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怎样对待自己的“原生家庭”?
查看话题 >你也在听这首老歌
《甜蜜蜜》里黎明对曼玉说,只有大陆人才听邓丽君,香港人不听,他们怕别人知道自己是内地来的。
爸很喜欢邓丽君。
小时候,家里开的饭店中总会弥漫着邓丽君,十几盘盗版金曲合集翻来覆去的放,整个厅堂里都是柔软甜蜜的声音,爸半躺在凉椅上,眯着眼睛,跟着歌声轻轻打着节拍,嘴巴一张一合,口中漫溢出的歌词,已经不知随着旋律哼唱了多少遍,音量调到最大,外面车来人往,生意或兴隆或清淡的真实世界,在音乐响起的时候,就自动被屏蔽了。
震耳的音量,咿咿呀呀的靡靡之音让我很烦躁,我问他,你为什么喜欢邓丽君?有什么好听?他说,甜啊。
什么是甜?什么是苦?
他说,你懂个屁。
闭上眼睛,甜蜜的声音如一床被子,把他裹的严实,转眼沉入一场好梦。
长大后,把《甜蜜蜜》看了十几遍,每次电影中这首歌响起,都是剧情的一次跌宕,最后,街头的相遇更是旋律的高光时刻,再后来,我也去了香港和纽约,那些歌曲响起过的街头,走上去,也有了故地重游的意味。
爸听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20出头时参加国标比赛时的那首背景音乐?还是裙摆里闪回的人生?
我始终觉得,他不应该结婚的。
年轻时太亮眼不算好事,心性不稳,容易滋生自负,爸一生的高光时刻,都在他三十五岁前兑现过了。他长得不错,人也聪明,读书,写作,能摹《芥子园画谱》,素描有席勒的风格,种花养鸟游泳跳舞无一不精,学东西极快,看几眼,上手操练几次就会。在厂里,早早就像一把刀亮出了光芒,被领导看中,写下了关于厂区发展的万字建言,做销售,八十年代末就跑遍了全国,眼界在小城中,自然是一顶一的开阔。
但是,厂里采纳了他的建言却不提拔他,进入九十年代后,在下岗潮中他第一批离开,眼光太高,临近三十岁时不结婚就等于逆反社会,于是跟正好出现的女孩也算看对了眼,下岗后开了个饭店,菜品都是自己研究的,迅速打开名声,生意红火却结交了一批酒肉朋友,酗酒打架的毛病重新抬头,错过了扩展规模的机会也喝坏了身体,老婆的家人是当年从上海支内的,又总是隐隐约约带着对小城本地人的轻视,这让他一辈子如鲠在喉,连带着对自己兄弟的飞黄腾达也看不下去,于是,他喝酒,半夜才带着满身酒气,神智模糊的被人送回家,大吵大闹,怨天恨地,或者干脆跑到大街上,把他看不顺眼的人直骂到祖宗十八代,他总在亲戚团聚的酒桌上吹嘘当年的光辉史,却无人听他的老黄历,只能继续拼酒,灌醉别人,酒量,是他立下权力地位的唯一方式,他偶尔酒后也会打老婆,只是小孩的眼睛里开始逐渐出现怨恨的神色,才收敛了一点,不过也没收敛太多,因为他也打过小孩,即使不喝酒,情绪也不算稳定,当小孩有了独立人格后,长成一副叛逆模样,他看到那副对着干的样子就一股怒火攻心,脚直接往女孩的身上踹。外面越是失意,越要在家里树立威信和强权,另一方面,天生的性格,管束不了自己,也不爱管别人,于是一边我爱喝到几点就几点,另一边,我就这样了,你别指望我,不知道当他说出这些话时,内心是否滚动过一丝影子,一个二十多岁时的自己。
上大学以前,爸酗酒打架的样子已刻入记忆深处,我逐渐养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在房间里,害怕听见警车声,如果警铃大作,那一定又是他闹事了,心脏迅速缩成小小一团,人也是,然而屋顶既旷远又狭窄,无处可藏。
我只能等待,等待他酒醒,然而这次醒了,还会有下一次。
我发誓不要长成他的样子,那是剔骨还父的狠绝,所以,当逐渐发觉性格中与他相似之处时,那种恐惧,就像看到了三十余岁一无所成又怨天恨地的自己。
我聪明,什么事一学就会,我阅读,写作,画画和书法不上课就能得高分,长大后,我不能安于一室一地太久,不能过稳定的生活,不能跟任何人建立长期的情感关系,我最快乐的时候永远是在路上,最喜欢的瞬间永远是离开,我也长成了一个自负,狭隘,冲动,易怒,喜欢通过迅速判断他人而占领权力制高点的人,每当身边的人过的比我好时,我总觉得内心一股暗色的毒汁在吱吱从地缝里涌现,这种时候,我总要调动努力,去克制嫉妒,而每当被反驳和拒绝时,我总会缩回自己的堡垒,闭目掩耳,当作外面一切什么都没发生过。
血缘间的相似,是剖开一个瓜果,从核里还能找到种子的模样。
在一年多的赋闲期里,我常常去附近的长江边散步,塞着耳机,随着江风,走到很远很远,在最阴冷的冬天,雨水里偶尔会混合着细微冰渣,拍在帽子上,沁入毛线里,隐约能感到,渗入头发后,丝丝缕缕冒起的白气,远处的江面,货船似乎没动,一霎眼,船却已经走到了前头,只有我还停在原地。
耳机里随机放着歌,忽然响起一句熟悉的前奏,几十年来已经被放烂的那首,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就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当下的感受非常奇异,这声音如熨斗,熨平了褶皱也流进了心肝深处。一首歌,往往不是一首歌,而是它附加的记忆,无论是生活中经历过的,还是与那部电影正好交叉的,幻影与真实,常常交织在一起,时日流逝,令人忘记了两者之间的界限,彼此融入,彼此消弭。
当我意识到性格中不可避免与父亲的相似,我在镜子中,也发现了我有着类似的眼睛,高鼻梁,脸型,当父亲六十岁后脑出血而卧床不起时,我贴近观察他松弛的眼皮,嘴角,他五官皱缩的肌肉动势,都能在自己的脸上,找到微弱的苗头。那一刻,是水落石出的无奈。
就像小时候,当旁人逗你,你觉得自己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时,我总是闭口不言,这种逗趣在最开始还有着一些对未来的憧憬,而当现在已经变成未来时,你只想长成想要的样子,如此,才能剔尽来自父母的血肉,离开去创造一个还有希望的自己。
妈常说,你跟你你爸越来越像,她潜意识里知道这可以激怒我,但是,她随即又补了一句,你会克制自己。
克制生来的血脉,是后天需要很大力量习得的技能,可能这样的克制,渐渐变成了自戕,刀锋对内,我觉得人之所以被爱是因为完美,其实,爱不爱也无所谓,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当我足够强时,我不需要任何人,也不在乎别人不需要我。自然,在职场和情感生活都经历过挫败后,我看过心理咨询师也吃过抗焦虑药,在咨询中不可自控的泪流满面,脑子里翻滚过似乎前世今生的记忆,看着一颗劳拉西绊提问,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开始阅读大量的心理自助书籍,试图从文字里找到解药,最终不得不承认,你必须接受自己的弱点,这是面向真实的第一步。
长到了他当年下岗的年纪,我开始带着相似的视角试图走近他,而本质是,父的去世,则意味着子的另一次生长,我看他,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种借喻,他的错位,如果他有机会选择更适合自己的环境,能释放文艺方面的才能,更自由,不用固定在一个店铺中,等待客人上门,等待时日流逝;他的愤怒,朦胧意识在白白浪费自己可是无能为力,只能将这种混沌的力释放到四周;他的自私,他只能顾得着自己,一个人太欣赏自己,就没有注意力能分给别人;他的恐惧,生命在胡闹中竟然已经走的如此迅速,我能做什么挽救流去的一切?他的软弱,挽救需要自制,勇气,这太累了,是从不曾习得的技能,还是放弃吧。在借喻中,喻体先走一步,留下一行几乎还有大半行的句子,等待本体去填满。
如果继续沉入在旋律中会怎样呢?其实一生并没有想的那样慢,一首歌的时间,也足以穿起一些模糊却总量惊人的回忆片段,闭起眼睛时,在微红的世界里,一个个光点,一道道光痕,深浅不一地,流过来,流过去,闭眼是休憩,睁眼是探求,人总觉得后者才是活着,看见,才有足够的记忆以待闭眼时反刍。
电影不会告诉你,李翘和黎小军并不会在真实的纽约街头相遇,当曼玉从移民局的车辆上奔逃时,她注定了被遣送回国的命运,歌曲不会告诉你,甜蜜温柔的声音后,四十余岁的邓丽君因哮喘死于清迈,美与真实注定隔绝,当真实太痛苦而无法承受,人会转入美中,寻求逃遁,我想,在那些午后的歌声里,爸闭着眼,寻求的无非是一丝可供遗忘的空间,他终生把自己留在了这个空间里,而我,则必定要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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