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随笔:从自我到他者——《夜莺》的精神分析解读(一)
一、简介与导入
《夜莺》是安徒生童话最为著名的篇章之一,也是很多人的童年启蒙读物,它简单明了,通俗易懂,受众人群一直被定位为儿童,但实际上,我更倾向于《夜莺》是一个以成长为主题的成人童话,它背后蕴含的深意值得现代人反思。
《夜莺》讲述了一个中国皇帝骄傲于自己所拥有精致华美的花园,但却不知道花园尽头的树林栖息着一只歌喉婉转犹如天籁的夜莺,直到读到外国旅行家写的文章,才恍然惊觉,立刻派人去寻找。夜莺样貌普通,却会唱许多动人的歌,立刻赢得了宫廷上下的喜爱。不久日本皇帝送来了一只人造夜莺,不仅外表华贵美丽,而且能唱出和真夜莺一模一样的歌,它立刻就取代了真夜莺的位置。就在人造夜莺成为新宠之际,真夜莺悄悄离开了宫廷。好景不长,皇帝生了重病,就在濒死之际,他渴望再听一听夜莺的歌声,但那只人造夜莺的发条已经损坏,再也不能歌唱。在皇帝被死亡折磨之际,真夜莺来了。它的歌声足以令死神着迷。死神归还了皇帝的权杖和宝剑,化作一阵白雾散去。获得新生的皇帝想要留住夜莺,却被它拒绝,它要为更多人歌唱。
《夜莺》以童话的形式反映了现代人的某种自恋情结,以及打破这种自恋情结的出口。问题和解决办法,其实寄托在两个颇有深意的形象上——皇帝与夜莺。从结构主义叙事学的角度来说,其实《夜莺》包含着一个二元对立结构,皇帝和夜莺,代表两种人格,两种价值观。具体如下图。

二、看不见的自己与打破自恋情结——皇帝的自我探索与人格成长之路
故事的开头大肆描摹、渲染了皇帝拥有的财富,天底下最美丽的皇宫,摆满奇珍花卉、大得没边的花园。皇帝对这些深以为傲,也乐得见书籍文章夸赞他的京城、皇宫和花园,但当人们说“最美丽的要属夜莺”时,皇帝十分诧异,并说了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
我有什么东西,全世界竟然都比我自己更了解。
一个被全世界奉为中心的人,也以为自己是全世界的中心。皇帝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自己,但他的认知其实是被困在自我目光所能及之处,而那些视野盲区,在暗处悄悄萌生的东西,代表了他人格的另一面。这一面,只能借他人的目光看到。正如一双从灯塔的至高处瞭望大海的眼睛,无法同时看到灯塔的内部,看到紧贴着灯塔墙壁蜿蜒生长的藤蔓。当他人指出皇帝从前不曾注意到的东西时,皇帝会感到惊讶,能做出的反应也必然是“想看到”自己忽略的东西。
他派侍臣去寻找这只夜莺(这里的侍臣可以看作是皇帝的分身),在寻找的过程中出现了两次误认,把牛叫、蛙鸣当成了夜莺的歌声,最后才略带失望地看到一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鸟儿,但随之又发现夜莺歌声悦耳,产生欣赏。这个过程其实是一个人自我探索、自我认知过程的隐喻,伴随着诸多误认与情绪体验,包括迷茫、失望、满足等等。
然而,侍臣最终找到的夜莺严格来说并不是皇帝的所有物,亦非其分身,它是独立于皇帝的个体,它之于皇帝的意义在于,它是他走出自恋情结的线索和引子。
皇帝被夜莺的歌声感动流泪,但此时的他仍然处于一种自我膨胀、自我中心的阶段,他仍然将自我树立为绝对主体,对独立于自我的他者,他采取的仍然是掌控和占有的策略。
如今它(夜莺)在宫中留下,有自己的鸟笼,可以白天出来两次,夜里出来一次。出来时指定十二名仆人侍候它,每人握住系在它腿上的一根丝线。这样的飞法实在不会是怎么快活的。
在皇帝的潜意识里,这只“被发现”的夜莺依然是从属于他、为他服务的。此时,他爱的仅仅是夜莺婉转的歌喉,是它身上那一重代表着美好与特别的象征意义。夜莺仅仅只是他“坐拥全世界最美好最特别的事物”(或者说财富、权势和地位)这种表面繁荣的注脚,而一旦出现拥有真夜莺一样的美妙歌喉,且外表更加精致美丽的人造夜莺时,他就再也不需要真夜莺来突出他的特别,彰显他的权威与优越。
但拆开来一看,这不是书,而是一件装在盒子里的工艺品,一只人造的夜莺,看上去和活的一样,全身镶满钻石、红宝石和蓝宝石。给这只人造夜莺一上发条,它能唱得和真夜莺一样,尾巴还能一上一下地跳动,发出银色和金色的闪光。它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缎带,上面写着:“中国皇帝的夜莺不能和日本国皇帝的这只夜莺相比。”
这个人造夜莺甚至不具备任何主体性,完全是为了服务皇帝而存在的,为他量身定制的客体。它能够精准迎合宫廷乐师的圆舞曲,而真夜莺自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相比之下就不那么讨喜。
这里插入一个题外话,如果把这个情节和之前言情小说界流行的“替身文学”联系起来,我们就会发现所谓“替身文学”的细思极恐之处。言情故事里,无论男主角是把女主角当作“白月光”的替身,还是在女主角走后寻找能够代替她的替身,本质上都只是爱对方身上的某一重象征意义,对方所代表的某个符号、某种感觉、某个精神意义,而无法看见真正完整、具体、多面的她。这种符号化他人的行径,本质上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一种自恋,而这种行径下的种种付出,其实更多的也不过是自我感动,就像后来皇帝病重时对人造夜莺的哀求:
你这只珍贵的小金鸟,唱歌啊,求求你唱歌啊!我给了你黄金和贵重的礼物;我甚至把我的金丝围脖挂在你的脖子上。唱啊!唱啊!
人造夜莺只是一件华丽冰冷的工艺品,没有任何思想和感情,任何外在的装饰都不能令它产生感觉,而皇帝所谓的“付出”,并不一定是它需要的。他看似宠爱的背后,折射的恰恰是他人格深处的“爱无能”困境。
而在现实生活中,“替身文学”也在不断上演。很多人对象换了又换,但翻来覆去都是同一种类型,每一任对象的外表、性格、气质甚至经历都高度相似。当然有人会说这仅仅反映了一个人固定的审美取向,但细想却不止如此。当对方身上逐渐显露的东西破坏了原来吸引TA的地方,或者出现了另外一个在各个方面都堪称加强版的第三者时,TA还会毫不动摇地坚持原来的选择吗?说到底,这种“爱情”并不是拥抱他人,而是拥抱自己。恰如文中,当后出现的人造夜莺更能吸引人们的目光时,先来的真夜莺就在无形中被摒弃了,只能悄悄地离去。人们甚至对真夜莺的离开不解、愤怒,斥责它忘恩负义,然后再安慰自己:“没关系,现在我拥有更好的东西。”
而当人造夜莺的发条损坏,暴露出它那尴尬、不讨喜的一面时,皇帝想要将它恢复如初却不能,美好的事物正在消失,那个吸引他的符号渐渐褪色。如果皇帝选择摒弃人造夜莺,继续寻求其他符号的载体,那么他的自恋情结就永远也不会被打破,他将永远被困在灯塔高处。但不幸却又幸运的是,他生了一场重病,这场重病带给他自我更新的契机。
皇帝缠绵病榻,人们不再将他奉为中心,而是将目光转向他的继承者。此时的皇帝被抛到孤独的境地,他一切的财富、权力和地位,他一切的繁荣,都随着他生命的流逝同他渐行渐远,正如指缝里的流沙。那种需要美丽外物来显示自己突出地位的欲求已经失效。濒死的皇帝所面临的是抽身审视自己的恐惧。
当死神降临,皇帝过去生命中的全部经历与体验具象化为一个个或温柔或丑陋的脑袋,从丝绒床幔间窥探进来。一直处于主体的他突然被拉到客体的位置上,接受死神的凝视与审判。而这个死神是皇帝内心的外化,是他自身的一部分。
可怜的皇帝只觉得胸前被压得出奇地沉重,连气也喘不过来,于是睁开眼睛,看到死神正坐在那里。他戴上了皇帝的金冠,一只手握着皇帝的宝剑,一只手握着皇帝的美丽旗子。床的四周有许多奇怪的脑袋从长长的丝绒床幔间窥探进来,有些非常丑陋,有些好看温柔。这些脑袋代表皇帝做过的好事和坏事,现在死神坐在皇帝的心口上,它们却盯着皇帝的脸看。
“你记得这件事吗?”“你想起了那件事吗?”它们接二连三地问道,这就使他回想起许多往事,使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皇帝构筑起来的以自我为绝对主体的世界受到冲击,摇摇欲坠,面对死神的无能为力,使他近乎疯狂地向过去所迷恋的符号求助,这一求助行为背后的动机是重新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是挣扎着拼命回到过去那个光鲜繁荣的、充满安全感的摇篮。
“这种事我一点也不知道,”皇帝说。“音乐!音乐!”他叫道。“快敲中国大鼓啊!让我不要听到它们说的话。”但是它们仍旧说下去,死神对它们说的话都像中国人那样点头。“音乐!音乐!”皇帝大叫。
这是皇帝生命中的至暗时刻,而人造夜莺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无法解救脆弱无助的他。这时,真夜莺从天而降,以美妙的歌喉慰藉了他的心灵,将他重新放回那个充满安全感的摇篮,化解了他的精神危机。
经历了生死大劫的皇帝所获得的新生,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他在不自觉中进行着一场告别仪式,告别过去那个深陷自恋情结的他,从至高无上的灯塔缓步而下。此时的他,已经有了摆脱“爱无能”的迹象,朝着接纳他者、尊重他者过渡,他的霸道专横、以自我为中心开始有了商榷和退让的空间。
“你必须永远留下来和我在一起,”皇帝说,“你可以爱怎么唱就怎么唱;我要把那人造鸟砸个粉碎。”
夜莺曾经因为只能唱自己爱唱的歌,无法迎合宫廷音乐的趣味而被抛弃,但如今它却在宫廷里拥有了展现本真自我的可能,这正是因为皇帝逐渐摆脱了对美好符号的迷恋,真正看见了它美妙歌喉下自由、健康的灵魂,并且体会到这种灵魂的价值。在故事的结尾,他充分尊重夜莺的意志与选择,由此彻底完成了自我更新,获得了一个更高境界的自己。他的财富、权势与地位不再是用以彰显主体权威和优越的工具,而是获得了更多开放性与可能性,正如夜莺所说,“皇冠也存在着它神圣之处。”
“每一件事我都答应。”皇帝说。这时候他已经穿好了他的皇袍,站在那里,用握着那把沉重的金剑的手按着他的心口。
……
仆人们现在进来料理死了的皇帝。一下子,看啊!他站在那里,使他们大吃一惊地说:“你们早。”
当皇帝开朗地拥抱新生时,我们可以从他身上窥见努力走出人格困境、实现人格更新的勇气与力量,这是他身上最本质的魅力来源,也是值得现代人学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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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tory man 赞了这篇日记 2024-11-07 08:4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