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人偶 第二章

(文/杨时旸)
第二章
1.闻以达
作为记者,我和米雪都不用坐班,对于我们来说,有时这是好事,有时也会造成一点麻烦,两个成年动物在一个洞穴里待得久了难免滋生嫌隙。
今天是周一,米雪上午九点要开例会,我虽然不用出门,但是也被折腾得很早就醒了。一大早,米雪起床洗漱,翻找衣服,衣柜的抽屉打开又推上,叮叮咣咣地响,我用被子堵住耳朵想继续睡,窗帘还被她拉开一大半,我一赌气干脆坐起来。
“你怎么不睡了?你今天也开会么?外面天都没亮呢。”她问我。
“你觉得呢?我怎么睡?你动静那么大。”
“你自己有起床气,别赖我啊。”她左手拿着一件棕色开衫,右手提起一件浅灰色的小西装,问我,“哪个好?”
我随手指了指那件开衫,“不就选题会么,至于这么隆重么?”
“至于啊,现在还有机会穿出去,有人看,就得隆重,像咱俩这样誓死做丁克的,不一定哪天工作就没了。尤其是我,我是女的!好么?总是我们先倒霉。”她瞥了我一眼,把开衫挂回衣柜,套上了那件小西装。
说这话时,米雪的语气很轻快,我却突然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胃里。她说的没错,像我们这样的人,不一定哪天就会命运翻覆。几乎每隔一两周,就会有一些耸人听闻的新传言出现,喧嚣一段,那些传言的网页又都渐次无法打开,一切归于平静,过两周,再卷土重来。如果说,这样的传闻对我们的生活毫无影响,那肯定是假话,即便一切尚且没有真的发生,也总感觉危机四伏。可生活还是得继续,我们只能努力维系小范围内生活的如常运转。我只能强迫自己尽力不想未来,很多时候,活在当下不是一种潇洒的生活态度,其实是一种被逼无奈的生存策略。对我们而言就是如此,只是很多人并不懂得。
我去洗手间撒尿,大声问米雪,“你还来得及吃东西么?”
“来得及吧?”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给自己沏了杯茶之后,我开始做早餐。油烟机轰鸣,平底锅在炉火上冒烟。我专心致志看着油烟变成一团旋风被吸上去,米雪突然从门口窜起来拽我,“快点快点,过来。”她皱着眉头冲我说。
我把煤气炉关掉,跟着她去客厅。电视开着,画面里是一栋大楼,无人机正在绕楼航拍,主持人语气紧张,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人机绕过大楼半圈,楼顶的字显露出来——第一中心医院。我跑去厨房,把油烟机关掉,周遭骤然清净,衬得电视里的声音大得惊人。
“现在……嗯……我们看到的屏幕里红色标记的18层的那个窗口,就是事发地点。”主持人断断续续地做现场直播,“今天早晨6点左右,一名即将临产的孕妇从该医院18层的病房坠落,当场死亡。具体情况还在进一步处理中,我们将持续为您报道。”声音渐弱,只空留下画面,无人机还在徒劳盘旋。
“叮~”的一声,我回过神,才想起厨房的面包机里还烤着两片吐司,我去厨房早餐拿到餐桌上。“快吃吧,你要迟到了吧?都凉了。”我对米雪说。
“没道理啊这事情。”米雪还在盯着电视屏幕。
我的手机响了,主编打来的。我们主编比我大五岁,右脸下颌骨的位置有一道挺长的疤,没人知道是怎么留下的,我们都管他叫刀哥。“刀哥,您什么吩咐?”我叼着一片吐司问。
“知道了吗?孕妇坠楼那事。”刀哥在电话里问我。
“正看呢。”
“来一趟办公室吧。这新闻咱得跟啊。事儿太大了。”
“行吧。”我说。
2 米雪
我看过一份研究报告,里面说,当你必须早起而看到周围的人不需要早起的时候,就会引发很强烈的不开心。现在,我就是这种感受。我得赶去开会,而闻以达还在睡觉,时不时还打几声呼噜。
他蠕动了几分钟,坐了起来。我有点窃喜,但也没表露出来,“你怎么起来了?”我问他。他嘟嘟囔囔地抱怨我把他吵醒。我没接茬,把两件衣服披在身上,让他选。他没头没脑地胡乱指指。我就知道,他会选我不太想穿的那一件。然后,他问我,“至于这么隆重么,不就开个选题会么。”语气里间杂轻蔑和嘲讽。
说真的,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以前我不这样,开会也好,出门也罢,也就随便穿穿,没要兴师动众。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突然有了紧迫感。任何事情都是如此,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真的在意。
就像衰老从不会轰然而至,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也都有一个过程,这过程缓慢、细碎、慢慢渗透、逐渐蚕食,几近无声。但方向与苗头都清晰无误地指向一处——我的未来,我和闻以达的未来,以及与我们一样的那些不想成为父母的人们的未来——应该会十分晦暗。我们将会被剥夺很多东西,财富也好,权利也罢,总之,我们将会受到惩罚。其实,近乎于惩罚的东西已经降临过,比如不同的税,比如我被迫的工作改变,以及办理其他各种事情时生育史审核带来的门槛,但那一切毕竟是相对柔性的,至于传言中刚性的惩罚什么时候降临,又以怎样的力度和节奏,并不清楚。有时,我想,或许这是一种高蹈的战略和绝妙的战术,让威胁悬而不发往往更加奏效。压力会自动压垮对手。而相比于庞大的系统,我们又都如此脆弱。
所以,我就只能享受尚且可以享受的,和闺蜜们一起吃饭,逛街,K歌,以及工作。即便以后真的坠入晦暗,我也有过往赖以慰藉。
闻以达已经翻身下床。我走去客厅打开电视,新闻里正播送物价涨幅指数,大气污染治理情况之类的消息,然后又是老生常谈的“生育大停滞”在世界各国引发的社会问题云云,突然之间,节目被打断了,电视里出现了一栋大楼的航拍画面,屏幕右上角显示“突发新闻”,我家是开放式厨房,油烟机的噪音很大,我听不清电视里主播的声音,我到处找遥控器,终于在沙发垫的缝隙里翻出来,我把声音调高,好像是一所医院发生了什么伤人事故,但我纳闷到底什么案情才能引发这么大的阵仗。我去厨房,拽了拽闻以达的袖子,冲他招了招手。他跟了出来,站定在电视前和我一起看,然后好像才想起没关油烟机,又跑回厨房。
电视的声音陡然蹿升。我终于弄清,是一位孕妇从住院的病房坠楼。我非常错愕。孕妇,怀孕的女人,在当下犹如珍宝,奉为榜样,她们都被悉心照料,满足任何要求,不需要工作,有高额的补贴,被周围的人称颂,赞美,羡慕。怎么会坠楼?自杀还是他杀?这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闻以达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和电话那一端聊了几句,好像是他们领导。“我得去一趟办公室。”他挂了电话,把一片吐司都塞进嘴里。我在餐桌前坐下,看着盘子中间的两片培根,煎得焦黑,油脂已经在盘子底部凝结成白色的圆点。
3.梁朗
我站在中心公园的滑梯下面,一群孩子正排着队陆续攀上滑梯,再咯咯笑着滑下来,他们的父母站在一旁,翘着嘴角为他们拍照。
“爸爸!”有人在不远处喊,我一扭头就看见秦梦抱着宝宝朝我走过来。我冲他们使劲招手,蹲下来张开双臂。宝宝挣脱了妈妈的怀抱,向我奔过来。突然之间,他一脸惊恐,我们之间的地面碎裂出一条巨大的口子,孩子叫嚷着跌落下去。我大声喊叫着,向那条深渊狂奔过去。
“梁朗!梁朗!”我听到有人叫我,睁开眼睛,看到秦梦有些浮肿的脸。晨曦透过窗帘,让她的脸部轮廓显得有些朦胧,“没事吧你?”她问我。
“没事。”我说。
“梦见什么了?”
“忘了。反正挺可怕的。”
秦梦没再追问。
这不是我第一次梦见这样的情景,每一次都稍有差别,但每一次都关于孩子,我的孩子。我不知道这梦是不是真的反射着我的焦虑。如果说我如此害怕失去一个孩子,那我理应先得可以拥有一个孩子。可我们根本就没有。一直都没有。无论我多么渴望。
我看看手机,快七点了。我扭头对秦梦说了一声,“七点了,起床吧?”她轻轻答应了一声。我去冲澡,拉上浴帘,把水开到我能接受的最热的程度,雾气很快就弥散在整个浴室里。
没过几分钟,秦梦在门外催我。“怎么了?”我提高声调,压过水声。
“快出来看新闻。”
我心里纳闷,什么新闻让秦梦这么着急。
我找了条干毛巾使劲擦头发,身上的水珠从我身上滚下去,这种天气,洗完澡已经有一丝凉意。我走去厨房,看见秦梦一手扶着微波炉,另一只手正在拿着手机聚精会神地看。
“你看你看。”秦梦把手机摆到我们俩眼前。屏幕上正在现场直播,镜头绕着一栋高楼旋转。“恐怖袭击?”我歪过脑袋问她。秦梦摇摇头,“不是不是。你看着这楼不眼熟么?”
“不眼熟啊。这是哪啊?”我话音刚落,就看到楼顶的招牌:第一中心医院。“哟!”我有点惊讶。画面时不时有些卡顿,秦梦晃了晃手机,说,“去客厅看吧,这信号不太好。”
我们坐在沙发上,脑袋凑到一起,举着手机继续看直播,得知了第一中心医院有孕妇坠楼的消息。我俩都僵在沙发上,我抬起头看见对面黑着的电视屏幕中映出我们俩的姿势,看起来像一个大写的A。
“这不是曹望主任的那个科室吗?”秦梦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对我说。
我也很震惊,还没回过神,“弄不好曹望主任肯定认识这个产妇。咱不是还预约了曹主任吗?”
“对,就在今天啊。”秦梦说,“也不知道这事会不会影响到曹主任。要是真影响到,咱怎么办?”
秦梦扭头看我,眼神里涌出一点无助。
4 秦梦
我很早就醒了,那时候,天应该还没亮,没有一丝光从窗帘透过来。梁朗睡得很熟,胸口一起一伏。我睡不着,我还在想,昨天晚上的那一次,会不会成功。从理性和概率上讲,应该不会成功,但是每一次,我都心怀侥幸。有时候,我也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软弱,不能大大方方地承认现实。但是,如果承认了现实之后呢?我们就此放弃么?
梁朗和我,我们都想要个宝宝,并不是外部压力变得有形之后我们才想如此的,我们无法理解那些不愿生育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和梁朗决定彼此分享生活,然后孕育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每天能听到孩子们的欢闹,也会遇到孩子们带来的小小烦恼,这样的生活不才有温度吗?这间房子里太安静了,有时我觉得我们像两只悄无声息的猫,蛰伏在一个空洞的盒子里。
梁朗好像醒了,开始来回翻身,接着又抖动身体,像是在哭,又似乎没有,过了几秒钟,他开始含混地叫嚷起来。他又在做噩梦。我晃了晃他的肩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仍然眉头紧蹙。我叫他,“梁朗?梁朗?”他迷茫地睁开眼睛,我看着他的眼神逐渐聚焦,表情恢复平静。
“梦见什么了?”我问他。
“挺可怕的,一醒过来就想不起来。”他眼神里有点躲闪,我似乎知道他梦见的内容,以前,他和我无意中说起过几次关于重复出现的噩梦,后来就再绝口不提。
我没再问,拿起手机刷刷新闻。梁朗已经起床,径直走去洗手间。新闻大都无聊,推送页面有一条老人横穿马路出车祸的消息,画面截取了人被车撞飞的瞬间,反复播放,无限循环。左上角突然弹出了一个标志着“突发”的对话框,我点开看,一眼就认出了那栋大楼。这几年来,我一直频繁地出入那里,最近一年尤甚,我看到褐色的砖石外墙,那些茶色玻璃,这里就是第一中心医院。飞机在盘旋拍摄,我本能觉得有大事发生。
我拿着手机走去洗手间,在门外喊梁朗,催他快点,然后去厨房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镜头从空中聚焦地面,一群人围拢在一起,镜头突兀地拉近几次,地上露出一点猩红痕迹,很快被马赛克盖住。
“看什么呢?”梁朗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我把手机递到他眼前,他接过去,神情迷茫地看了看,说,“这是什么?有恐怖袭击?”我就知道他记不住,即便他陪我一起去过很多次那所医院,他仍然记不住,或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那地方对于我意义非凡,某种程度上说,那不只是医院,更像是神庙,相较于治疗肉身,不如说是安抚心灵。这是去过多次之后,我自己才总结出的感受。但对于梁朗而言,一切或许没那么复杂,去往那里无非就是就医,也许还带着一点羞涩。直到镜头里出现了“第一中心医院”几个伫立在楼顶上的大字,他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我们挪去客厅,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看完了全部直播,确认了这个无法理解的消息,面面相觑。我们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彼此的疑惑和惊惧,这个时候,孕妇为什么会跳楼?或许不是跳楼,是被人推下去的?可谁又敢做出这样的事?谁敢呢?又出于怎样的动机呢?
梁朗问我,“出事的应该就是曹望主任那儿吧?”我点点头。
其实,从刚才开始,这件事就盘旋在我脑海里,我们和曹望还有预约,我不知道这件突发的事件会产生怎样的后续影响。我有点隐隐自责,觉得出了如此大的事故,我却还依旧考虑着自己计划是否会被打扰。
5. 曹望
我们卧室的窗子上装了一组自动升降的百叶窗。按钮就在窗框边上,按一下,银灰色的铝质百叶就会慢慢升起或者降下,过程顺滑伴随轻声电机嗡鸣,另外一个按钮,按一下,可以调整百叶的角度,有时候阳光从缝隙间穿过,映在床单和地板上,光暗交错,有超脱现实的梦幻质感。
这个小区紧邻森林公园,密度很低,从卧室窗子望出去能看见大片树林以及小区内部的一片湖水,更何况还有一个不小的露台。这里距市区其实不远,但是从高速路拐下来就突然安静了许多,加上周围植被很好,看着像个正儿八经的郊外。看房的时候,我只来过一次,中介是个看起来很职业的女孩,带着我一个一个空间看过之后,我自己走上露台,突然望见那一片葱绿树林和湛蓝湖水。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树梢映在湖面上,树冠最上面的一层变得极浅,像一层新生的细嫩绒毛,湖水晶莹闪烁,炫耀自己的璀璨。就是那个瞬间让我决定将它买下来。
房子买下之后,我一直很忙,又一个人生活,提不起精神装修,我还住在医院旁边的老房子里,房子不大,但也算舒适,这里就一直空着。闲暇的时间也偶然动过念头好好折腾一番,搬过来享受满眼翠绿和夜晚的湖景,但最终也都不了了之。只有两三次,我开车去附近和同事一起烧烤,经过这里,特意上楼到露台上站上一会,看看那片湖。
时间就这样流过,直到我遇到李冬。
现在,我就望着他,能看到他的侧脸,百叶窗没有完全闭合,光从缝隙中透过来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像柔软的栅栏。他还在睡,显得那么平静又那么孤单。我靠过去,从他身后环绕着拥住他,那些柔软的栅栏也将我囊括在内。闹钟响起来,我转身按掉。扭头对他说,“你再睡会。”然后下床。
我在厨房做咖啡,望着咖啡一滴一滴落到杯子里,有些出神,却听到放在床头的手机响起来。我跑过去拿,是医院值班总机。我刚接起来,对方急切地问,“曹主任,你在哪?”
“在家啊,怎么了?”
“出事了。有病人跳楼了。24床那个孕妇,临产的那个。”
我原本站着接电话,却下意识地坐到了床边。李冬也感受到了异样,疑惑地看我,他眼神里满是疑问,我冲他摇摇头,听着电话那头说话,但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懂。过了一会,我挂了电话,听到客厅的电视的声音。我走出去,李冬已经站在电视跟前,一只手拿着遥控器,另一只手放在嘴边,一直在咬指甲。他一焦虑就会如此。电视画面里是我供职的医院大楼。
我俩并排站在那里望着屏幕,谁都没有说话。
6李冬
我知道,曹望已经醒了,他已经辗转反侧好一会了,只不过动作很轻,他不想吵醒我。
他很体贴,有时候,他的那种体贴甚至让我有些于心不忍,他似乎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维护某种自认为易碎的东西。
这个季节的清晨和夜晚是最舒适的,有独特的沁凉和静谧,夜晚会有些萧索,反而会让人心神宁静,不像夏天,每个人似乎都不知所措,风风火火想要奔赴什么却又不知所终,现在是个让人重新感知到自我存在的季节,天空回到它应该的高度,不会再压在我们头顶,让人难以呼吸。曹望从背后拥住我,这清冷的早晨,升腾起一丝切实的暖意。
这房子是曹望买下的,但对于这里,我的感情或许比他还要深,我倾注了太多心血。那天,也是一个和今天一样的秋天,周日的下午,天空有点阴沉,薄薄的云彩堆积在天空的几处角落里。我们坐在一个咖啡馆的露天座位里,彼此沉默了一阵,一起抬头看着一群鸽子悠然飞过,曹望举起杯子,把杯底的咖啡一饮而尽,用一种莫名豪迈的语气说,“走,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他开着车上了高架,向北驶去,在森林公园东门附近,他拐入一条单行岔路,车道两侧大片车矢菊毫无人工痕迹,随意开在各处,不久后拐进了一个小区。停了车,他大步朝前走,我稍微努力才能跟上。按电梯,上楼,打开房门,他径直走到露台,“怎么样?”他扭头问我,脸上挂着一副孩子向别人展示敝帚自珍的玩具时的表情。在此之前,来的路上,他一言未发。直到此刻。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出去,看见了那片湖,深蓝与浅蓝间飘着一些落叶,云朵倒映其间,四处是望不尽的树,在这片傲慢城市里,犹如神迹下的飞地。
“这是你的房子?”我问。
“我们的。”他轻声说了一句,语气里有点胆怯却又有无限勇气。
在此之前,我们到彼此家里过夜,他住的那个小房子距离医院不远,方便又舒适,我家在东边别墅区,那个独栋也刚刚买下不久,他去过几次,只说不像个家。我也承认,那房子就是个不动产,我公司走上正轨后,我送自己的礼物。我们并没有向对方提起要真的在一起生活,直到曹望带我来了这里,我才明晰他的决心。
装修的事几乎都由我来定夺,每次问曹望的意见,他就笑着说都好。语气里毫无敷衍,是真心的满足与放心。他给我的感觉是,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一个完全可以放心,放松,放手的时刻。那时候,我的公司一切顺遂,生意蒸蒸日上,我作为创始人终于可以得以喘息,享受生活。我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我听见厨房里咖啡机轰鸣,香气飘过来,曹望放在床头的电话响了,但现在还这么早,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危重病人。他小跑着过来接,应了两句,然后就沉默下来。他背对着我,但我能从他的身体语言中看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恐。我下床,绕到他那一侧,看看他,他对我轻轻摇头,示意我别说话。我本能的知道应该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我走到客厅,打开电视,几乎每个频道都在播放同一条消息,有即将临产的孕妇从第一中心医院坠楼身亡。而我的曹望是产科的主任。
直到他走到我身边,我才发觉,他拍拍我的背,我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咬指甲。我看着他,那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内容,深邃,寒冷。
7.詹明远
我从来不关手机,这是我刚上班的时候我师父要求我做的。刚进刑警队的时候,我有点吊儿郎当,有时候出去喝酒,顺手就把手机关了,省得队里有事烦我,更别提睡觉的时候。有一次,我早晨照常上班,刚进办公室的门,突然飞来一脚踢到我肚子上,我被踢得背后撞到墙上,鼻子和嘴里涌出一股血腥味。我晃晃脑袋扶着墙站起来,抬头看见了师父的脸,深邃的抬头纹和法令纹,眼睛通红,眼袋乌黑,鼻头上的毛细血管迸溅出血色。周围的同事愣了一会,开始战战兢兢地过来和稀泥,有人拽住师父,有人把我拉扯到一边,听他们讲,我才知道,昨天半夜,出了个案子,杀人,一个人拿刀砍了七八个,跑了,我们队里到处布控,后来给堵在一条小路里,堵住他的是我的搭档白毛,这个一头少白发的兄弟和我一年进警队,比我敬业得多,我本该站在他的旁边,作为掩护,但队里一直联系不到我,所有外勤都出了现场,除了我。白毛怕他再跑了,没等增援,自己踹开了门,没想到他还有把土枪,直接把脸轰掉一半。
我坐在那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开始抽自己的嘴巴,有人拦我,我就跟他发疯,直到我师父走过来,把我的手拽住。然后,他告诉我,干我们这一行,只有一种情况下才能关手机,就是死了。然后扭头出去了。在那之后,我的手机永远开着。
我平时会把闹钟定在6点,但通常我自己会在五点四十五分醒来,然后就躺在那静静地等待着闹钟响起来,迅速把它按掉。我扭头看看肖爱,她蜷缩起来,睡得很沉。我拿起手机,看着右上角的时钟,等着闹钟响起,突然之间,手机响了,我下意识地按了一下侧面的按钮,声音消失,但屏幕还在闪烁,我觉得有点奇怪,才明白过来这不是闹钟,是有电话打进来。我回过神看了一眼电话号码,是警队的总值班。
“詹队,第一中心医院出事了,赶紧出现场,大家都在现场集合待命。”电话那头说。
我觉得自己是从床上弹起来的,“具体什么事?命案吗?”我问。
“孕妇坠楼。”值班警员回答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套上了上衣,穿上了裤子,反正我回头看见肖爱的时候,我已经穿戴齐全可以随时出门了。她已经被我吵醒,疑惑地看我。“没事,有任务。你再睡会,早着呢还。”我尽量放轻松,但我脸上的表情早就泄露了一切。这种事,换了谁谁又能藏得住?这是多大的案子啊?孕妇坠楼?孕妇他妈的怎么可能坠楼呢?这他妈的是发生了什么?
8.肖爱
以前,我睡眠一直不好,一度需要依赖安眠药,后来,因为备孕,只能停药,那段时间,睡觉对我而言犹如刑罚。失眠带给人最大的问题在于挫败感,睡觉,一个多么基础的行为,可我就是做不到。大脑的机制真的很神奇,白天昏昏沉沉,沾了枕头却突然思绪万千。变化是从我怀孕之后发生的,自从确认了怀孕,我的睡眠突然间就好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过渡,我也不知道大脑之内发生了什么变化,只觉得犹如神明点拨。
我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是因为听见詹明远在打电话,语气很焦急。窗帘的缝隙间透过一点点灰色的微光,我知道,时间还早。我倒是已经不困了,头脑清爽。我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看着站在床尾的詹明远,他歪着头,把电话努力夹在左肩和脸之间,与此同时,他还在努力穿裤子,左腿已经套进去了,他正费力地保持平衡,想把右腿也揣进裤腿,但似乎不怎么奏效。他摇摇晃晃,差点摔倒,右手及时扶住五斗橱的边沿。看得出来,他不想一屁股坐在床上,可能是怕把我闹醒。
我已经习惯了,案子要报到他这里,还是这么早的时间,肯定是大事。
他回头看我,然后冲我挑挑眉毛。“有个任务。你再睡会吧。太早了现在。”他挂了电话,故作轻松地对我说。他终于把裤子穿上,一边说着话,还一边扣上了皮带。
再没来得及说什么,詹明远就走出了卧室,我听见他在玄关打开鞋柜又关上的声音,听见他把拖鞋踢到了一边,然后是钥匙哗啦啦的声响,之后,门砰地关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下意识摸了摸肚子,重新躺下。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他如今会小心,他说过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每天安全回家,因为他要做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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