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写的东西
“老婆。”
电脑旁边的杯子已经一点水都没有了,茶渍一层一层攀附在杯的内壁上,像牙齿内侧褐色的牙垢。
“听不到吗!”
他的声音就像从肺里爆炸开来似地。吼出这一句时,本来就狭窄的客厅却顿时显得空旷了,他甚至听到了回声。本来也不是这个意思,他吼出来的瞬间也就后悔了,空气里剩下的寂静让他难堪又愤怒,连钟表走动的声音都像一种嘲笑。
他摸了一把脸,然后端着杯子,决定自己去倒水。
他老婆坐在客厅里剥虾,煮好的粉红色的虾子,超市打折买的很大一盒,但是他却不吃。她也不怎么会做饭,才结婚没多久,一日三餐一般都做得十分简单,主要也是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卖些好的。他还记得,老婆结婚之前喜欢留很长的指甲,然后去外面做成各种各样的图案,他们牵手的时候,指甲有的时候刮着他的皮肤痒痒的,他心里也会痒痒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婆指甲也剪了,光秃秃的,她自己涂的指甲油显得有一点斑驳,像他们卧室没有刷好的墙漆。
她坐在客厅,掐掉虾头的动作显得很笨拙,指甲嵌虾肉里,背上的虾线却总是不能利落地除干净,剩下些脏东西藏在肉里,让人很没有食欲。但是这些虾都是给他剥的。她定定地剥着,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水烧好了在厨房里,你自己去掺一下。”
“你别剥了,我不吃。”
“不吃怎么办嘛,买了这么大一盒,这些都是新鲜的,不吃浪费了。”她还是没有停下来,扯拉虾壳的“咔滋”声让他心里有点冒火。
他没有说话,深吸了口气,走进厨房找水壶。
壶放在电饭煲旁边,电饭煲是结婚的时候家里人送的,电饭煲上还印了他们的名字,以及方方正正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他倒水的时候看了电饭煲一眼,发现下面好像压着什么东西,露出了方形的一个角。 果蝇从垃圾桶里摇摇晃晃地飞出来,他狠狠挥了了一下手,然后把那个纸片从电饭煲里扯了出来——是一串电话号码,还沾着油渍,看上去是她一边做菜一边抄下来的。
他端着水杯走出去,把纸片递到他老婆面前。“这是什么?”他问。
她抬起头,愣了一下,就把纸片接了过去。连手都没有擦,纸片就这样沾上了红色的虾水。“今天来修灶的师傅留的电话。”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才修过,怎么又坏了。”
“不知道,中午的时候打不燃了。”
“哦。”他抿了一口茶,然后他老婆又继续开始剥虾。
“明天就要交了吗?”他老婆突然问。
他没有说话,回到房间,把门大力关上了。
刚刚结婚时候,他的第一本书正在发行,卖得挺好的,赚了有二十万。但是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连高中生都不愿意去翻看的东西,他自己都不想再读一遍。他老婆总是一遍一遍在朋友圈里推送他的文章,《如果你内心脆弱,请你看看这篇美文》或者是《你永远不知道你有多么强大》,时间久了,连亲朋好友都懒得评论。他以为自己小有名气之后,就更有能力去写自己想要写的东西,但是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没有止尽的生产线上,永远在为这些虚伪的语句奔波。深夜坐在电脑前,为什么东西能够使人激情澎拜潸然泪下而伤脑筋,自己就像一个居心叵测的骗子。
可是这种东西又能火多久呢,总有人比你更能编。接下来的作品都没有第一部书卖得好了,自然收入也日渐拮据。
上帝在他眼里,就他妈的是个骗子。
他十七岁随便一篇小说就在几十万中学生里突出重围,直接斩获中小学生文坛里的最高荣誉大奖,甚至让他与北大擦肩。比赛那天,他坐在北大的教室里,觉得自己就是在地球上写字,他甚至看到了评委老师们把他的小说争相传阅的样子。他拿着奖状回到学校,老师都把他当成宝贝护着,就像呵护着下一届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但是就在获奖文章合集发表的的那一天,他翻到底都没从那白纸黑字的缝里看见自己的名字。
他打电话去质问,对方却说不明白,直到他看到了自己最爱的作家在那文集上的导言:“……现在的中学生总是看见太多社会黑暗,甚至把这种黑暗夸得太大。我们需要的不是中学生来揭露这些东西,我们需要的是社会里的光,是快乐和幸福,是令人鼓舞的正能量。如果一个人的眼睛里看不到光,那黑暗有什么价值?”因为他写的题材太敏感,所以他没有名字。
而那一篇连存稿都没有的小说,就成了他最高的巅峰。到现在,无论他写了多少人畜无害的美丽阳光的文字,都在嘲讽他,他的内心里还有一处不被认可的黑色。
明天又是截稿日,他真的再也憋不出来了。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抿了一口茶,想起那一张记了电话号码的字条。
她正好端着剥好的虾从客厅进来。
“真的不吃吗?“她手里拿着一只,沾了沾酱油把它送到他的嘴边。他咬住虾,酱油滴在了他的裤子上。但是她没有看见。
是很好的虾,咬住的时候仿佛肉是脆的,混着酱油虾肉的甜味就从牙齿的缝隙之间流窜出来。肉很弹,每咀嚼一次都有回弹的感觉,很紧致。
“怎么想着要买虾。“
“我以为你想吃。“她说着,自己就在旁边坐了下来,拿着一只放进了嘴里。”第一次和你出去吃饭的时候,你给我剥完了一整锅的香辣虾。“
“是吗,我不记得了。”他也伸手拿了一只继续吃。
“其实我不怎么吃虾,你当时给我说你想吃,我们就去吃了。结果你没吃多少,我却吃了一个晚上“她笑了起来,头上随便扎着的丸子都在颤动。”后来你才给我讲,你最讨厌的就是剥虾子。“
他听了这话,好像想起一点什么,也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你超级激动,又问我这又问我那,甚至还说要给我写一本小说,你看,五年了,小说也没给我。“
他拿起纸巾擦了擦手,想起了什么,又作罢。
“你也是,一天到晚就闷着,总说我不懂你,我也总是纳闷自己有什么用。有什么不高兴的你也从来不和我说。结婚一年了,我有的时候真的觉得搞不懂你,明明生活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好的,可是你总是只讲那些好的,有问题从来到自己憋着。”她老婆一边讲着,一边吃着虾子,好像人都吃醉了似的,听起来奇奇怪怪的。
“明明你觉得我做饭太咸,你也从来不说。明明你觉得我没有以前爱你了,你也不来问我。明明你害怕我和你在一起受委屈,你也从来不安慰我。明明我那么多时候既小心眼又蛮横,你也只说你爱我。”
“你不是因为真的只看见了好的才这样说,你是因为每天都看见了这些生活里令人悲伤的细节才这样说,你知道说出来的好话都是温和的假话,你也不愿意说一些伤人的真话。”
“写好话的从来都不是你,你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子。我好害怕你说着说着,爱我也变成了假话,再也回不去了。“他老婆竟然哭了,嘴里还嚼着虾,好像今天不吃完明天全部都要坏掉了一样。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某一个角落被打开了,一瞬间这些可憎的矛盾似乎调和了许多。他感到愧疚和释然,就像滚烫的热水灌进冷水里,给他找到了一条通往生活的温和路径。
“你看了?“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
“嗯。“她点了点头。
“那个电话是修灶师傅的?”
“是出版社的,没给你先讲一声。“
他写了很久,也修改了很多次,但是这篇小说只躺在电脑里,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打开了它,她开始阅读他,开始倾听他。然后她替他把这些文字整理好,四处奔波,希望它能被认可,希望他能成为自己,做他一直想要做的事。
今天她接到了一通电话,说希望这本小说尽快出版。她正在做饭,连灶台都没顾,就扯了纸片抄下了对方的号码,然后压在了电饭煲底下。
他看着手沾着鲜虾肉的老婆。他老婆哭得更凶了,但是两只手还是举着,好像怕弄脏了他的衣服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