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
省界在地图上是灰色的直线,从山脉湖泊中切割过去,鱼骨项链一样围成一圈又一圈。从开化县开往三清山的路上,经过几个村庄,我有些不确定是否应该叫做村庄,仿佛村庄这个词,应该是方块状的泥房子,扁平地铺在田野上,我不确定该把接连看到几座三四层高的联排别墅的地方叫做村庄,还是乡镇。就像我不确定导航是凭借什么突然跳出一句提醒:“欢迎来到江西省”,从一栋房子靠近南面的那堵墙,开到另一栋房子靠近北面的那堵墙,仿佛跨越了一道无形的界限,从此就从浙江省进入到江西省了,而车子底下的路,两旁的树木、荷叶,还有在家门口坐着的老人,却没有因为这道界限有任何的断裂。那么身份呢?会否因为那个在门口坐着的老人,坐在浙江省内而非江西省内,他的户口和身份证就要因此跟隔壁的那位老人不同,即便他们每天都在同一家超市买同一个牌子的香烟,都没有办法称呼对方一句“老乡”。会否因为所属省份不同,而说不同的乡音?或者因为户口的原因,孩子上学要想尽办法从高考大省腾挪到隔壁省去?感觉那条无形的切割线,准确、尖锐、冷漠、傲慢,但它试图要切割的对象,又是流动的、糊状的、拎不清的,那是生活织起来的千丝万缕的联络。当然这可能只是一个隐喻,现实中,大概聚拢在一块的还是能好好地是个村子,把切割线平移到无人的山地。
我很喜欢看村里人吃饭的模样,就像我很喜欢看在门口蹲坐着的老人。他们吃饭的时候,总是一家人聚在一起,总是在凉快的地方摆上一张桌子,或是本来就做饭桌用的,或是临时从屋里搬了出来做饭桌的,有人搬桌子,有人端饭菜,如若不在门外吃,就一定会把大门敞开来,你能一眼就看到他们一家人吃饭的模样。大多数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喜欢站着吃,一手捧着碗,一手拿着筷子,从桌子的一边晃荡到另一边,像是从村子的一头晃荡到另一头,漫不经心地模样,咀嚼饭粒仿佛咀嚼着家长里短的话头。开车路过,如若他们在夹菜间隙逮到空,就会用目光跟随着你扫出一片扇形区域,直到互相看不见彼此了,才开始扒下一口饭,或夹下一道菜,有时候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下来吃饭,而一家人都要用目光来迎接你,并与你告别,齐刷刷的目光,水蛭一样吸上来,告别时候,却有了先后快慢,像一朵朵花蒂从枝茎上掉落,那样干脆、洒脱、无声。彼此并不认识,也没有情感上的负担,只是路上遭遇到了,一道目光就是所有的缘分了。
但谁都没有门口坐着的老人的目光那么年轻,一户人家门口只够坐着一位老人,若是两位,他们一定不会是坐着,佝偻着背,翘着二郎腿,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却仿佛还是第一次看到时那样新鲜、好奇。不知他在看这车的样式,还是在看车里的人,他的目光仿佛从来没有过迟疑或漂移,也不会胡乱地翻找,看住了一个地方,就一直盯着看下去,就像看到一只蚂蚁在爬行,看到一只苍蝇在飞舞,即便是看了许多遍这些稀疏平常之事,却还是耐着性子看了下去,好像一个在赌场上豪掷千金的赌徒,他的筹码是取之不竭的闲暇和耐心。老人真是一个古老的悖论,留给他的时间那么少,可是挥霍起时间来又是如此不眨眼睛。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也许不应该叫村庄,因为有个“庄”子,应该就叫村子,像孩子,狗子,栗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