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小城的网约车司机们

美国公共交通不便，小城尤是如此。哪怕是去汽车站这样的中心地，没有公交直达，且动辄要等二三十分钟。在公交车站等车，有潜在风险，对于女性更是。生活半年后，有朋友要来，问我怎么坐公交，我才恍然意识到，我还没在这里坐过公交。后来偶有尝试，发现去稍远的地方确实不便，而且都2023年了，坐公交需要投币/纸质票。当然有月卡之类的选项，但是不适宜我这样的学生。

聪明的留学生们建了ride群，有车的学生用低于市场标准的价格提供ride，讲中文的学生在群里提需求，倒是形成了一个有供有需的准熟人社会。但是学生开网约车只是顺带的事情，所以多数情况供需不能很快匹配上。

我出远一点的门，都是打车，50%的情况会和司机相谈甚欢。一方面车费贵，我觉得听司机讲自己的故事会让钱花得更值。另一方面，我到了异国，几乎不再做质性研究，小小地访谈一下司机，就当是从自己珍藏的方法盒取出剑，磨一磨。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对人好奇，网约车司机们帮我打开了一扇理解美国社会的窗口。

我刚开始打车时其实不太讲话，一方面初来乍到，有些社恐；另一方面，还是有安全的考虑，担心自己不灵光的英语让人觉得她刚来，好骗。打开我ENFP属性的节点是去北卡州，从机场到住的地方有五六英里，下午6点钟，天微黑。我按照此前的生活经验，估计要花个二十多刀。万万没想到，这次打车费是预期的双倍。原来正是打车的高峰时点，自然贵。我十分心疼钱，毕竟这个价格相当于从北京到郑州的高铁票，但是距离还不够从中关村大街到北京西站。那会儿有点堵车，我顺势和司机聊了起来，不过与此同时，我眼睛撇着谷歌地图，生怕有一丝偏航，还考虑如果有风险，要不要跳车。

司机是个黑人大哥，英语讲得不像是母语。我们不是每一句都能让对方听懂，但是初中英语课本的词汇足以应付这个场景。他来自埃塞俄比亚，通过“多元化移民签证”项目来到了美国，是千里挑一的幸运儿。来北卡州是因为这里有同乡，刚开始在同乡的工厂工作，后来因为疫情，工厂倒闭，他考了驾照，当Uber司机。刚来美国时，他几乎不会讲英语，跟着YouTube学了两年，差不多能进行日常对话。我感慨他学习能力很强，也努力，所以效果良好。他颇不好意思，说自己英语还不够好，所以现在经常和乘客聊天，提升语言水平。他很满意美国的生活，因为食物便宜，他可以每天工作不到8个小时，周末放假，就能养活自己。况且，Uber平台有单日和每周工作时长的限制，他也不可以工作太久。我问那你的家人朋友支持你吗？他说家人已经不在了，朋友们很为自己高兴。他近几年的计划是攒钱盖房子，真正安家。

和网约车司机聊天的任督二脉一旦被打开，就渐渐形成了习惯。打过几十次车，个位数的情况是女性司机，不到10%会是白人男性，多数情况，是本地黑人，还有南美人、印度人等其它国家的移民。美国的很多工作，仿佛有族裔分工，Uber司机便是一种，基本是没有privilege的少数族群。所以，他们的生活，大概体现了阶层中靠下的部分。插一句，直接问你来自哪里可能会冒犯对方，我一般会讲，你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多久。

出乎意料的是，旅行是个特别好聊的话题。在国内打车，可能很多司机一直在本地生活，更鲜少出国。但是在美国打车，一个口语和我差不多水平的新移民，问我暑假有什么计划，我说要去荷兰，他说他上一年去过，那里气温比这儿低，你多带点衣服。最近一次从机场打车，司机问我从去哪儿了，我说法国，他兴趣盎然地说他11月底也会去欧洲转一圈。我问他还去过哪些国家，他报了一串国家名，我甚至有的没听懂。他知道我是中国人后，讲自己2018年去北京，空气质量不太行，得戴口罩。我诚恳地补充，现在好很多了，欢迎你再去。他说那你用Ins吗，下次去联系你。我说，啊，我们不用Ins，刚好快下车，顺势告别。再讲下去要为了不留联系方式说负面内容了。有次和韩国同学一起打车，司机大爷听到我们聊韩国，讲自己70年代去过釜山。他虽然基本不会韩语，但是在那里喝了有生之年最尽兴的一顿酒，明白了人和人的互相理解可以不靠语言。

美国确实不少人生于斯长于斯，没有去过纽约，但是也有很多非中产阶层的人，已经看了不少世界。出国旅行，对美国人来说，基本不需要签证，就是一张机票的事情，况且绝大多数地方的物价，比这里低。我记得一个衣着普通的拉丁裔司机说，自己最喜欢在毛里求斯看海。我当时还在脑子里扒拉，毛里求斯在哪儿。

最意料之外的经历来自一个伊朗裔的司机。朋友原本要载我一起去买菜，奈何他的车突然不能启动，于是我们一起打车去超市。在回来的路上，因为他在查一些车的术语以和修车行联系，司机师傅就和我们聊起了这件事。听完描述，师傅说我今天也没什么事，待会儿去帮你看看吧。到了公寓，因为买了速冻食品，朋友先把这些搬上楼，我陪师傅说说话，在这次对话中，我才知道，他是伊朗人。心里感慨，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回去了，但是没法这样讲。就语气轻松地说，你还习惯这里的寒冷天气吗，他说冬天会去佛罗里达待，但是喜欢这边的夏天，很凉爽。他熟练地打开前盖检查，后来又拿出自己的电箱给车充电。虽然最后判断得去修车行解决问题，但是这段经历和那天下午万里无际的蓝天一样令人难忘。

网约车司机并非总是以此为生的，还有隐藏的财富自由者。冬天时和朋友从邻城打车回来，遇到的司机大爷在纽约市有好几套房（传说中美国父母不帮儿女买房真是骗人的hhh）。这次从车站回来，先是打了Lyft，但是没有找到司机，他的停车点和我所在的地方不在一处，又沟通不畅，他就走了。我重新打Uber，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才知道他们只能停在另外一边。当时已经晚上10点，上一次被取消车的经历让我有点慌，拉着行李往车的定位点跑，给司机大叔说等会儿我，他耐心地讲不急。他站在车外，方便我看到，我气喘吁吁地招手，他打开了后备箱，帮我把行李箱放进去。他跟我说不好意思到不了我在地方，我跟他说该抱歉的是我。遇到很好沟通的人，自然多聊。他问我从哪回来，我说有个business trip（出差），顺便问他最近有去哪儿。他讲哎呀我没有出差的机会，就是常规度假，上周从拉斯维加斯回来。因为和他交流比较舒服，我就直率地笑着问，那你去赌场了吗。他兴致勃勃地说，去了去了，说起具体经历。里面不少术语，我只能懂个大概，感觉很贵的样子。心里还在感慨，怎么普通Uber司机都这么有钱。顺便问一个常规问题，你在这个城市多久了。他说自己是科罗拉多人，因为这边有亲戚，就来了。但是没有太多工作机会，就开了餐馆，做了10年，觉得太辛苦，想给自己放假，就转行当Uber司机，不过才做三个月，打算等合同到期就去俄勒冈，妈妈住在那里。这个有意思的经历当然要追问，餐馆叫啥名字呀，他说了，我在地图上搜索，发现好几个结果，其中有个还在一百多英里外。他说开了连锁店，现在交给其他人管，他们店的鱼质量特别高，货源多样，都是选全国最好的。我想起自己最开始说business trip，有点尴尬，我这算啥business，扫地僧在这里呢。开心的是因此被种草一家餐馆，一定去探探店。

曾经凌晨一点在机场打车，大雪纷飞，我怕司机久等，拉着行李箱跑，他声音洪亮地给我说慢点呀，小心地滑。大叔的女儿上了大学，学戏剧，他很骄傲。打车去10公里外取一个文件，黑人大叔看着40岁其实已经60+（他们真的不显老啊），讲自己去古巴的美国军事基地服役，最爱和战友打篮球。半夜从朋友家Party结束，接单的是女司机，心理上让人放松，她在车上摆了一张小孩的照片，是她侄女。也曾在美国有过类似出国打车的经历，司机来自哥伦比亚，讲西语，导航都是西语，我们的对话虽然大概是小学水平，但是也知道了哥伦比亚各地气候差异大。

以前为了安全，打车软件上用的是假名，后来因为一次报销，改回了真名，就持续这样。被叫过各种各样腔调和口音的名字，但都能听出来，是那个词。说过很多很多遍“Have a nice day”和“You too”，给载我一程，只见一次的陌生人。出行大多愉快，感谢那些人和故事。他们拼起了，我对异国的认知和可以被发现的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