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6
汤敏喝多了就会打一桶热水,把椅子转向遥对着阳台,然后卷起牛仔裤双腿踩进去,脑袋歪向一边,手放在膝盖上面,以平日没有的勇气一遍一遍完整唱着《窗外》,不知唱了几遍,大概是水变冷后刺激到了他,他突然睁开眼,迅速擦干翻身爬上床,一连串动作耗尽了力气,他蒙头呼呼大睡。电脑还没关,依然是一整屏正逐渐更新的网络小说,右下角是缩小的正放着电视剧的窗口。从搬到天马到大四实习之前,他几乎每天起床就起打开网站看小说,以几乎两三天一部电视剧的速度刷着台剧、日剧和大陆的武侠剧,一整天粘在凳子上,饿了就吃从老家带来的辣椒面,我好奇也抓了几把吃,很干,他却吃得津津有味,中午在食堂吃完回来后直到晚上七八点他才下楼去小卖铺边上的推车那里打包一份蛋炒粉,开始,我们吃饭时都叫他,他每次都让我们给他打包,久了,叫他吃饭的人就少了,开始,他中午还会去食堂打饭回来吃,后来就每天只吃一顿蛋炒粉。我知道他有一个弟弟,他爸开出租车,每次放假回到学校,他就拿出两三台手机,都是他爸在出租车上捡到的,虽然他不是一个不合群的人,但他很少说自己的事情,我们只能将猜测止于他家庭可能不太好,所以不舍得花钱吃饭。很多年后,我明白他其实一直在尝试释放情绪,寻求与人交流的契机。他是以整个系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湖南师范大学,完全可以去中南大学,志愿没有填好才滑落下来,军训不久后的一次聚会上他说从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喝了几杯酒之后),短暂的失落之后便是发泄,只是他发泄的方式如此隐秘,甚至连他自己都被欺骗了。和多数来自小镇和县城的人一样,在进入大学之前都只能徘徊在游戏厅和网吧门口,偷偷在座位底下交换着小说,这样简单却渗透力惊人的娱乐方式塑造并一直塑造着世界,高中老师会告诉你大学很精彩,世界很精彩,但他们理解的精彩只是对记忆和年少时光的过度美化,没人教你精彩不是在三百公里的铁轨上迎面撞来的群山、田野和一闪而过的居住地,也不是一身整齐的军服和挤满人的小吃街和商场,更不是有了完全自由的时间,在被教育以循规蹈矩的方式去等待后,你坐在树下,期待精彩如成熟的果子落下,可是精彩并未如约而至,它不是一颗颗等待就会落下的果实,它只是一种绵延的可能,需要一个和一群不断成长的人艰难跋涉,大学提供了道路,可你却在路口等待,这一次不会有一张录取单,也不会再有什么未知的事情活在幻想之中,大学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削弱幻想还原了你,汤敏比多数人更早落在地上,裸露的生活并没有按照幻想对应,他便退回玄幻的世界。天南大陆以北,越国建州之东,有一个修仙门派名为黄枫谷,时值宗门大战,修仙者不断陨落,飞离建州,初入乱星海,一闭关便是百年,再回天南旧友红颜已成骷髅,电脑屏幕之外则是煲电话粥、抽烟打游戏和看 NBA 的同学。活在两重生活中,一种生活的钝化必会加强另一种生活的精彩,而这些除了他自己,我们又如何能看到?我们只关心和在乎他是否和我们一样,翘课,唱 KTV,聚会喝酒打跑胡子,可是这样一个世界没有黄枫谷,他很早就遁入那个一切可能的发源地与我们的生活节奏脱节,偶尔,我们会将他从那个地方唤回醉一次,他唱完《窗外》又回到了黄枫谷,来回穿梭,他想必即留恋黄枫谷又必须以凡人之躯独行在宿舍食堂和教室之间,也必会有这样的时刻,他待在黄枫谷,阳台外曙光初露,他摘下耳机,关掉电脑,悄悄踩着清晨的鸟叫声,穿过正在打呼噜的同学来到楼下的常德津市面馆,清洁工已经扫完落了一整夜的树叶,望着日稀疏的枝条,他或许会产生一种错觉,落花林里的桃花才开啊!吃完早餐回到宿舍,室友还没起床,他上床缓慢滑入梦境,等其他人醒来只看到蒙头大睡的他,他们已习惯了并没叫醒他去上课,隔壁宿舍也忙乱起来,人一个个离开了宿舍,大宿舍的铁门啪一声被关上,在他的梦境里响起一道劫雷,随后,都安静了,宿舍里只有他还在蒙头大睡。两个世界都以各自的方式侵占他,日益扩张领土,互相虎视眈眈,直到出现晦暗难辨地带,当他行走在这样的地带,行走在两个世界交战的地方,被两个世界拉扯争夺之时却没人拉他一把,因为他已在众人之外越来越远。一日晚上,楼上宿舍几个同学在打跑胡子,不知何时他出现在伍海东的后面,像看钓鱼一样认真看着伍海东手上的牌,周强抬了一下视线,却似乎没有看到汤敏,周强在算牌,直到打完这一把,大家才跟汤敏打招呼,随着新一轮牌局开始,大家的热情又如潮水一般退去。毕业很久后,我才懂得他那一刻必然走到了困境,无力抗争两个世界对他的争夺,他不知道怎么呼喊,只是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出现在牌桌后面的门口等待我们将他拉近大家的生活,牌局罩进了打牌的人和围观的人,除了汤敏,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但他一定在后面站了很久,因为我比汤敏先离开回到宿舍,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我才发现他提着一碗蛋炒粉回来,戴上耳机大口大口吞咽。 晚上十一点,在图书馆自习和唱完 KTV 的两个室友回来了,他们交流了一会发现汤敏已经睡着了,可这也只是让交流的声音稍微降低,没有人会因为一个没有参与这一天中最精彩的几个小时的同学而改变自己的生活节奏,隔着玻璃门互喊的开黑的同学,听着歌哼唱的同学,走动洗澡的同学,还有阳台下嘻哈经过的同学,他们的声音填满了时间和空间,以深夜协奏曲此起彼伏漂浮在夜空托起了汤敏的梦境,也许,他正坐在教室里,耳朵听着老师在讲解一道他已经掌握的数学题,眼睛和大脑却看着某个女同学的侧脸,摊开竖起的教科书如堤坝挡住了如洪水一般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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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7-02 17:17: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