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锅仙
徐沧海打电话给我：“晚上有什么安排？”我说：“没有。在家煮粥呢！”“别煮了，你出来，我在你家对面的十字路口等你。”“有啥好事吗？”“柏庐与张阔斋他们几个搞了个‘请锅仙’的仪式，让我一定要叫你去——你把老爷子安顿好出来！”我问他请什么“锅仙”？他把电话给挂了。
我把煮好的粥和小菜端给我爸，说：“晚上有个事情，你吃完把碗撂在桌子上就行。等我回来收拾。”这时徐沧海电话又来了，“你出来没有啊？”我走到十字路口，一辆擦得雪亮的“奔驰”停在那里，徐沧海从右侧放下玻璃喊：“往哪儿看呢！在这儿呢，上车。”上了车，徐沧海指了一下左侧的司机说：“这个是我以前的司机小马，我出门的时候，他遇到我，非要送我一段。”小马回过身对我点点头。徐沧海叹了一口气说：“这两年混得不行了，车也没了，司机也没了……”小马安慰他说：“徐总你是什么人呀，一定会东山再起。等你发达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我还回去给你开车。”老徐说：“不行啰，七十多岁了。起不了啰，狗日的王金船他就是没脑子，胡搞，一手好牌让他打个稀烂——提到他我就生气。不然我何至于混到出门打车的程度。”小马听了没吱声。我捅了捅徐沧海：“请啥锅仙？”“保密，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车开到一个什么广场，徐沧海问小马跟不跟他一起去。小马很识趣地说：“徐总我还要回去接老板下班，改天吧？”“好！改天我们再约。”我跟在徐沧海后面，他大步流星在前面走。七十多岁人了，肉一顿吃半斤，酒端起来一仰脖二两。虽然脑梗过一回，走路还是带风。我小跑着跟在他后面，他推开一家叫“鹤年龄”的养生馆大喊一声：“二妹呢，二妹——我捧场来了，还带了一个画家，快快出来迎接！”屏风后面“托”的一声跳出个女的，看起来有五十来岁的样子。胖胖的，有点像汉代击鼓陶俑的身段，眼睛也像，笑得眯成一条线。她说：“人都来了，就等你了，你是主角。你不来，我们不敢开席啊。”老徐把手中的一个袋子递过去说：“我自己带的好酒，怕你们这里的酒不够喝。你看看，都是茅台镇的窑龄酒，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大画家老高。”我连连摆手说：“不是画家，无业游民。”那个女就伸手过来握了一下，握完以后她说：“大师你怎么手这么冷？”“今天天冷，我可能衣服穿少了。”“你体内寒湿，等会帮你拔个火罐，去去湿气。”
里间传来张阔斋烟嗓子的呻吟声：“老高救命哎！哎哟——哎哟——”我进去，屋子里青烟袅袅的。张阔斋与柏庐两个人像上了肉案子的猪，后背上都拔着罐子。已经拔过的地方肉都被吸得坟起，呈现出一片紫红的景像。张阔斋问我：“你拔不拔？”“不拔，我怕疼。”二妹过来说：“高大师，不拔罐我们喝茶吧。”我说：“二妹——喊老高就行了，叫‘大师’让人觉得挺不自在的。”她说；“我看他们画画写字的人之间都是互相称‘大师’。”她一边说一边侧身引着我们往后面走。经过一个中庭，里面花木扶疏，米兰散发着一股浓香。池子里有几条胖得不像样的锦鲤懒洋洋地游着。远处有个复读机什么的在慢慢悠悠地读着《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二妹问徐沧海：“饿不饿？如果饿了，我让他们就把菜上桌吧。”“不饿，你说今天要请锅仙是怎么回事？”二妹移到徐沧海旁边说：“这个真要跟你分享一下，我最近发现一个好东西。是我们国家航天部门一个高科技的产品，目前市面上还很少见。你看我最近皮肤是不是比过去好多了？”说完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每天早晨起来用这个锅煮水，早晚都用这个锅的水敷脸。比用什么面膜效果都好。我们今天晚上就用这个锅煮的菜。待会你们尝尝，是不是跟平常的锅烧的菜不一样。”徐沧海凑近看了看她脸说：“咦——好像是跟过去不一样！”二妹把腰款款地扭动了一下说：“他们说我用了这锅煮出来的水后明显不一样了，根本不像四十多岁人的皮肤。”
说话的时候，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女的，穿着打扮都讲究。笑起来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起来是医过美的。张阔斋与柏庐叽叽喳喳从外面进来，被这几个笑容肃杀的女人给吓了一下，过了半天才缓过劲来。然后分宾主落座，有侍者给二妹端过一盆水来。她洗了手拈香望空拜了三拜，然后将香供在一个德化窑的观音像前面。她说今天来“请锅”的几位女士等会都要沐手焚香。说完背景音乐起，是古琴曲《梅花三弄》，几位女士都端整好表情，从侍者手里接过香，一一供在佛前。
二妹吩咐下去：“请锅！”侍者弯一下腰疾步退下，然后呈上一口精光四射的不锈钢汤锅。二妹托锅在手说：“各位女士、先生，请你们看过来！我手上的这口锅不是寻常的锅，今天晚上你们所吃的每一道菜，都是这口锅烧出来的。等一会你们品尝过以后，说说感受。也欢迎王翠香、徐萍、钱敏三位女士加入我们的“量子锅”家族，大家鼓掌！希望这口锅给你们今后的生活带来吉祥如意和身体健康。在你们来之前，你们所请的三口锅我已请了法显寺的高僧德弘法师给开了光，现在开始授锅——”
三位女士站起身接锅在手欢喜赞叹，我看看徐沧海。徐沧海看看我，热烈地鼓掌，并且提出请三位女士分享一下用这个锅的感受。叫钱敏的女士站起来，说了她使用这口锅以后身体发生的一系列变化，首先是皮肤变好了。晚上能进入深度的睡眠，从去年开始的更年期毛病，比如五心烦燥、手心出汗都缓解了许多。人的体重也减掉有十五斤之多。二妹就没话找话地问她：“那你介绍一下具体的用法。”钱敏说：“起初是不信的，只买了一口小锅。想着没效果就扔了也不心疼，可是在用了一周以后，就感觉到明显的不同了。我也没有刻意地不吃肉和油，但用了这种量子锅以后，煮菜和炒菜感觉不油腻了。油脂被这口锅给分解掉了，我每天都量体重的。真是神奇！一天都要掉一斤肉，有时还要多。”徐沧海说：“十五斤肉可不少，割割要一大盆呢！”我想笑，但觉得这么庄严的场合不太适宜，就硬生生憋回去了。
然后她们几个就轮流介绍用锅的体验。王翠香说她老公原来有“三高”，用了这口锅以后大有改善。测了几次血糖都在正常值，考虑是不是要把药停了。二妹出来劝阻她说：“这个最好到医院去问一问医生！”她说到激动处甚至有些哽咽，她说我自己以前也是做保健品的，做过松花粉、灵芝孢子粉，直到二妹让她认识了“量子锅”，她才走到保健的正路上来了。她说，不是说松花粉和灵芝孢子粉不好，而是日常使用起来费用还是很高，不像“量子锅”，一朝拥有终身受益。所以这次来拿了一套锅，其中一款蒸锅非常神奇，她就从菜场买了几个普通馒头放在这个蒸锅里，一蒸，居然吃到久违的麦香，她展开双臂，像拥抱一片麦地一样作深深地呼吸。二妹补充道：“这个锅的神奇之处在什么地方呢？首先是它的原材料，是采用卫星的外壳，在锅底内置了一个量子发生器的芯片，这个芯片在高温下每秒钟发生着上亿次的震荡。在这个震荡中发散出量子微波，这个量子波会将蔬菜中残留的农药与不利于健康的成分分离出来。这样就可以将我们从口中吃进去的毛病再吃出来——”
她说到这里，我有个疑问，就举起手来，二妹点点手指让我问。我说：“那个量子发生器会不会被烧坏？还有从哪里搞来这些卫星外壳做锅？”她听了点一点头，表示心到神知。介绍完这口锅的所有神奇之处以后，针对我的问题，二妹也给予了解答，耐心比外交部发言人还好。她说：“刚才高先生问我哪来这些做锅的原料？一个卫星圆不隆咚的，上面尖尖的，下面是圆柱体。这样流线形的形状才利于在空气中飞行，做卫星的原材料，来的时候要不是方的，要不是圆的。都要裁切敲打，最后成形是不是？多余下来的材料怎么办？这些原材料都很贵啊！所以我们这个锅不便宜，原价五千元一口。厂家为了迎接“母亲节”，推出一项“一锅爱心给妈妈”的活动，现在一口锅只要一半钱。这个活动只到五一，五一以后恢复原价。”
阔斋提问说：“二妹你看像我这种‘地中海’式的谢顶，这个锅有用吗？”二妹斩钉截铁地回答：“有用！你用这个锅烧水洗头。坚持半年，如果没有用我把钱退给你。”阔斋说：“我为我这个头花的钱就多了去了，以前人家说‘章光101’行。我就买来搽，也长毛，都是绒毛。长出来没几天就掉了。那时候没有这种高科技产品，这个可以试一下。”他转过身问柏庐：“要不我俩合伙买一个，你脚不是痛风吗？这个差不多也能治痛风，二妹对不对？”二妹说：“也可以的。”阔斋说：“这样，我俩合伙买一个。你用锅煮水洗脚，等你用有效了，我再烧水洗头生发——”我听了乐不可支，建议说：“不如早晚顶在头上，让量子波抚摸你的头皮。”阔斋说：“有现货吗？有现货我现在就拿一个。玩呗！”二妹打开付款码，阔斋扫了二千五百元过去。柏庐说：“头和脚是要分开的，我也拿一个。”他也买了一口锅。二妹说：“虽然你们付了钱，可是锅今晚不能拿走。过几天我还要请师傅来，开过光才能给你们，你们看可行？”阔斋和柏庐都合掌说：“这太行了！麻烦二妹了！”
那天晚上，他们几个人喝了三瓶酒。二妹端了一口锅出来，请他们把烟和酒放在锅里。半个小时以后再品尝一下，看看味道有什么不同。徐沧海品尝了以后说：“好像烟味比先前更绵软了……”我觉得他们像在集体撒癔症。我说家里还有事，老徐紧紧地拽住我不让走。等柏庐和阔斋他们走了以后，老徐跟二妹商量，能不能把那口高僧开过光锅的卖给他。我也没在意，以为老徐也被洗脑了。别人的钱想怎么花怎么花，我也不好太劝他。不是有句话叫“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二妹起先不肯，老徐求告了半天她才软下来。老徐在手机上把钱转过去，然后把锅抱在怀里。他上了车，把锅往我怀里一递说：“送给你的！不是老爷子身体不好吗，你明天早晨试试用这个锅煮粥给他吃。”
“不要！你怎么信这个？这就是一个骗局。”老徐一乐：“有句话说得好，你赚不到认知以外的钱。她这个东西卖给谁？需要健康的人呀。”“但是这个东西鸟用没有呀？”“你怎知道它鸟用没有。”“我的常识呀。”“你陷入一个穷人的思维方式里面去了，有些东西只在某个层面上交流。打个比方，像珠宝、玉器、文玩，假的就假的呗，能弄这个东西的人就有这个实力。假的能影响他生活吗，影响不了。既然能买这种东西的人，都不差这三瓜两枣的小钱，这些人弄这种东西，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需求。你比如一个女的花多少万买化妆品、名牌包包，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蛇皮口袋不能装东西吗，有些钱必须要花出去，它会带来一种精神价值，有时候精神价值要远远大于它的实用价值，钱一定要浪掷才有趣。精打细算有啥意思——拿着！反正我心意到了。”
早晨我用这口锅煮了泡饭给我爸吃。我问他：“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一样？”我爸看看我，“没什么不一样。”我洗了锅，把水果放在里面。下午我拿了一根香蕉尝了尝，好像比先前甜一些。我把儿子喊过来,“唔——这个锅是好神奇的，香蕉比先前甜了一些。”“香蕉放久了都会甜一点，这个神锅多少钱买的？”“二千五。”“你疯掉了！五十的锅钱，二千四百五的智商税。”我叹了一口气说：“你也是个穷人思维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