时候和知子刚开始一起生活,我并没有感到兴奋或者激动。 但是,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那么,您要不要去看看房子?」 面对相田的提议,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开始忙碌地准备搬家。 虽然知子的物品已经全部交给她家人了,但是我毕竟还是要从一个单独的房子搬到一个有两个卧室和一个壁橱的地方。为了节省搬家费用,我希望能尽量少带些物品。我扔掉了很多东西,只把要带走的东西装进纸箱。 从我在房地产公司谈话后,大概一个星期就要完成所有的事情。我预约了搬家公司,打包东西,搬完之后我已经筋疲力尽。 我住在二楼的角落,204号房。 搬家的第二天,我带着一小包和果子,去每个房间打招呼。 上班族的房间,我敲了门但是没有回应。毕竟是工作日。学生住在一楼的102号房。他戴着口罩出来,对我的打招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甚至没听见他说话。 他的隔壁,103号房,住着一个瘦高的老女人,名叫木幸江。 「你住在204号房?哎呀。」 她大声叫道,一边皱着脸。 「我是绝对不会住那个地方。你怎么会住在那儿。」 然后,她上下打量着我。 「……那是什么意思?」 「你竟然住在有过死人的房间。」 「啊……」 被她出其不意的话语吓得我呼吸都停了。 「我是绝对不会住那儿,太恶心了。」 「死人……你是说以前住在那儿的人吗?」 「是的,是坂田先生。他就是在那个房间死的。」 「……但是,他是被救护车送走的。」 「那只是房地产公司和房东的说法。但据说当救护车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这是真的吗?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重复说,「噢,太恶心了」。 然后,她像是把我当作那具尸体一样,猛地把我的和果子拿走,然后关上了门。 房地产公司和房东并没有说过这样的事情,这是真的吗? 最后,我决定去拜访我隔壁的房间,203号的鹤野次郎。 「哈哈哈,没有那回事,你放心好了。」 这个皮肤白皙,脸颊红润的老人,和他的名字「鹤野」非常匹配,他大笑着说。 「坂田先生确实倒下了,但他确实还在呼吸。是我叫的救护车,所以我绝对没有弄错。」 我舒了一口气。 「是吗。太好了……」 「幸江,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没有。」 他在脸前挥舞手势表示否定。 「那只是一个恶意的老太婆。坂田先生的房间空出来后,她也想住在二楼的角落,她强行要求换房,还要求无需支付押金和礼金,但被拒绝了。她是因为心有不甘才那么说的。」 二楼的角落房间比其他房间要高出一千日元,这个是提前说明的。 「唉。」 「她本质上不是坏人,你原谅她吧。」 能说出恶意谎言的人,真的可以说他们本质上不坏吗? 我本来只打算在搬家前一天和当天请假,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因为感冒而无法工作。 躺在床上,莫名其妙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一旦一个人,就必须住在像事故房屋一样狭小的房间,还被邻居找茬。 即使是事故房屋,这都还好。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是有人对我无理的敌意,我还必须和她建立邻里关系,这让我无比恐惧和不安。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那个圆脸的房地产中介,那个戴眼镜的房东,我都开始讨厌了。 「这是唯一的房源」「这个房间很适合桐子」「我希望你能住在这里」,他们这么说着,然后把这个破房子强行塞给我了。 但我现在没钱搬家。我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我别无选择,只能住在这里。直到我死。 是的,即使那个女人找我麻烦,我也无处可去。无法逃脱。 不,如果我能呆在这里,那还算好了,现在我没有积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赶出去。我已经休息了将近一周了。下个月的工资肯定会少很多。我能支付得起下个月的租金吗? 我不能工作,只能考虑那些不好的事情。 可能坐牢都比这好,我这么想着,然后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我来到了邻镇的超市。下班后,在前一站下车,去了车站前的超市。我很少来这边,但听说这里的价格比较便宜。我的通勤票可以使用,所以我想为了节约,我应该试试看。 感冒终于好了,我几天前就开始工作了。但我感觉我的身体比以前重。每次移动时,我都感觉骨头嘎吱嘎吱的。 但是,如果我再请假,我可能就没法支付房租了,所以我强迫自己工作。我不能欠租。 在超市,我一件一件地小心翼翼地挑选商品,一边计算一边放进购物篮。我必须把一周的食物费用控制在二千日元以内。今天我不能花超过一千日元。豆芽、豆腐、纳豆、鸡胸肉……当我把这些放进篮子时,我决定把鸡胸肉换成猪碎肉。虽然有点贵,但如果不吃肉,对身体不好。我也想吃鱼,我拿起了一片九十九日元的鲹鱼……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了。毕竟,鱼的价格相对较高。煮面是三个六十八日元,这让我很高兴。我可以把碎肉做成炖肉,然后和蔬菜一起放进锅里。最后加上面,应该能吃饱。 在排队结账之前,我去了面包区。杂牌面包一块八十九日元。这也是能简单地吃饱肚子的。当我正要拿起面包时,我注意到旁边摆着一些日式糕点。我被粉红色的草莓大福吸引住了。 说起来,我已经好久没吃甜食了。 我并不像知子那么喜欢甜食。但是,如果完全没有吃,就会无比地想念。我想买下它,先在知子的照片前供上,然后再吃。 草莓大福要一百二十日元。比一斤的面包贵多了。切成八片的面包可以吃上一周,而大福只能吃一会儿。 但是,我也想让知子尝尝……我犹豫了又犹豫,最后,我把它放回了货架。 我真是连一个一百日元的大福都买不起,真是让人无奈。 至少,如果没有那个奠仪小偷,我应该会有些富裕。就算只是那几万日元中的一万日元也好。如果能够追回来,我就能买大福了。 我走了一会儿,突然想,如果我把草莓大福放进包里,就这样通过结账台会怎么样呢。 我也被人偷过,就算拿走一个大福也没有关系吧。 不,不,不,我摇了摇头,试图扫除这个想法。 这就是所谓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无论多么没有钱,也不能陷得如此之深。我不能堕落。我可能会被抓进牢房。 进牢房? 进监狱,这不是我一直渴望的吗? 进了监狱就可以过得轻松。不用考虑吃饭和房子的事,生病了也有人看病,也许还能有人照顾我。我曾经这么想过。 如果在这被抓住,就可以进监狱。就可以过得轻松。 我返回到面包区,拿起草莓大福,然后,不是放进购物篮,而是放进自己的包里。 我然后把其他东西都正常结账,付了钱,装进购物袋。我保持着平静的面容,向出口走去。 心跳得厉害。虽然我的表情应该是平静的,但我的心脏跳得如此剧烈,我感觉我再做一次这种事可能就会死去。 没有人责怪我。尽管如此,我的脚还在颤抖。 我出了商店。 我真没想到这会如此简单。 我希望被捉住,但是当我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时。 那时,我被人从后面强力地抓住了胳膊。 「顾客!」 我真以为我的心脏要停了。 「那个商品,您还没结账吧!」 我在被抓住的手臂上,从膝盖开始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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