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偏偏不喜欢》书摘
人无法预测前路,却能练习步伐。幼时的吴晓乐曾经埋怨母亲不愿为她放下正在阅读的书本,日后却领悟,能有个偏偏不愿放下心之所向的母亲,不是每个人生下来都配给得到的行路教练。人可以偏偏要,偏偏喜欢,也可以偏偏不要,偏偏不喜欢。倘若无论如何都有人叫好,却也有人看坏,选自己甘心好乐的事来偏偏,总是不亏的。
你又摇头,不知道从何抽绎这问题,也许那是信息的搜集、合成与堆栈之术。从男孩与你朋友说话时,语气时常反复回旋,或是发表言论后,害怕自己过于坦率而只好微笑,微笑背后是隐隐的忧伤。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很清楚一件事,暗恋的人,都好辛苦。当我们喜欢一个人,仿佛不彻底地贬低自己,就无从证明这份情感的高贵。把自己反复折叠,终至渺小,只求能嵌进对方生活的可怜兮兮的模样。后来你成了男孩的树洞,男孩细细诉说他每一天的联想。有时你几乎要产生幻觉,这也许是男孩最幸福的时刻,薛定谔的暗恋,盒子被掀开之前,什么都有可能,可能喜欢,可能不喜欢。这段交谊随着男孩转学而失散,离别前,男孩跟你坦承:我是个朋友很少的人。只能默默地喜欢我的邻居,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掌心的那枚血点刺痛起来,你的胸肺胀痛,寻思,我这过细的心眼,老是看得太过清晰的心眼,除了让那些画面反复磨心,这副心眼可曾应许过一日的承平?赏赐一日的从容?没有。都没有。看得出谁喜欢谁,谁即将欺凌谁,谁又意想着利用谁,一点都不好玩。心如同感光纸,那样轻易就变色。
电影《大话西游》中,观世音告知至尊宝:“你还没有变成孙悟空,是因为还没遇上给你三颗痣的人。”有些人之所以能亲近艺术,无非是因为他们太苍白脆弱,太容易给谁在命运上熏了三枚血点,只能不得不或书写,或描绘涂画,或雕刻,或歌舞,或拨弦鸣击。你第一次那样鲜艳地察觉到,这世俗之上,有一些志业恰好专属于那些——心如同感光纸的人。
你开始写,写下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如何经过你的心,显影在纸上。
如同一只没完没了地飞翔的鸟,终于目击了一块礁岛,你缓缓潜入低空,尝试以微小的角度向前俯冲,如同梦境中你演练的无数次着陆,如今你可等到了。迎角增大,终至被紧锁,深失速,你倾跌在岛上,反作用力自地面深深拥抱着你,痛也是快乐了。你数着呼吸,即使岛上一片荒芜,也是你的全部了。
懂事,贴心,把别人的为难化成自己的为难,女儿们擅长这么做,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也期待自己的女儿们模仿她们这么做。我突然间觉得,这么苦涩的游戏,神佛有情,恐怕也想说,别玩了,没看见玩的人都这样不愉快吗?
我听见胸腔内巨大的回声,那道声音说:不怪你了,若去除人世纷扰,我相信你可以更专心地珍惜你的性别。不生气了,因为我清楚,你老家餐桌上的鸡腿跟蛋,从来也不属于你。
不过,最真切的理由是,我也想去爱吧,物伤其类地去爱。找出坏女孩的游戏,让我们在女性朋友的面前,既亲密却也像是个和蔼可亲的警总。我受够了这种彼此监视、和蔼提醒如何成为更贤德的女人的摩擦,时常把我的心磨出血沫。朋友的母亲无法心无旁骛地爱她,见到女儿大腿敞开,即感应到自己有把女儿矫正成好女孩的责任。我也时时因着自己无法真心诚意地爱着每一位经过我生命的女孩而感到迷惘、困惑。我明明记得在游戏开始以前,我还年幼而她们亦复如是,那时我们并不在乎彼此的身体是否够乖巧或足够引起男人的欲望,我们腻在一块时只想着,我想跟你好。我真的很想今天、明天、后天都见到你。
要先说服自己相信。一旦熟悉此理,欺骗众生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过程中,我换了一个人来爱,学习另一套系统,另一种相处模式。偏偏出了社会后的感情尤其复杂,有时交换的不仅是爱,也有彼此对未来的规划。偶尔,我忍不住忆及我那些年月对他的付出,不求甚解也不求回报,从来没想得太远,其实是也没有能力想得太长久。
我正要告诉他,这个问题错了,即使背后的情感真得要命,这问题还是错了。
那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在这个时空的边缘打转,不时抬头踮脚,期盼看得更仔细。我还是在意。在那个热到汗水不停地流入眼睛,带来要命酸痒的夏天,我是否错读了什么?辜负了什么信号?为什么那样亲近的人,只陪我听了一季的蝉鸣。
他应该也认定这个时刻,千载难逢,稍纵即逝。我们都足够懂事,看得出人终其一生,遇不着几个把心结给解开的时机。我们比较擅长什么也不做,心底兀自曲折。
好险“如果”最珍贵的价值,在于其永远无法存在。有一回受访,对方提问,“如果你……”,我以接近无礼的急促截断了这问题,说,不,我不接受这问题,因为没有人见过“如果”,你没有,我没有,既然如此,何苦,何必。
但没有人的梦里,我允许自己,想象,两人坐在打烊的早餐店的阶梯上,把当年没有谈完的话给捡起来,如拾起一片恰到好处的枫叶。
很多人错把婚礼与婚姻解为相近词,以为自己向往的是婚姻,实则是婚礼。婚礼是门阖之前,是光天化日下相互承诺,是爱;婚姻是门阖之后,是密室里承诺的总检讨,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不想结婚的人们,应值得一次鼓励,他们对自己诚实,诚实地说,目前并无把握负担谁的逆境、贫穷、疾病与哀愁。在天灾满布的现世中,他们调节着人祸的比例。而分离的恋人们,也该享有一次修成正果的掌声。他们也修成了正果。这颗正果,拥有自己的形状与香气。
这种经验,不少人都有过:告别一段恋情的数年后,又想起那晚难堪的道别、牵手时的心不在焉、接吻时的貌合神离及床上的虚伪,心底涌现出一股近似浩劫重生的幸运感。当一对恋人,说好了要分开,停止伤害,停止勒索,停止眷恋对彼此的眷恋。收回曾经慷慨交让的特权,把调好的时差又撕开,决定过起不同的季节。何尝不是,正果之一种。
珍惜生命,具体的方案之一便是汝不可宠坏他人。不要硬生生剥夺别人实际感受生命的可能性,不要代人受过,更不能替人顶受生命的细小砾磨,莫让一个人本来能轻缓向终章熟成,却被你永恒封存于青涩的扉页。青春的神圣性镶嵌于,总有一天我们不能够再这么任性,是的,总有一天,何妨把青春的神圣性还诸他们,把青春留舍于己。
孩童的第一次叛逆期好发于两三岁时,体现于一连串的拒绝之上,不要、不要,不要洗手手,不要喝水,不要回家,不要去上学。
反复在界限的边缘徘徊,忽而踩进去,忽而跳出来。我极想体验越界之后的视野,是否从此不羁?又怕离原点太远,找不到回来的路。
世上的约束,大抵可以用安全带的道理来解释,系上,被拘于一地,得到笃实的依赖感;卸下,则轻盈又愉快。我卸下安全带的时间与日俱增,我迟归又不给借口,我在房间里压低着声音打好几个小时的电话。每遇母亲搭问,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重要,不想说,之后再提。母亲没逼我,她在等待,或者忍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是等待,或者忍耐,都是母亲们精熟的技能。训练一个人,听得懂人话,以及他后续装作听不懂你的人话,需要三分等待,七分忍耐。
我警告你,永远、不要让我陷入那种情境。父母很难及时阻止悲剧的发生,至少你能让我不要成为最后一个收到通知的人,没有什么比这更羞辱的了,你不要用这种方式羞辱我。
想到自己那么轻易地就能伤人入骨,只因那人爱我甚多,好一段时日,我在母亲面前,节制着自己的脾气。
我们在描绘爱心时,倾向把爱心绘制成一封闭的曲线,以为爱是饱满、完整的。可是爱,时常关乎练习。练习坦承,练习掩藏。练习在乎,练习渐渐不在乎。练习紧紧抓牢,练习悄悄放掉。在爱里的人,很难没有问过一个问题:我得舍弃多少的自我,才能完善这份爱。
一旦认识到自己也有伤害母亲的能耐,孩子便退无可退地长大了,母亲只能在泪眼模糊中,见证孩子走向成熟与懂事。
仿佛他早已在心底预习过无数次,当他先把自己给贬低了,他就能承受别人对他的漫不经心、视若蝼蚁。
天生万物,乍看各自独立,互不隶属,地底下冥冥自有联络与感应,我们人的情感又怎可能不相互依绕,彼此牵挛纠结。
这一回我又进了好学校,我以为父亲总该称心如意了,他的表现倒有些疏离,像是不敢再僭越,他还记挂着那个深夜的对话吧。又过了数年,一日回家,我看到父亲穿着我的高中运动外套出门,我问母亲,这外套怎么在他身上,语气羞怯得像是在追讨一个过于奢侈的礼物。母亲答,想扔了,但他不肯,径自捡过去穿,他说你高中的学校衣饰都要留下来。母亲又补充,你爸很怀念你高中的时候,他很喜欢载你们上下学。
好久以前,一个朋友告诉我,她好中意村上春树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里的一句话:“人类在某些情况下是:只要这个人存在,就足以对某人造成伤害。”
相较于人群,你自有一个完整的内心世界,里面的步调徐缓而经久,你喜欢独自指出事物的名字,即使这要花上你很长一段光阴。你是那种感情下得很慢,却能够惦记很久的人。
我对你感到抱歉,我无法禁止人类喜欢把两物放在一起比拟的天性,我只能管好自己,不要太靠近你,我只要太靠近你,你便紧张起来,我希望你不要那么紧张,我跟你保持距离。
人与人之间,一旦被放在天平上,就很难相互友善了,他们会忆得彼此的相异,而不是他们共同走过了这么多岁月。我后来只要遇到别人家庭里的手足,都很小心翼翼,绝不轻率说出,谁比较漂亮,但谁比较会读书;谁成就比较高,谁才是那个体贴的小孩。我自己即因为这样可有可无的对比,而失落了一种联系。我不希望让他人之间的亲爱变得困难,相亲相爱本身即是困难的事。
我们先后离开学校,在互不相连的领域工作了一段时日。如鸟翱翔,如鱼舒泳,要如何分说谁技高一等?没办法的。我们又悄悄地,如两棵遥遥相望的树,在地底下,在地面上,根与枝丫,又期待又怕受伤害地朝着对方的方向生长。每一次去台北工作,总会规划一个行程去见你,每一次见你,总有淡淡的赎罪的心意。有时候我上台演说,你也会来看我,你习惯隔着好几层人群,远着一段距离朝我挥手。我刹那间想起二十年前你扯着我的衣袖,低喃,姐,你可以说一个故事吗?
当然好哇。
现在是人创造神的年代,呼唤神,要神给他们服务,服务他们的欲望、他们的矜持、他们的病痛。人注视神,是为了让神也注视他们,他们献出自己,也祈祷神对他们不要有所保留。这种差事,一个活生生、好端端的人,若非被拆成无数面,是办不到妥善回应这些愿望的。那些被封为男神、女神的凡人啊,必然是人前显贵,人后受罪。
知性温柔的精神科医师以一种非常悦耳的节奏徐徐述说,吃与爱是很容易混淆在一块的,两者带来的感受很像,当我们自认得不到爱的时候,我们寄望于吃,想要召唤那种情感上的深沉抚慰。很有道理,我们与食物的关系或深或浅都是人际的隐喻。
有一档纪录片,主角是一个天生没有痛觉的孩童。旁白说,没有痛觉,正好是“焉知非祸”的一种典型。把一个人的手往煤气罐上摆,他必定给火舌舔得龇牙咧嘴,日后见到明蓝的火,隔着距离,手心已泛起了麻灼的痛。而这个儿童,比别人少了一味“给痛得狠狠往后一缩”的后劲。他的父母对着镜头,愁容满面地说,若这孩子日后给车碰了,会记得把自己送到医院吗?
我们打招呼时,挂在嘴边的老是“你玩得愉快吗?”很少见到谁不识相地问,你玩得悲伤吗?可是,人生这么大的一个游乐场,那么多项设施,总有一样是会让你哭的吧?谁可以童叟无欺地说,自己此生绝无在游乐园掉过眼泪什么的。正是因为什么都太有趣了,时间太少,自己能力又不够,于是不给出一点伤悲什么的,哪衬得起我们富丽堂皇的爱戴?
不同时辰的人会有不同的情调,建筑也是。特别是庙宇。白昼正气凛然,黑夜再访,大脊上的剪黏(1)、交趾陶、蟠龙柱、彩绘墀头(2)、大红灯笼,一一敷上月光,庙宇的氛围一下子偏差了。我这才看明白,人的无助需要有个储存与传递的空间,庙宇何尝不是仰赖着鼎盛的香火为其撑腰?怪不得“迌”这个字特别入我心眼,一日一月,底下则是奔走的变形。你不能只在光天化日之时造访一座城市,入了夜你更要迤迤行经。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别紧张,月亮底下,还有;你熟习的景物都在,也都不在。
说穿了,我们总是忌惮与人相爱的。唐义净三藏法师所译的《佛说妙色王因缘经》,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跟宠物的爱,很少带来忧怖。狗提供了,你的给予,绝不至于被辜负的快乐;而猫,更像是某种练习,练习去接受,不被理睬并不表示不被爱。
我问过母亲,为什么想要拥有孩子?母亲说,前半生,她最常有的情绪是孤独。长年在外拼凑家计,跟家人相处的时间很短暂。等到日子不再那样匮乏了,手足一一成家,她反而困惑了,那她呢?于是她渴望孩子了。母亲打过一个比方:“像是你正好把家里给布置得很理想,看了看,很满意,这么舒适,怎么不再邀请一些人来呢?我邀请的人,也就是你们。”
我抱着那本书,请母亲念给我听,她从自己的书本抬起头来,迟疑几秒,说:“妈妈也在读书,你可不可以挑一本更简单的,自己读?”语毕,她的目光又落到书上。我至今仍忘不了那暗淡的心情。我以为母亲会放下书本,但她没有,她把书本抓得更牢靠,仿佛那是一张船票,她乘上船,前往更丰饶的他方。也因为如此,我之后也把书抓得很牢靠,不太情愿放下。大学时期,女性主义的课堂上,教授请我们留心周围的性别分工,包括电影中的情节呈现,若孩童惊扰了父亲的工作,势必得有一名女性跳出来,把孩子给带走,但母亲被惊扰时,谁来把孩子给带走?
母亲给我示范,她没有为了我而放下实现自我的短暂时分。我以后也不要轻易为别人放下我的,即使那个人我爱逾生命。
为什么到了后来我们抒情的方式只剩下沉默,沉默至少稀释了我们对彼此咆哮的欲望。
我低估了道歉这举止,对于受伤的人而言,是不容省略的仪式。道歉是,让对方感受到,自己承受过的痛苦,也有被严肃以待的资格。道歉是,把你从别人身上掠取走的物品、情感或尊严,谨慎地交还给对方,因为那本来就属于他们。道歉是,你请求原谅,对方不一定会原谅你,但若对方认识到他有原谅与不原谅你的选择,他生活的所有层面,将比一开始好很多很多。
她问,命运怎么开了个玩笑,让鸭子生出天鹅呢?闻言,我跌入时光的回廊里:科学博物馆的标本、母亲为我朗读广告牌上的介绍、手上字典的重量、我升上初中时那既欣喜又心酸的祝福,“从今天起你就读得比我上去了”,也连同高中之后的片段回忆。在她认识的字比我多时,我们相互理解,而在我习取的知识比她多时,我却单方面地关起了频道,再也不让她收听。羞耻感淹没了我的心房,我岂止红了眼眶,眼泪扑簌簌直落。鸭子怎么会生出天鹅呢?我生平见过最温柔、最友善的控诉,再也想不到其他一种表达方式,比这样的言说还委婉深沉。
我跟母亲道歉,我错了,我的书读得太差劲了,知识的存在是用以认识自己,而非否认来历。明明在很久以前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母亲也掉泪了。她原谅我,她总是能。谅解别人对她的误解。人不知而不愠,这个人是我母亲。
到了三十岁,看得更清晰。母亲没有给我指示,她给了我一盏明灯,我要往哪儿去,她极少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