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关于昆汀「退休计划」的几点思考
A Few Thoughts on Quentin Tarantino’s Plan to Retire
The director has said that his tenth film will be his last. What does this mean for his cinematic legacy?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纽约客》(2023年5月16日)
【本文首发于《虹膜》公众号】
长期以来,昆汀·塔伦蒂诺一直在谈论按照自己的意愿离开电影制作的计划——在拍完十部电影后,在60岁之前——而他仍有足够的精力投入到其他类型的工作中。他刚刚年满60岁,在拍摄了他的前九部电影(他把两部《杀死比尔》归为一部)之后,他已经开始拍摄第十部电影,估计也是最后一部,暂定名为《影评人》。这部以迷影为主题的作品表明,这是他上一部电影《好莱坞往事》的后续之作;昆汀表示,这部电影的背景将设定在1977年,但否认了关于它的主人公是《纽约客》长期撰稿人宝琳·凯尔的传言(昆汀补充道,这个影评人将是男性)。
如果昆汀按计划退出电影界,他将加入「提前退休的杰出导演」的队伍;很难想象,在昆汀之前,有哪些著名的导演会自愿结束他们的职业生涯。也许这么做过,最负盛名的导演是道格拉斯·瑟克,这位出生于1897年的德国电影人移民到了美国;在1942年签订了他的第一份好莱坞合同;并在1950年代凭借《春闺情愁》《苦雨恋春风》和《春风秋雨》等情节剧站住了脚跟。在他最成功的时候,即1959年,他结束了与制片厂的合同,回到了欧洲,原因很简单,他说他「受够了好莱坞。」对于伟大的导演来说,他们的职业生涯因商业上的阻碍而中断,因为他们的电影造价高昂,制片厂认为没有什么票房吸引力,匆匆地淘汰了他们,这类导演包括巴斯特·基顿、D·W·格里菲斯、埃里克·冯·施特罗海姆、奥逊·威尔斯和伊莲·梅。(施特罗海姆在50年代初就退出了好莱坞,这似乎是一个制片人与导演反目成仇的经典例子。)此外,一些已经取得辉煌成就的伟大黑人导演,往往会遇到白人制片人阻挠其拍摄后作,例如克里斯托弗·圣约翰、小万戴尔·B·哈里斯和朱莉·黛许这样一流的电影人,都无法获得拍摄一部商业长片的机会。
与昆汀的退休计划相对应的,最值得一提的是史蒂文·索德伯格的退休,他在2011年宣布离开好莱坞,并在2013年实际离开时解释说,他无法再忍受制片厂对其工作的干涉。与瑟克一样,他对这个行业感到厌倦,但和瑟克不同的是,他的电影生涯几乎完全和德国、美国的大制片厂联系在一起。索德伯格以独立电影人的身份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因此他深知,艺术自由不仅是一种理想,还是一种更容易获得的可能性——更不用说,索德伯格也是一位工匠式的、操作经验极为丰富的电影导演。从2000年以来,他一直担任其所有作品的摄影指导,并且从导演首作开始就负责大多数作品的剪辑。索德伯格需要的是找到一种替代性的电影制作方式,以便作为一个(某种意义上的)独立导演不断前行,他找到了——电视和流媒体服务。从好莱坞退休后不久,他就开始了电视剧的拍摄(《尼克医院》)。当他拍电影《失心病狂》(用iPhone拍摄)和《神偷联盟》时,他还担任了制片人的角色;《高飞鸟》(也由iPhone拍摄)和《KIMI》分别由网飞和HBO Max制作。然而,从本质上讲,他「多产的退休生活」也是失败的:在他宣布渴望摆脱制片厂的束缚的同时,他也表达了寻找新的电影美学本质的愿望,并在2013年谈到了他对「叙事暴政」的挫败感。他说,「我相信肯定存在着一种新的电影语法,」他补充说,「如果我要解决这个问题,这意味着要推翻以前的一切,从头开始。这意味着我必须离开电影,我不知道这要花多长时间。」奇怪的是,索德伯格此后的职业生涯,包括一些优秀的作品,在任何方面都没有像他打算的那样进行深刻的创新。他继续寻找新的电影语法,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抛弃他所知道的一切——他确实在逐步向前发展,但并没有回到起点重新开始。
昆汀同样以独立电影人的身份开始了自己的电影之路(就像索德伯格一样,他是好莱坞的独立导演,拥有数百万美元的预算和好莱坞的优秀演员)——但不同的是,他选择了一条更为主流的道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昆汀不是一个安于守己的导演;他拍的电影越来越考究,越来越宏大。他之后的电影构想影响了他的退休计划。早在2009年,当他46岁时,他就宣布:「我打算在60岁时退出电影制作......我打算写小说,写剧本,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已经写了一本小说(《好莱坞往事》,根据他的电影改编)和一本电影评论集(《电影遐想》,Cinema Speculation)。同时,他并没有拒绝拍电视剧,但他表示,流媒体不利于他想拍的那种电影——他甚至对最后一部电影的计划表示怀疑——如果他不得不为流媒体服务而不是为影院发行而制作。
最重要的是,昆汀的计划并非来源于他对商业的看法,而是来源于他对自己的思考。他长期以来一直担心,「大多数导演的最后一部电影都他妈的很糟糕,」他甚至暗示,他可以想象《好莱坞往事》就是自己的最后一部作品,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完成了:「如果你认为我所有的作品都在讲一个故事,每部电影都像火车车厢一样头尾连接,那么《好莱坞往事》将是所有电影的高潮部分,而我可以想象,第十部电影将是这部『大电影』的尾声。」
索德伯格和昆汀对离开好莱坞所采取的不同方法建立了一种艺术上的二分法,既把他们个人的职业生涯置于一个有启发性的角度,又反映了电影艺术的两个决定性理想。这种二分法让人想起另一代伟大的好莱坞天才——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和霍华德·霍克斯所提出的二分法。希区柯克构筑了「电影大教堂」——伟大的、独立的、华丽的景象,其中普通人被推到了不寻常的环境中。霍克斯以讽刺性的低调,拍摄了人们在工作中的平凡生活,展示了他们在普通环境中的非凡性格。
索德伯格的电影,则长于展示对工作细节的迷恋和对创作过程(包括他自己的创作过程)的强调,表明他与霍克斯的电影理想接近。昆汀的电影有某种希区柯克式的宏大感;对他来说,电影是一个事件,而对索德伯格来说,电影是一种活动。昆汀的《落水狗》于1992年上映,现在他正在准备他的第十部电影。多产的索德伯格的首部长片《性、谎言和录像带》于1989年首映,到2001年,他的第十部长片已经完成,此后又拍摄了22部,几乎每年一部,此外还有少量的纪录片和两季电视剧《尼克医院》——他执导了所有20集。如果迫不得已,困在一个房间里的索德伯格也许会用他的手机拍摄那个房间和他自己,并想办法把它剪辑成作品;昆汀根本不会拍摄,而是会把它们写下来。从电影制作的角度来看,索德伯格从好莱坞退休后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活动的激增使他能够将自己的艺术特质扩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不被他人发现。而昆汀——他的个性和说话的声音一直是他艺术角色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像他在采访中、在播客中、甚至在脱口秀节目上宣传他的新书一样——离开电影的退休计划将消除将他和他的声音与世界分开的幕布、隐秘,并将整个世界变成他表达的舞台。
随着他的退休,昆汀烧毁了他的遗产;他担心用可能较弱的后期作品玷污了自己的声名,这表明他对作者身份有一种奇怪的悲哀感。仿佛他的电影,远不是(如他所说)一部大电影,更像是一个墓穴中的石块,是「预先制作的遗作」。昆汀的电影就像大理石,坚实到不透明的地步,没有银幕外的光环;他的影像有一个框架,实际上是黑色的,就像葬礼上的画像。相比之下,索德伯格的影像没有任何框架,几乎没有边界,它们是半透明的,甚至是透明的,屈服于它们周围的世界,它们的创作条件,影响它们的思想,而并非关于本质。索德伯格最好的作品提供了一种现代生活的纪录片般的视角;而最坏的作品则不会被观众铭记。昆汀最棒的电影创造出的是标志性的时刻,这些时刻是关于记忆本身的影响,而那些「失败之作」创造出的是干扰性,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记住了它们。索德伯格电影的主题是权力,而昆汀的电影的主题是权力及其对象和体现。索德伯格的电影带有太多疑问,就像一个问号;昆汀的电影则像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以他独特和激烈声音(在个人和电影方面)发出了自己的呼号,难怪要扬言60岁退出好莱坞。
索德伯格明白,电影本身对他来说无处不在,无论他做什么,电影都会通过他来和观众对话。昆汀就好像拥有一个巨大的装满知识和热情的玩具箱,在他的脑海中囤积着电影史上令人惊叹的收藏;他把它们的多元性赋予了他的声音、他的个性、他在公众形象中的统一性,可以说,昆汀就是它们的代表。索德伯格思考的是电影整体;昆汀构思的是每一部独立的电影作品,这就是为什么他拍的每一部电影都很重要。索德伯格冒着无足轻重的风险,仅仅是从好莱坞消失;昆汀却一直在强调重要性的错觉,变成了好莱坞的「无耻混蛋」。索德伯格逃离好莱坞是为了躲避它的局限性;昆汀的退休看上去似乎是为了躲避他自己。对风险的恐惧,他保护自己名声的自豪感甚至虚荣心的举动,就像是自我批评的最终形式。也许正如《影评人》的片名和主题表明的那样,这可能是他所有电影中最个人化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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