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陌生的胖子突然跟上来向我露出可掬的微笑

有天晚上,我正在交大的运动场做徒步,才走了几圈,突然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跟过来一个矮我半个头的陌生胖子和我并肩而行。 起先我没在意,那么多锻炼身体的人在一起运动,就那么几条跑道,偶然并肩而行这很正常。不过就算是运动中的陌生人也不会长时间并行,毕竟不符合人际关系中特有的私域规则,否者双方就都会显得很尴尬,正常情况下,其中一人肯定会提速或降速摆脱。 我便加速紧走了几步,想和他拉开距离,不想胖子也立刻同步提速,继续和我保持平肩而行。他奇怪的举动,引得我不由地侧头朝他打量,想看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没想到他立即向我露出可掬的微笑,并开口说道:“小曹,果然是你,我隔多远就把你认出来了,你还是小时候的那个样子,一点都没变”。 二 我是小学三年级才戴上的红领巾。 我戴上红领巾那天上午,母亲正好身体有恙,便中途请假回家,躺在卧室的床上休息。但她并没有入睡,而是聚精会神地注意收听从我们学校操场电杆上,高音喇叭传来的本年度红小兵入队宣誓集会的实况声音。 虽然学校离家很近,但前有高楼阻碍,音波辗转反射,能传到家里卧室也是不易。但母亲还是听到了本次入队戴上红领巾,上主席宣誓的名单里有我的名字。 我中午回家,意外发现母亲正在卧室休息,因为突然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被母亲充满爱意的眼神端详得羞涩起来,脸蛋更红了。 “我从喇叭里,听到了有你的名字”母亲柔声地对我说,也许这件事是今天对身体有些不舒服的母亲,是最好的安慰剂吧。我看见母亲年轻的脸上,散发着着由内而外幸福的光芒。 这个画面烙在我心里,记得好真切。 当年的入学登记也很有意思,就是学校派员出来,在家属区走访了一圈,边走边询问住户家里有没有适龄儿童,有的话就做个登记。正好碰见母亲在家,刚好我年龄合适,就给我报了名,感觉很随意的样子。 正式上学报到那天早晨,记得是个成都常见的的阴天,那天父母都很忙,谁也没空带我去学校,而我自己不懂如何去学校报到,都要急哭了。幸好邻居李家的小姐姐主动站出来带我去学校报到,并一直把我引到一年级教室门口才离开,帮了我一个大忙,才让我顺利地渡过了困难。 后来家属区的儿童莫名其妙地分帮派,我和帮我的小姐姐分属不同的阵营,互不来往。长大后这件事让我内心很后悔,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向她致谢,但家属区早就折迁了,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过她。她的哥哥姐姐倒是看到过几次,还在一起聊过天,就是不见她本人,她就像消失了一样。 班主任姓秦,是个女老师,四十岁左右,矮个短发圆脸,左边嘴角有颗大黑痣,戴了副镜片很厚的眼镜,声音宏亮,讲话很威严的样子。 秦老师平常上课说的是很滋润的四川话,据我后来非正式考证,秦老师可能是资格的成都土著。她只有在读课文和教拼音的时候才用“川普”,后来我觉得我的拼音一直拼不好,和当年秦老师的“川普”有一定关系。 三 看着这笑容可掬的脸,我觉得是有些面熟,便快速地在记忆里检索,瞬息之间便想起了这是我小时候见过的,常混迹在父亲乐队里面的一个队员,好像姓吴,又或许姓……反正不重要了,我已经露出了认出他来的表情。 他见我想起了来了,便很开心,连声询问我父亲的情况、退休时间、退休收入、如何消遣……我的情况、工作、收入…… 根据年龄判断,我似乎应该叫他“叔”,亦或叫“哥”好像也可以,称呼上不大好确定,就决定先不考虑称呼。但我肯定不喜欢在操场上跟一个几十年前有一面之缘的人,拉什么家常,而且我也不大喜欢他,应付了一会儿便借故走开了。 没过两天,他又在众多的运动者里发现了我,迅速靠拢过来给我打招呼,这回没有对我问东问西了,只是很神秘地问我:“岳teacher死了,你晓得不?” 我其实听父亲说起过,略知一二,但看他神秘兮兮欲说还休的样子,便假作不知,他又进一步地靠近我,压低了音量说:“你晓得他是咋个死的不?”他的语调既像是疑问句又像是感叹句,资深八卦爱好者都懂的,这应该是卖关子的必杀技,叫抛诱饵。 我不钓鱼,对诱饵无感。虽然也有点八卦心,但还是不太接受交浅言深还油腻中年男人的八卦龙门阵。 四 不知是主观猜测的原因,还是客观事实确是如此,我当年发现一个重要现象,就是学校招收本年级的四个班,班级同学的分配像是老师拿着同学相片根据颜值划分出来的一样。 一班帅,男生都颜值都很出众,二班美,后来很多校宣队跳舞的女生出自该班,三班平,也就是我所在的班,同学们颜值就很普通平凡,四班丑,四班男女生的形象简直就绝了,而且整个班级戾气重。 发现这个现象后,一度让我很沮丧,我幼儿园里的几个好朋友如:向阳,项昆,南宁等都在一班,于是幼小的心灵里装满了各种羡慕嫉妒恨。 虽然都是低龄的革命事业按班人,但想要戴上红领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什么成绩优劣,不存在的,什么乖巧听话,不存在的,什么选举推荐,也是不存在的,红领巾能否戴在脖子上,全凭班主任秦老师的审美好恶和心情好坏。 而据我长期观察分析,主要是长相乖巧的女生才有优先权。而每个学期大队部分配到各班的名额就那么二、三个,属稀缺资源,任你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秦老师透过厚厚的眼镜片,传递出来的坚定目光。 好在本班漂亮女生不多,终于到了三年级的时候,秦老师终于把金手指点到了我。后来通过那个长得一脸正气的大队辅导员刘老师之口,我才得知我当时的少年形象被认定属于清秀之列。 刘老师平日里不苟言笑,短辫大眼,鼻直口方,唇红齿白,一看就属于根红苗壮,天生善做革命工作的大姐大模样。我感觉她的日常工作,就是像政委一样巡视于学校各角落,用犀利的目光,强力扫射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 那天在全校红领巾入队宣誓的操场集会上,站在主席台上主持集会,并宣布我入队消息的就是刘老师。面对近千人的学生方队,她意气风发,挥斥方遒,高亢嘹亮的嗓音,通过扩音器,传向四面八方,她丰沛的情感,铿锵有力的语言,以一人之力,营造出了一个庄严神圣的氛围。 我在现场,既骄傲兴奋又得意洋洋。 不知道大队辅导员刘老师对我形象的正面描述,能否代表学校的官方的立场。反正戴上红领巾不久,我就被校宣队乐器组的曾老师收编了,司职二胡演奏,从此就开启了在校宣队滥竽充数的日子。 进入校宣队没多久,就认识了岳teacher,那时岳teacher还没正式出道,尚未博得这个江湖大名,还只是一个喜欢跳舞且有些天赋的素人,他的官方名字叫岳昌义。 五 就在我带上红领巾那年,成都铁路分局宣传部和工会为了加强旗下子弟校的文艺宣传力量,特地在暑假组织了一期子弟校学生文艺骨干培训班。 于是父亲和他的一帮嫡系,进驻我校开展音乐理论,乐器,舞蹈等方面的培训工作。我在培训之列,不是凭父亲的关系,我是校宣队正式成员,属必到之人。 父亲负责每天讲大课,教授音乐起源,音乐理论,读谱、音程、和弦、节奏等内容。韩大明负责教授弹拨乐器,严鹏和负责教授手风琴,韩琪和岳昌义负责训练女生的舞蹈。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正经八百地坐在教室里听父亲在讲台上现场授课。父亲从音乐的起源讲起,从远古一直讲到现代,并结合现实,讲到了当时很多著名歌曲的创作过程和背后作者的奇闻佚事。 父亲在台上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涛涛不绝,讲到兴奋处,便拿起粉笔随手在黑板上写出了大段大段的音符来加强他的讲述。 讲课大获成功,旁听的校方诸公从来没见过有如此音乐造诣的人材,简直被惊呆了,课后校领导决定要招安父亲。于是不知深浅地派出了热爱文艺又能说会道的教数学的郑老师出马,来探父亲的口风。 父亲自然礼貌地微笑不语。 那边厢,指导舞蹈的素人岳昌义却被招安成功,名正言顺地变身为岳老师。 六 岳老师一头浓密的黑发下,有一张削瘦的脸和一双忧郁的大眼晴,高鼻梁薄嘴唇,身颀长而白皙,形象阳光,性格阴柔。 在被招安前,他在某站段车间以每日敲打白铁皮为生,纯属暴殄天物。所以校方一笼络,他就欢天喜地的归附了。虽然调他到学校主要是要加强学校舞蹈的力量,但当时学校有音乐老师的职名,却还没有舞蹈老师的编制,总不能安置成校工吧。 幸好岳老师说他喜欢英语,于是顺理成章地岳老师就成了新晋英语老师了。 岳老师玉树临风,能跳舞又热情大方,且年青帅气,教学工作也很卖力,深受学生们的喜爱。他在教授英词单词“teacher”时,主动告诉学生们以后可以叫他为“岳teacher”这便是他江湖名号的由来。 由于同学们的广泛传颂,岳teacher的名号逐渐响亮,但让他名声大振的却是一支名为《幸福之光》的双人舞。 由于只分局当时只办了一期学生文艺培训班,而且参加的也只限于我校的文艺骨干,这种明显的带有地域色彩的偏爱,一碗水端不平的做法,彻底地激怒了东站铁小和方铁小。 于是两校联合起来明里暗里地向发狠,就要在文艺汇演上压我们一头,而且在演出时间上借题发挥,任性地罢演罢赛,向分局高层示威。 虽然东站地区两校以我校为假想敌,但我们却不以它们为对手,我校的竞争目标是同属人民北路地区路局直属的一小二小甚至铁中,这几所学校有路局相关部门直接支持,实力不俗。 七 有一回在青龙场外面的小路上偶遇同学张阿匡,当时他开辆奥拓从我身边驶过,他满脸冷漠地假装不认识我,完全无视当年扭到我吹牛的事实。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身边有人逐渐淡出你的视野,不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是没有合适机会、合适的理由、合适的身份,走着走着就散了,时间一久就淡了,淡了便没有再联系的欲望,从此相忘于江湖。 张阿匡个子不高,身体壮实,看似闷敦而实狡黠。他有个姐姐叫张阿翠,大他一岁左右,身材也不高,形象也谈不上漂亮,但性格和她弟弟差别太大,她热情、活泼、奔放,特喜欢舞蹈,而且是那种比赛型选手,观众越多越兴奋。 岳teacher通过私人关系,秘密赴省歌舞团,学成一支双人舞,舞名《幸福之光》。舞蹈表现的是一对彝族父女生活在大凉山深处,受到党的关爱,为他们家接通了电灯,父女俩人因此感觉幸福无比,这样的一个故事。 岳teacher自然当仁不让的扮演父亲,小女儿这角,岳teacher挑中了张阿翠来饰演,不光是张阿翠跳舞有激情,最主要的是她身材不高,还是张娃娃脸,演小女儿很合适。特别是这舞蹈全程照搬专业团体的成熟节目,有许多托举动作,如扮演小女儿的演员太重,岳teacher也举不动呀。 为了这个节目,学校也是拚了,专门为此定制了大型景片和演员服饰,指定郑老师和王老师全程负责照料张阿翠的生活及该节目演出所有后勤事宜。 经过非常艰苦的排练,在当年全局中小学校文艺表演比赛中,该节目异军突起,大放异彩。各个学校事后纷纷打听该节目父亲扮演者的身份,知道不是外援而是位正牌在校老师后,无不叹息,都表示这个确实学不来,服气了。 岳teacher因此节目名扬全局,影响甚广。 八 记得最后一次《幸福之光》的压轴演出,是我们去慰问驻扎在成都南站的大修队职工。彼时成都南站还远悬在郊外,四周都是大农村,一天也没什么像样的客运,生活枯燥而艰苦。 工人们对于我们的到来给予了热情的欢迎,腾出他们的宿营车供我们休息,给我送来丰盛的晚餐,晚会一如既往的欢乐和成功。 结束时分已近半夜,我们分乘两辆分局汽车队提供的解放牌卡车回返。半夜时分,街道寂静无人,两个司机一前一后像竞赛一样逐路而行,汽车越跑越快,气流猛烈扫荡着我们的身体。行至人民北路,突然《幸福之光》景片上的领袖标准像图片,终于不耐气流的冲击,被大风刮落,翻转着随风而去,转瞬不见了。 一直扶着景片的王老师发现后,急切地呼叫蹲坐在车尾的郑老师,说主席像被吹落了,听声音她有点慌张。那时候这样的领袖像还是圣物,我们虽然还小,也知道这是个很糟糕的一个意外。 按理说应该迅速叫停司机,返回现场找回画像。但这是敞篷汽车,司机又开得飞快,等反应过来再叫停司机,离丢画现场至少千米开外了,深更半夜的,一车大人小孩都疲惫不堪,谁去找?怎么找? 郑老师保持沉默,王老师大概也明白过来,也缄默不言了。 九 后来,西风日渐,再也没人搞学生文艺活动了,岳teacher渐渐淡出了大众的视线。我们毕业合影时,他虽然还是腰背笔直地陪坐在校长书记及主科老师之末,但神情已不复当年了。 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突然就听说他去世了,走的时候相对很年轻。其家属不办奠礼,不接待访客慰问,不搞告别仪式,低调得令人其怪。 衰老的江湖上便有些传言,大多是猜测之语。 在岁月里行走久了,心终于就清空了,可以淡荣辱而容离别。窗外有繁花似景,亦有暮色忧伤,世间从来就悲欢并不相通,还有什么是看不透的? 人间,不过是梦幻泡影。 所以我对胖子给我说的秘闻没有兴趣,便顾左右而言他,胖子没有达到心理预期,也甚觉无聊,便讪讪而去。 后来再也没碰见过他,仿佛他是专门来给我报个信,勾起我一段尘封的记忆,然后就像完成任务式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