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不上班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样的?
查看话题 >当我在为生活焦虑的时候,他们像煮开了似的那么高兴,前胸贴着后背地跳舞
这边的人字典里没有‘工作’这个词。”开party才是正经事,震耳欲聋的音乐,色彩斑斓的xing生活,所有人像煮开了似的那么高兴,像一坛子染缸里的布料全部活了,前胸贴着后背地跳舞。
我公公文森特给我们打电话,说他一个人在家,今天哥伦比亚过节,他的同居女友又去参加party了。
文森特这两年有一半时间在哥伦比亚。这个治安、经济都不太好,毒品泛滥、世界小姐级别长相的美女一抓一大把的国家,吸引着大量欧美人退休后在这儿长居。
他跟我们说:“这边天天都在开party,随便找个理由就开始庆祝。这边的人字典里没有‘工作’这个词。”开party才是正经事,震耳欲聋的音乐,色彩斑斓的xing生活,所有人像煮开了似的那么高兴,像一坛子染缸里的布料全部活了,前胸贴着后背地跳舞。
女朋友去party了,文森特一个人在家有点无聊,在电脑上写程序。我问他:“今天又是庆祝什么节日呀?”文森特说:“今天是庆祝‘ 什么都不做日’”。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胡安在旁边也有点惊讶,问他爸:“这是什么节日?”
文森特说:“就是庆祝今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也是值得庆祝的,他们就放下了一切事儿,去开party了。万事不如开心。
他问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呢?自从自由职业以来,我的懒惰有增无减。有一个月写了四五万字,打破了纪录,但完全是被编辑定的截稿日逼的。不管怎样,这样漂亮的纪录在我们家还是被传为佳话,佳话主要是胡安在传,这个人不论你做什么他都很满意。
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睡觉、看书、看电影、玩手机,在窗台上晒太阳直到天气太热实在晒不住了,才坐回地板上。傍晚太阳灭了,我再坐回窗台上看它究竟要怎么降下楼群,降下周围的矮山和分辨度很低的天际线。
天上总是很好看,月亮挂在天上也好看,云就更别提了,云彩上才是天上人间。云勾勒出事物的形状,能辨别的那一些是陆地上的一切映在天上,不能辨识的是梦。在云上,一张脸和另一张脸的之间,被过分晕染的表情堆叠在一起,有恐惧和欢喜,大笑和凝思,这一切都在随着风和天上流下来光线慢慢变形,很久之后,一群脑袋消融了,化作别的东西,一座庞大的楼宇,一棵树,一只猴子变作的狗。云彩上也住着去世的人。在飞机上经过云层时我也会想,如果死后能住这儿,死就死了吧。
在每个成形的事物间,让我秉着呼吸等待,等待消耗着空虚。空虚则常常被遗忘,一旦出现一个具体的实物,空虚就被遗忘了。比起快乐、痛苦,空虚操控人的时间最长,也最容易被遗忘。有一阵我常牙疼,牙疼引发的头疼就像蝉鸣,疼痛一来,空虚也被抛却脑后了。空虚慢性地营养人,每个人的空虚滋味都不同,它的气息塑造着不同人的气质。
看云只是长久以来的一个爱好。几年前我有本子,记录着云好看的日子。前几年有本书《云彩收集者手册》,教你怎么识云辨云,我迫不及待买了一本,读完,但并没有增长什么云彩的知识,反正也记不住。总之,在赋闲的时候,你会发现大自然的好处,大自然美得不知道自己美,完全不矫情,美得没人敢妒忌。触摸多一点自然,会让人重新相信那些身体力行的笨拙而低效的事。有一些周末,我和老朋友约好去爬山,骑自行车,去一些郊区的寺庙,傍晚一身是汗才回家。
然后彻底地清洗地板、厨房,把一切归类。把胡安教育成完美家政男,这些事都让人非常有成就感。地板和家具吸尘之后,如果用稀释的酵素擦一遍,就焕发出淡淡水果香,每天这样做一次,每周再给他们打一次蜡,慢慢的桌椅板凳也会增长几分气质。因为一点灰尘也没有,洁净的地板也变软了,这时候脚踩在地板上,觉得它温柔得不寻常。
胡安工作不忙时,和我一起拼了两个一千块儿的拼图,玩了几样乐高,或者买了两三百斤青柿子,拿回来榨汁做柿漆。俩人撅着屁股扎在阳台上,浸泡布料、在拧干、晾晒,让它更多地获得阳光。若是不及时清理,地板上的每一滴柿漆都会留下印记,所以每晚临睡前,胡安负责拿刷子蘸着苏打、柠檬和消毒液使劲刷掉它。
每一遍染完就拿到阳台上晒干,再拿回去继续染,直到颜色差不多看得上了,再固色,在阳台上持续地晒下去。草木染越洗越浅,柿染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的颜色是慢慢变深的,太阳多晒一分,它就多一分回报。白布慢慢也沾了太阳的光,硬硬的,用剪刀剪,能发出脆脆的声音。这些琐事,让人感官也敏锐起来。


我跟胡安说,我小时候给娃娃做衣服,把大人的衣服剪了,草帽也剪了,偷偷地也剪过别的东西,实现过一些创意。因为喜欢面料,遇见好质感的布料,就总想摸一摸。我也和陌生人搭讪,有时实在忍不住,想上去摸摸人家外套的料子。胡安实在觉得在这样一个功利主义的国家,这样什么也不图、什么也不为的兴趣爱好值得鼓励。
他说:“为什么现在不继续做呢?”
我说:“好像从中学起,就没人再觉得这些事儿是‘ 正事’。利用这些时间学习不好吗?看书不好吗?工作之后就更别提了,人人都觉得,拿这些时间赚钱不好吗?人们喜欢这样换算,我一个小时值多少钱。”
胡安说:“对待生活只有那一套标准,岂不是太枯燥了?”于是他给我买了一台缝纫机。
我开始跟着视频、书和网上的文章熟悉使用它。从早到晚,如果没人打断我,我能坐一天。这样的沉溺让我感觉有点儿“危险”,回过神来就觉得心里发慌。胡安却觉得,这样的沉溺是最美好的事儿了。
他说:“你记得小时候听故事,看电影,特别容易把自己代入进去吗?你觉得你也是那样的英雄,那些神奇的故事全都变成了你的故事,一个电影之后,你可能有三天都活在那里面。一场游戏里,你投入得拔不出来,不愿回家,想永远玩儿下去。不是么?那个沉溺也是很美好的事。”
我心里恍过小时候,盛夏,我们在草地里晒着后背、脖子,捉一堆蚂蚱,再一只只放掉。去邻居的院子偷指甲花,塞进裤兜里,等跑回来发现,花瓣已经在裤兜里摩碎了,裤子也染成了斑驳的玫红色。
但我嘴上却说:“可是中国人生活压力多大,不务实地生活,生存资料都没有。”即便我心里无比赞同他,但往往嘴上还是要把他往这种极端务实的文化上拽一拽。
胡安在中国生活几年,却觉得是今天的中国人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多过了自己所需。他读过一些陶渊明,知道古代文人有一种与物质生活关系不大的审美趣味。他常问我,那套风气哪儿去了?
他给我发了一个图表,是对于不同国家的人的观念调查,71%的中国人衡量他们人生成就的尺度是他所拥有的物质多少,这个比例世界排名第一。排第二的是印度——58%。然后是土耳其、巴西和韩国,分别是57%、48%、45%。排最后的是英国、西班牙和瑞典,分别是16%、15%、7%。
我说:“人们会认为,大家都是这样啊,你不这样怎么能行?”
“为什么要大家一样呢?”他问。
“大多数中国人认为,不这样,就会落后于社会时钟,追不上同代人的步伐。”我说。
为什么要相互追赶呢?赶着工作,赶着结婚,赶着买房子,赶着生孩子……赶着去死。
大家都是捱一捱,忍一忍,努着劲赚钱。我们的教育里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上人是说,能在别人之上,在攀比中给别人带来一些碾压感,就算是扬眉吐气、赚足面子了。其中真正能够享受生活的人有多少呢?大多人是出于无奈吧。待赚够了钱,再用唯一的消费主义的办法享受一下人生,就算不枉此生了。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人可以松快到去庆祝 “什么也不干的一天”。它与中国人今天竭尽全力榨干时间去赚钱的思维截然相反,因而更像是一个快乐而荒诞的讽刺了。我一开始是揣着巨大的压力做手工的,被那种“碌碌无为”的低效劳动占满了时间,心灵快乐又事后焦虑,我在做正确的事吗?什么是正确的事呢?内心慢慢给了我答案。

本文节选自我的新书《庆祝什么也不干的一天:智利生活手记》,感谢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