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单行道(2)
他从一片柳橙味的凌晨里醒来,在窗外一望无际的寂寥里回忆淡如薄雾的梦,他想他在那里见到了一尊高耸入云的神像——通体散着铜绿色的光。那个姑娘窝着身子蜷缩在床的另一侧,嘴角痉挛似得以一种频率微微颤动,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莫名得熟悉,她让他想到一座遥远的雪山。
梦里的雪山,沿着童年炙热的汗滴画出滴水成冰的模样,雪豹幼崽咿咿呀呀的脚印,鹿角上挂满节日温馨的彩灯,映照雪中匍匐的羊。这样的想象来自国中二年级书页里的插画,泛着热带岛屿特有的潮湿,冰川霎那融化,流到各个难以言说的梦里。和雪山一起出现的往往是一首模糊不清的歌,隔着漫长的棕榈树林带,飘过每一片带刺的叶子,于是不可避免地变得生涩。那是谁的歌?那些比他高过一个头的孩子爬上粗糙的树干抬头张望,除了河滩边用棒槌敲打旧衣裳的妈妈桑,只剩下发出各色奇异叫声的飞禽。在他不长的长满藤曼的记忆里,雪山长出飞鸟的喙子,无主的歌被沉默的白雪吞咽,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回忆里。
“我忘了告诉你,最近我恋爱了。”她终于在黑夜里醒过来,这是多年来无法戒掉的习惯,她两只纤细的手缠绕在一起,像一个灵巧的绳结,“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她慢慢地从厚重的被子里探出身体,盯着沙发上沉默的人。
“这是我第二次见你?也许是第三次。为什么会和我讲这些。”多年以来,他习惯于在酒店里面对陌生的女人缄默不语,也理所应当地不曾被她们灌输迥异的身世。她让他想到家乡雨林里潮湿的细蟒,拖着长长的身子,吐出鲜红的舌头,口腔里白色的粘液包裹在耳廓的周围,她又说了什么,可是听不见,所有的一切都在下沉,世界被那种近乎致幻的物质入侵了,“或许我不该再见你了”——他在心里这么想了,又计划着在嘴里这么说了,他演习了无数次,用各种奇异的语气,可是周遭的一切拎起锋利的匕首,对他说,你本不该这样的。
陈在这个白天见了许多人——春风拂面的便利店员工、惜字如金的司机、惹人生厌的制作人以及系统出错的机器人。他后悔没有问那个姑娘的名字,她的身体缠绕在自己头顶几尺的地方,昨天晚上她究竟说了什么,这样的思绪始终在脑海里无法散去,他几乎莫名其妙地对艺人发脾气,把刚买的咖啡撒得录音室到处都是。临近傍晚的便利店里,他低下头看看手机通讯录里陌生的号码,闻到中学时候新书本里散发出的奇异香味,阿爸低下头看到被翻开的那一页,指着雪山说阿妈就在这里,回忆被撕开的时候就像一片过熟的芝士,热热地敷在心的表面,他拨通那个号码,没有半点犹豫。
穗远远望着那个走去的男孩,她不清楚刚刚的一切是不是错觉,手机响了,她不想接听,转过几个路口寻到一家空闲的二十四小时店,他们就在这里重遇了。也许她原本想像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样尴尬地打打招呼,再把自己藏在一人高的货架里,就像某种爬行动物把自己藏在高耸的棕榈林里,一种奇异的本能。
陈觉得抱着她的时候,就像抱着一团摸不着的气体。不得不承认她让他回忆起自己的母亲,那个在雪山里生活的女人,像一滩一触就化的冰水。穗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来得这么突然,结束得也算迅速,她俯下身子,满足感像涌动的热烈的血液涌满全身,她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是爱吗?在末日之前的爱,带着咸味的甜,像涨潮上来的海水,慢慢触碰我的脚趾。”她讶异于自己在心里这么想,那些曾经带着些许表演性质的暧昧语言全都置于脑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在窗外下下来,四溅的雨滴从半开的窗户打进来,陈去关窗,裸着身子,穗没意识地跟过去,从二十五楼看出去,大雨让这个世界只剩下这座古树般的洲际酒店。穗瘫倒在床前的地毯,迫不及待地想对着天花板说些什么。
“说起来,其实我是马来人。”陈始终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大雨,“这样的天气常常让我想到小时候长大的地方。”
“我倒是没去过,我长大的地方都是山,有时候我站在高楼上,总感觉远处有连着一条一条的山,我就会忍不住要想家。在我们那边的语言里,穗,suyo,是想念的意思。”
“你的名字?”
穗把身子转过来,两只手拖着下巴,朝阳台那边点点头。
“在我们的语言里,suyo,是缘分的意思。可是我们好像不再有缘分了。“陈的身体被飘散的窗帘遮盖着,影子有点悲伤。
“我们本来也不该有suyo,难道不是吗?”穗露出动物一样的笑,假得尤其明显。
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感觉,这种感觉穿过双耳、涌入鼻腔,在神经最敏感的地方迸发出勾人的香兰叶味,继而火光电石地流过双手、双脚,他迫不急待地躺倒在那片无所不在的云朵里,她已经充满了整个空旷的房间,好像离得越远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我们本就不该有缘分的“。她离他越来越远,他抓住那朵云缠绕的双臂,说:”世界末日快要到了。“
穗惊恐地从被窝里跳出来,像看到了她最可怕的东西。
”为什么不听我说完呢?“那个可怖的洞穴里传来幽幽的声音,伴着头晕目眩的回音。他接着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想去一个地方,或许一个人,或许两个人。那里是一片雪山,就像你的家。”
那双手穿过云层一样的空气,穗接过递来的东西,摊开那张糅成纸团的国中课本插画,嗅到童年从床上醒来时闻到的药草味——姐姐端着苦艾草熬成的中药蹒跚而来,身后窗外,金光把连绵的山脉劈成无数敦实的山丘,鸟的吟唱缠绕在木屋的周遭。她突然很想哭,她甚至早就在哪个遥远的清晨从床上醒来然后忘记了姐姐的模样,在刚刚的那个瞬间,记忆从高高的冰窟窿里溢出来,从一双眼睛里流出来,在两个人身体最柔软的地方碰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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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咎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7-18 23:0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