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旅行,编辑器
气温在五月末上升到35℃以上,意味着这个夏天不会是一个让人舒坦的夏天。
自从厄尔尼诺与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密切后,我对这个充满愉悦的季节有了更多提防之心。往往在它来临之前就开始期盼结束,也比往常更珍惜短暂的春季,气温始终在人体感到最舒适的区间内浮动,心情和大脑也跟着明媚。
从北方海边小城坐绿皮火车回到江南,午夜车厢弥散着一股酸臭的气味——是形形色色的人们尤其是男人的脚,肆无忌惮地伸出硬卧,宣告对这一小段空间的掌控权。意外进入我大脑的词汇并不是酸臭,而是一块块发酵过的奶酪——想到坚硬的奶酪气味,夜色中流动的火车也消除了防备。一节一节车厢轧过陌生的土地,一点一点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
在这段旅程中我一共经过了5-6个火车站。其中天津西贩卖煎饼果子的那家店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难吃体验,也像一个邮戳,狠狠地敲打在这个车站的记忆邮票上。我想我会“回信”的,起码要鉴定真正的煎饼果子距这份难吃的距离有多远。
北戴河高铁站下来的人们,在车厢里已经提前庆祝旅行的心情。一个孩子看着窗外说,妈妈,下雪了!妈妈告诉他,那不是雪,是杨柳絮。出了站人们一边提着行李箱挪步向前,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来拍一拍雪花飞舞般的空气,毕竟是一种定制的浪漫,对习惯戴着口罩的人们而言,这个季节又多了一份视觉的美艳。
从小到大的认知里,我一直以为北戴河是一条河,以至于从未想过要到这条河边去看看……当我在阳光甚好的下午走到海边时,惊诧首先占据大脑——原来,它是很长很长的“河”,是我在国境内走过的海岸线中最长的一条。
这个季节人们可以享受廉价的快乐——空气,海浪,不辣的阳光,细柔的沙子。父母带孩子在海边扎营,仅仅是那样躺着,都有别于我来的地方,日夜不休,盯着眼前的机器。旅行往往给人时差的错觉,哪怕只是在两个物理距离不算长的城市移动一番,也有跳出现实的梦幻感。这绝对不亚于别的上瘾体验给人带来的刺激,这次我十分确定,仅仅为了时空错位,也必要出门不可。
通宵动车的座位上有几种人。上了年纪打工的人,参加比赛的运动员队伍,刚辞职去游荡的人,也有小小的家庭。我坐上这辆车纯粹因为我买不到别的票,但坐上以后发现,原来夜也没有很长,平时一点还在看电影的我,只是早一点在凌晨四点半看到了别的地方的晨光。
前排五十多岁打工男人的睡姿十分肆意,座位又恰巧是面对面的设置。十一点多从南京站上来一队高大威猛的运动健将,他们坐下后百般难受,很快便和列车员提出:座位可不可以转过去。他们不想整夜对着那个男人的脸。
夜里我也站起来拉伸肩颈,看到他们相对而坐的样子,感到有点幽默。打工者的袜子脚后跟已经破得很恣意,两腿伸到对面座位的下方,逼到比他更加健硕的男人们缩成一团像崴了脚的麻雀。
我旁边的那位,证明了他们的体格需要两个座位才能满足真正的空间需求。他一直看直播,和其他男人一样。像很早以前美国日本电影里会出现的寂寞画面,那时人们习惯深夜打一个电话,和不知道来自哪里的人亲密交谈。
在寂静的车厢里响起这样诡异的声音:“家人们,亲爱的家人们……”一位情绪充分激昂的女士叫卖着仿CK内衣,呼唤四面八方的家人们赶紧购买。同时呼噜声在手机功放旁边响起,有人终于还是抵挡了“家人”的召唤,在午夜明亮的灯光下沉沉睡去。
一个孩子和他的父亲母亲玩起了剪刀石头布的游戏。来自车厢的另一头,他热烈地笑起来,因为忽然他发现这个自创的句子可以无限玩味:“你拍一,我拍一,我们都是臭屁屁。”父母一边也笑着,一边试图阻止孩子不能自已的欢乐。——我在这头听了也在笑,啊到了不管说什么屎尿屁都会笑的年龄。
后排的两个男生,上车根据对方的纸质车票结成了暧昧的同盟。就像90年代爱情喜剧片里常有的情节,男人看一眼女人手上的书,女人看一眼男人手上的书,他们之间就迅速达成了默契。而坐在我后面的两个人,他们的车票上都印着从嘉兴前往天津。一位男生骄傲地说,“这是我即将去的第72个城市。”一位男生也并无懊悔地说:“我在嘉兴待了18年,哪里也没有去过。”
于是那位足迹遍布四方的男孩翻开手机相册,向哪里也没有去过的同龄人展示旅行的徽章。前不久他刚去了拉萨,坐了50多个小时的火车。他说不管什么人最终都会去的,只是我在这时候去了你在那时候去了。
来自嘉兴的孩子有江南定制的清冷疏远理性。他一边礼貌地回应旅行的斑斓,一边其实对这样动荡的生活表示不解。“那你一直在外面跑的话,工作怎么办呢?”
“辞职,出门,找工作,辞职,再出门。”
只有在一件事上他们达成了真正的一致。那就是便利店的盒饭,美味与价格的对应,他们深有体会“十足”比“罗森”更好吃。精于计算的浙江孩子又向散漫的旅行者展示了他的日常,他可以买到1元钱的水。那个去过71个城市的孩子惊讶地说,你是怎么买到的,现在居然有1块钱的水?
旅行的快乐对我来说就是偷听这样的谈话。当然,是正当光明地听着,在这个空间里,人们展示他们生活的一隅供我窥察。夜里忽然站起来拉伸脖子转动腰肢的我可能也是一个奇怪景象,然后在灼灼的灯光下,我又缩到窗边读完《北回归线》绚烂的一小章……
——经过昌黎的绿皮火车把我带回了始发区域。列车长经过,歪歪头,盯着我手上的书,“看什么呢!”我给他看看封面,一只鸟。他笑呵呵地说,“看书好!看书好!现在火车上已经看不到人看书了。”
生活方式显然也改变了旅行方式。我记得小时候坐这样的火车,人们多少会和对面、旁座的人谈起话聊起天。磕一磕瓜子,打一打牌,时间很快过去。康师傅方便面是大家定时行动的默契,只有一起用热水泡面,才能不被那浑浊的香味影响——就像不抽烟的人们永远不能理解抽烟的人们享受香气的时候。
而关于我久远的火车记忆中,始终有一个画面没有消失。那是大学第一年冬天从广州开往南京的绿皮火车上,同行的一位男同学,整夜都在读《茶经》。我的好奇引发了他分享的兴趣,然后他真的在夜里的车厢上读了一段。这个画面就变成了穿过广西、湖南的寂寞山地时留给我的一点热闹,在以后的火车记忆里不断回响。
到了无锡站后我下来转车,发现这个站我竟然从来没有来过。辗转中我找到一家小吃店,用三分钟吃了一碗陕西凉皮, 迅速进站,再买了一个茄汁鸡腿三明治。加热后的塑料纸滚烫,让人一边在担忧健康的心理洁癖中紧张着,一边又不想把它的气味带到车厢去影响更多的人。“洁净”和“秩序”是我这趟旅行感受最深的事情——以后如果有机会,我想废话一整篇来讨论那种矛盾的尊卑心理。
不过不管怎样,一个人出门,再慌乱再无纪律无组织都可以原谅。夜晚可以随时决定去看一场音乐演出,下午可以毫无目的地在海边走着。被KPI绑缚满身的人不能允许自己在沙子里无聊地埋上一段时间,不由想起大学时在国外的海滩上可以用整个下午把一个朋友埋到只露一个头,众人疯狂大笑,就好像四五岁小朋友的快乐。
在旅行即将结束之时,不知还有哪儿可去变成了一段空余的奢侈。我去昂贵的买手店里试了衣装,也在飘着香气的面包店门口看了一部电影。电影看完时,四个漂亮的年轻女孩经过,她们在我旁边金属座位坐下,摆出了和我同样的盘腿坐姿,一个装扮沉静,一个设定滤镜。我看着她们,忽然间她们也看向了我……
“我们怎么都拍不出你坐在这里的样子。前面经过时就看到你在这戴着耳机了,有点忧郁,像电影。现在试了下,拍不出来。”
她们扬长而去。菱形网眼丝袜,超紧身露脐吊带,灰色细纹百褶短裙,宽松的浅蓝色牛仔裤和厚底运动鞋,还有一支荧光橙色的小小购物纸袋,印着“BM”二字,在风中摇摆。我打量了我的上上下下,除了不能把眼珠挪下来移到街上再看向坐着的我,也不能体会这小红书时代的图像复制艺术。
总而言之,卞之琳的那首诗再次给我带来新的感觉。这次无疑是有点幽默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一定装饰了我的取景框了。我不知道是否能成为明月或大海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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