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方向的车
那天,原本只是出门买块香皂,却踩动车轮再次进山。在群山之中一个个岔口的随性选择着,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地或意图,只是走着看着唱着陶醉着。娇艳的明晃晃的油菜花太过夺目,有些喧宾夺主,山坡、溪流、树林反成为点缀,暖暖的阳光直惹得人犯困,要在这美好之中昏睡过去。一阵清冷的风与我不期而遇,它告诉我说,这一切的美好将与我无关。我很清楚,我的生命装不下所有美好。本应如此。回家,舍弃这外面世界的美好,当然还有漂泊的苦痛心酸等等等等。回家,我竟真的作此选择,尽管这在之前看上去决计不可能,会在每次谈及的时候顿生感伤。但这次,我真的要回家了,并且万分重要的是没有凄婉伤感,而是满心憧憬。这就是我想要说的,这一年给我的改变。我易于感伤的心变得明媚了,在遇到一件事时,我会想到它会发展到一个好的结果。为什么会这样,会有如此内心的改变。凡事谈到内心就玄妙,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准确地把这写出来,我只试图尽可能完整地记述这些事件,而后等待这玄妙自然显现。
原本南下广州的打算在一场不大但却长久的病愈之后戏剧性地改变了,转而要去成都。因而在途中停留去了曾一直向往却几次错过的汉中。时间也是现下这个美好的时节,年后向后拨一年。那次短暂三天的停留带给我绝对的惊喜。从车过秦岭的一刻起,我便开始爱上这个地方。我在第三天夜里离开时,似不曾想到过后不久竟还会与汉中发生更多的故事。到成都后,由于气候闷热潮湿,没几天便水土不服,继而进医院做了个小手术,再加上手术后的恢复治疗,前前后后近一个月时间都要往医院跑。这期间找工作的事便理所当然地搁置一旁。当时是一个四川南充的同学在出差成都时帮我问到的房子,在川陕路将出三环处、昭觉禅寺边上。当时的我不会意识到,这一处处的巧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在治病的二十多天里,每天的生活变得异常简单,昭觉寺的奇妙开始显现。每天早上到庙里散步,吃斋饭,然后坐车去医院,在三四个小时的治疗、输液之后,坐车绕很远的路回家,大概每次都会乘不同的车次,左转右转最终回到那个糟糕的小窝。又过了几天,做了手术,整夜因疼痛醒来,弄得没日没夜没精打采,便也没有再在不同的公交线路上悠荡,早早回到住处。而那只会带给我烦恼的小窝显然不足以胜任缓解疼痛和释放心情,于是一次次进出寺庙。后来我也找了一些别出的居所,条件好些且价格合适,但我最终没搬家,我想那是因为昭觉寺,我愈加感到离不开那儿。后来回想在成都的五十天,那么美好,而这一切美好之基础就在昭觉寺。
在手术后最难熬的几天里,小杜的到来是个重要事件。我也带他进出寺庙,漫步、吃斋饭,在茶园喝茶聊天。并且很重要的是由他引领着进入一个广阔的世界——哲学。和他安闲地坐在小小茶园里,谈论着无边的宇宙,是那样令人愉快。也是那段日子在成都各处游荡,接触到各样的小吃,叫我想到了之前在汉中见到的米皮,因而有了做特色小吃的想法。因病痛而难眠的痛苦一扫而光,变为彻底的思索憧憬。曾有个漫长的一天,我从医院出来到书店买了小杜推荐的史铁生著《务虚笔记》,回到寺里在那株巨大的黄葛树下阅读直至天黑,而后在小窝昏黄的灯光中憧憬、盘算着不久之后。在本子上记下不时窜出的主意,自言自语歇斯底里。不经意间察觉到窗外竟有了渐亮的天光,走到天台,注视这个还沉睡着的城市和陆续醒来的人们。刚一打开手机便收到一条朋友发来的信息:国际米兰2:0胜尤文,扫清了夺冠路上的最大障碍。彻夜未眠的我丝毫没有丁点儿疲倦和困顿,关上门径直走向那座寺庙,开始我新一天的生活。我想,便是在这些时日里,我的心在发生着转变。身处其中的我竟如此地享受那段病痛。如同史铁生在轮椅上享用人生,亦如史与地坛。昭觉寺在不觉间让我产生了某种归属感。后来还发现了不远的文殊院,都很喜欢。是在成都,我第一次发现了寺庙有如此完整的社会功能,它可以提供斋饭,有心理咨询处、期刊编发部,还会有类似于周末讲堂的活动。我便整日地裹在寺院中,一日三餐,参绕古树、白塔,静坐一处自在呼吸,当然,更多的还是看书,不时地写些文字,在天将黑时离开,还不忘敬奉上“合十礼”。几乎还会在每天回家的路上看一群孩子学习跳舞。直至现在回想起来都那样美好。
伤口愈合了,疼痛不再了,渐渐告别了医院。于是,做米皮的想法也越来越可以接近实现,在成都各处走访着做了考察,觉得要暂离成都,去汉中学手艺,和老K一起拍定合伙做这个尝试,猜想要从熟悉的西安做起。一切都定下了,要离开成都,虽然期盼早日回师,但一切都还未定,所以带着病愈的欣喜走走川中胜迹。导游证在这里竟出乎意料的好使,进出各大景点均畅通无阻。金沙遗址瑰丽神奇,青城山古树群为天下大观,都江堰水波震天气象万千。总归都很美好,而在一系列美好之后又有一个升华,竟也被我机缘巧合地安排在了最后——我绕道彝族地区而后去了峨眉山。在大渡河乌斯河峡谷段,我又一次放开歌喉,又一次习惯性地徒步,见到了没见过的景致风物和彝人,美好渐渐越堆越高,直至其后的第三天,我登上了峨眉金顶。不同于寒冷的半山,金顶冲破了云雾,阳光万丈,天无比蓝,仰视“十方普贤”金像,其后不时划过的轻薄的云气,让人感到是普贤菩萨御云而来,云海在脚下涌动翻腾,金殿华贵辉煌,银殿冰雪寒光,真乃佛国天界。而这一切还不够,在下午三点半至四点间的一个时段,“佛光”显现。与我半路结伴一同上山的小伙子五次上山这才初次得见,那可遇不可求的胜景,而我这第一次上山竟真得见到了。那一刻我第一次相信自己的生活会变得美好,那天是公元2010年5月17日,农历四月初四。四,一直以来是我喜欢的数字也被我视作幸运数字,而又在这一天与我不期而遇。也是在那天,我的国际米兰联赛夺冠,当然还有随后的杯赛和时隔45年的欧洲冠军杯。可以想见一切的一切都蜂拥而至,带着幸福和美好把我的内心占据。
一年后的现在来看,这真是过去一年回归社会的我最重要的收获,心态的转变。
当然,回归的路并不轻松。在西安开店的方案最终改在汉中,做得很失败。一直以来自闭的我,再加之近两年没工作过,四处漂泊,使得生活行事自由散漫,待人处事方面着实很差劲。改变,我需要改变。
因为是世界杯年,我不得不再次提及足球。尽管我会为巴西的出局而伤感但也会为西班牙的胜利而高兴,曾经美丽却伤感的西班牙足球使美丽变得强大,并在一个新的大洲达到了以往巴西足球才能企及的高度,这也是改变。
后半年在汉中开店卖米皮、臊子面,这期间内心有甚多收获。我想,活在生活里,没有什么多么高贵,没有什么多么卑微。如放羊一样,我也可以做一份营生平静地过活。我还清晰地记着那其中一段时间,每天早五点起床,骑车去蔬菜批发市场。太阳尚未发亮,夜色依旧深沉,秋的凉意充分地在我的空间释放。曾几何时,自己就是这样一次次出发,一次次上路,奔向前方未知的一站——在黄土高原,在河西走廊,在华北平原,满心青春梦想的我肆意纵情地演绎着年轻的荒唐。这次则不同,为了生活,为了我希望并深信那会到来的美丽生活。披星戴月为生活而辛劳的人们构成一幕幕影像,在我前行途中一一划过——轰隆隆的货车载着木然的司机行驶,街边商铺由主人卸下门板开始新的一天,在汉江大桥值守彻夜的年轻民警裹着军大衣和疲惫陷入沉睡,还有如我一样的众多的人们骑自行车或摩托或拉着大推车空载驶向、满载驶出批发市场。夜色仍旧浓重,而市场内外已熙熙攘攘进进出出忙碌不迭。大货、小卡、三轮、地摊、商铺、蔬菜、水果、鱼肉、煎饼、豆浆、公交、广播……全是生活。我驮了一麻袋的生活满载而归,欣喜激动,我有理由幸福地哭,只因我爱死了生活。这是那其中的一天写下的文字,总带给我无限回忆和力量。我越来越明白,为什么爱贾樟柯的电影,如同生活。
“十一”国庆前后赴太白学艺是我愿意提及的事件。由于米皮做不下去,只能另想办法,便想到了并不复杂的臊子面。于是欲北去岐山,便顺道在中途的太白一个同学处停留一天。便恰是这短暂的停留,又有了机缘,我找到了师傅便不再去岐山。早、晚在饭馆学艺,下午闲时帮同学家照看干果杂货铺,每天如此,我竟真不觉乏味。在这样一个旅游黄金期,众多各地来的驴友在我眼前过往,我就如一个长久在这儿生活的人一样,忙活着炒栗子、秤瓜子,闲时搬出椅子到外面阳光里呆坐着。在这秦岭大山中的小城里,阳光空气生活都那么让人闲适,太白山、鳌山,我哪儿都不想去。在太白的十天,我确实哪儿也没去,只是平静地过着。我想,五年了,我漂泊的心需要安闲。
此次赴太白,而后绕道凤县回汉中,全是搭车。当时选择搭车似有种禅意,愿待上苍渡我。而整个来回五百多公里搭了八辆车,整个事情在过后看,美妙得不可思议。搭车的情节总相似,然而我想说的是最后一辆的故事。那天搭车、徒步,翻山到了宝鸡汉中边界的小镇留凤关。我本是下定决心要在当天回汉中的,且发信息告诉老K,午夜12点前到家。可这大山腹地的国道上实无几辆过路车,班车也在早前被错过,便横下心站在路边等待垂青。从下午五点到晚九点,除去中间吃饭的二十多分钟,我就那么坚守着。久久的没有车来,开来的几辆也匆匆驶过,我就那么坚守着,倔强地。那时我很平静,不再抱有内心挣扎。不时地嘴里念念有词,咒语或是其它。我写不出那时的艰难,但不难想象,在长达三个半小时的时间里,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路边,无所事事,直到夜色厚重寒风劲起。其实我本可以在下午拦下班车的,或是在小镇上住一晚,但没有,我固执地要搭车要在这晚回去。事实上,最后一段时间,我已放弃了,我想,也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坚持到一定阶段,懂得放弃有时也是必要的。我已经说服了自己,便发信息回去说次日到家。但就在编好信息待要发送时,远处来了久违的车灯,便在临放弃时又伸出手势,或许也是出于惯性。但它就真的停车了,去往四川巴中,路过汉中恰好到我的地方。最终在暗夜中驶出秦岭,眼看灯火烘托出的城市一点点接近,我都感到太过神奇,不可思议。我在夜里23:54敲开了家门。我真的赶这天回来了。迄今我近五十次的搭车经历,我都认为这次使我内心得到升华。和很多人也聊过此事,我们都认同,凭借这种近似偏执的劲头是可以做成事的。至今我都记得自己上车时不可遏制的狂喜,不停地双手合十,敬畏天、地、人、心。
西方哲学史、康德、卢梭、美学等一些书也充实这我的生活,当然也会有些晦涩难啃折磨我,但我为发现一块新大陆而欣喜,就如同足球曾为单调学习中的我推开一扇窗子一样。还要提到《务虚笔记》,后来总是反复翻看,标注出一些段落语句,我把它看作是自己的哲学入门。而它对我的重要性更在于,它改变了我很多认识,比如关于爱情。而这间接地导致了我在年底的一次旅行,继而有了现在回家的选择。因而,在这次旅行上路的第一天也就是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离去的日子,我的泪水中也夹杂着他的痕迹。
爱情,是个让我一度抵御的东西。因为曾经我的心是伤感的,我总不认为自己可以和一个女孩儿走到一起或者可以拥有爱情。总之,感觉爱情于我无限遥远。但,史的书改变了我。我想,我要去追求关于爱情的幸福。12月里,在大汉山上的一次小事故让我彻夜难眠,我发信息告诉丫头过年时去看她。我们已经一年多没见了,只不时地互发信息。这时,我无比渴望想见她。我不知这是否可以称作爱情,因为我们甚至都不了解,我都不知道她的年岁,但没什么,我只是想见她。所以有了之前提到的旅行。在2010年最后一天上路,在路上走出过去,进入新的一年。在路上的一天,已然身处南国,乘车行驶在乡间公路上,我木讷地看着车窗外温柔的风景。无声的环境,风景倏然而逝。车载音箱应时飘出了瑰丽的歌声:我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那一瞬,那一瞬不再有时空存在,我的世界里只有这歌声,它的乍然闯入竟如此贴切,我的心无限满足——一切都值得。搭车、徒步、火车、班车各种方式,又是洒脱自由凄凉悲怆的天涯孤旅。终于2月2日年三十到达一个遥远的公园见到了她。在重又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就变得奇妙,刚走出公园便坐上了反方向的车,后手机失而复得。和她在水库坝区庆贺大年夜,还参加了一场救火,共同参与灭火的老伯送我一句“来年红红火火”,我感到一切都如此美好。在阳光里一起静默也是无比幸福,在硕大的城镇里散步聊天,在黑暗的街角放焰火,这每一点的幸福都让我深深记住了这个不会寒冷的地方,这里的温暖没有死角,如同我被幸福照耀的心一样。三天后我离开去看一个兄弟,没有继续停留,再长久的停留终会离别,我更在乎将来,我们可以努力,可以等,只要愿意。
上车了,我依然望着丫头的方向,看车厢外的景物迅疾地向后退去,心里那样不忍,我不想一下子这么快远离,便恍恍惚惚在中途一站下了车,这样心想丫头还在近旁,还会在早上来到帐篷边把我从甜蜜的等待中唤醒,醒来,沉入美梦。
或许心里不想这么快且几乎没有缝隙地由丫头转而与兄弟完成对接,过去的三天,太过华彩,太过丰富,太过美轮美奂。我需要一块空旷的时间,小心地回忆整理,然后装进记忆,不落下半点儿幸福。
离开,是那么简单而复杂的事情。离开只是一瞬而离开之后则是漫长。
那些时间总因想念而甜蜜,却又因想念而艰涩。总归是扛过来了。离开之后的旅程大大偏离了既定路线,只由于一个突发事件。我想,人生若没有坚定地目标,则总会被突如其来的偶然所左右。当然于此事来讲也并非坏事,恰是因为此而帮我摆脱了之前内心纠结的小想法,念动咒语“从今天起做一个胸怀坦荡的人”,既然我相信有将来。还因此接二连三地见到了一些普通岗位上的好人,有民警、列车乘务员,他们都优秀地工作着。我现在还无法思议其对我的影响,我只是问自己:将来我会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可以确定的是,在返回西安的途中,我就已作了回家的决定。明天就要踏上回程的火车,每每想到这点,我都会从心底高兴。
我忽然记起了那个片段,见到丫头后,在美好的空气中,我登上了反方向的车——这是一个隐喻,在向来离家远行的三四月间,在这样美好的时节,我登上了反方向的车。
——2011年4月9日 于汉中
附:在写下这个日期时,心头又涌起狂烈的傻笑。2006年4月9日晚,与阿当、老超两兄弟迷路困于秦岭山中,趴雪食草饥寒交迫,蒙天不弃我,得以于子夜时分登顶终南山,俯望西安城,并觅得道路于10日下得山来。五年了,值此时机一并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