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里希尔:卷曲的空无(Le rien enroulé)【1、胡塞尔部分】
一种现象化之思的初步尝试(1)
献给Max Loreau

I 我们在此提出一种理论。就此来说,我们的意图本质上就是形而上学的。因为理论的语言是一种言说着什么、并与其所指涉之物相分离的语言。
在何种意义上我们将提出的理论是形而上学的最终表达——形而上学是如何回到自身并消解自身的——只能在一种无法言说的稍纵即逝之瞬刻中明确出来。在形而上学的最后一步之后,应去倾听形而上学之后的第一步。而或许这一倾听将在诗意地书写它的不倦之思中得以可能。
II
我们将从覆盖了胡塞尔整个思想旅程的认识论反思开始,从《逻辑研究》开始直到《危机书》,途径《形式逻辑与先验逻辑》。在此涉及的并不是批判胡塞尔式的认识论,而是去把握这一运动带来的必然后果。
众所周知,现象学始于为一次逻辑奠定基础的尝试,而这一尝试的动机则是胡塞尔最终称为逻辑与科学的危机境况。根据现象学的创始人,这一危机境况是由某种意义的丧失所造成的:逻辑对象成为了符号。科学的思想陷入了危机,因为它越来越如同机械般(自动地)运作,计算着只被运算(技术)规则定义的符号。
在当时困扰着胡塞尔正是现在被重视的认识论:技术之思。为了阐明胡塞尔所面对的问题,我们将使用以下被维特根斯坦启发的(极端)假设(3):逻辑的“对象”就像国际象棋的棋子般:正是这一对象与系统中其他对象的关系使这一对象它本身成为它所是的东西。换句话说,逻辑对象并不存在内部,它的“一致性”是纯粹关系性的。(同样地,就其本身来说棋子什么都不是:所有棋子都没有自身的价值,只能与游戏里其他对象的可能关系中成其所是。)
胡塞尔的出发点——在认识论视角下检验它并不是我们的工作——即是:数学家(科学家)能够“探索”理论内部所包含的关系之领域,并能够实现、穷尽这些关系——即使冒着以“重铸”的方式而违反它的风险(F.Regnault)——却永远不会注意到本质上在系统内部中影响着系统的闭合(这就是胡塞尔的认识论所预设的)。换句话说,只有哲学家能够对逻辑理论中早已在其内部中包含着的可能性领域进行划界。为逻辑进行奠基的工作就等同于使逻辑理论闭合的工作,即,最终要在逻辑概念自身中寻找逻辑概念的闭合。胡塞尔的出发点就表明着逻辑对象有一个内部,我们称为一个自在之物(un en-soi),或一个尚未确定的他者。因此,对胡塞尔来说,使逻辑对象不明晰(非-在场)的,正是它内部之空洞,它的意义在其外部的关系中发生这一事实。对他来说,思维同样如此:操作空洞的符号的思想被其自身所挖空:这样的思想存在于自身之外——被科学的技术所“异化”——像机器一样如自动地运作。
胡塞尔的问题即是——我们将其称之为现象学的问题:明晰逻辑对象(使其在场),即是将已经到达外部的他者重新带回到他的原初处所之中:回到内部。进行明晰的运动就是异化运动的反向颠转。在这里我们瞥见的是一种奇异的拓扑学:外部只是被遗忘的内部。这正是形而上学的最后一步,而我们还要继续前行。
事实上我们仍需考察胡塞尔所进行明晰的方式。因此,我们把刚才所谈到的东西翻译为胡塞尔的用语:(对象的)他者被埋藏在先验意识的深度之中,被掩埋在构建着的意识之生命下。从中产生了现象学还原的双重特征与模糊性,而这一现象学还原则是进行明晰的初步操作:一方面(对于一个粗浅的读者来说,我们也必须说,对胡塞尔他自己来说)还原就好像是向意识的纯粹生命中的(内省的)回返;另一方面,它又向(对象的)他者领域所敞开。并且正因为这一他者是同者(尚未明晰的对象)的他者,还原才是放入括号之中。并非消除对象(未明晰的),而是悬置它。换句话说:他者或自在之物就在意识当中,而意识所瞄准的则是未被明晰的对象——即同者。同者与他者之间的差异即在意识之中,在意识的某种“遗忘”当中。并且,他者是未被决定的(“被遗忘的”,非在场的)。就还原向他者敞开来说,还原因此是向未定者敞开。然而这并不是彻底的未定者(分离的未定):这是同者的未定者,它因此就属于同者。他者就是同者的另一“面”,是在同者中不可见的那部分。而这一在同者中的不可见性则使同者与其自身的关系成为一种与他者自身的关系(这就是同者的自反性),同者因此被这一不可见性与其自身相差-异化。而恰恰因为这一与自身的差异才使得同者能够与自身相认同,才能够被认为成为其存在自身的同者。只有同者同时既与自身相异又与自身相同的情况下,我才能将同者看成如其所是的同者。同者之所以能够被看到恰恰因为它居于未定性与不可见的领域中。这就是为什么同者总是在一定程度上是未被明晰的。这就呈现出了他者所具有的两种含义:1)是对象所脱离的基底,因此也就是非对象的,在对象外部的东西;2)就对象处于和它所不是之物的关系中来说,只有这个关系定义了对象之所是,因而这一关系对它的内部划界(给予对象一致性)。他者,作为同者的他者(作为定义了同者的他者),使同者成为了就其自身的同者。作为同者的他者因此就是同者的同者(同者的基底,同者那最为深层的内部)。他者因此同时是同者的内部和外部,而外部因此就也是内部的内部。未定者(他者)就同时既在确定者(同者)的外部,也在确定者之内(确定者通过与未定者之间的差异才得以被确定,未定者是在确定者之内的差异)。同者则在自身内部中因他者而开裂,他者就是在同者之中的不在场之空洞。(未被明晰的)被瞄准的对象在其自身中就包含着非-明晰性(非-在场性),然而非明晰性本身就处在明晰性之外。通过向他者(不定者)的领域敞开,还原发现了同者(未被明晰的对象),这一同者同时被不定性包围(同者在他者之中凸显出来)并也在包围着不定性。不定的外部将自身显现为内部本身 的不定性(他者归属于同者)。同者的同者(同者的中心,使同者对其自身来说是同者的东西)即是他者。换句话说,他者就是同者与同者的差异。还原作为行动——操作——就是同者的延-异(dif-férance)。胡塞尔固执地追寻着某种可被觉察之物,却并未觉察到这一点——毋庸置疑地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可被觉察到的(字面意思上,因为这里只有空无)(4)。他者,同者的同者,就好像位于无限远处的目的——总是避开有限的直觉——如同柏拉图式的根基运作着:同者的同者是永远不可见的基底,在其中(对象的)同者将能汲取它的丰饶(它的中心)。对象的现象化——在意识的目光之下的对象之纯化——就是对意识之目的论的探寻。现象学因此重新坠入了与还原的明确意图相反的后果:它仍是一种形而上学——一种柏拉图主义。
如果继续沿此追寻下去,我们将走完形而上学的最后一步。我们通过提出以下问题来达成这一目的:什么在现象化(Qu’est que phénoménaliser?)?现象化,就是将同者带出到他者中(将同者向他者敞开),从而使他者进入到同者当中。外部是内部的内部,他者是同者的同者。出离自身即是回返自身。
必须要思考这一双重运动的统一(l’unité de ce double mouvement)。如果出离自身不同时是回返自身,那么同者就有着使其直接通向并非同者的他者的单一通路——通向了同者所不是的他者。这就会是同者向其对立者所进行的单一的直线形跳跃(点对点)。同样地,如果回返自身不同时是出离自身,那么就会有着朝向同者中不可见基底的单义恳求,就如同单一的基底般(作为无限丰饶并永远比开同者的柏拉图式基底)。而这一恳求同样是同者向其奠基基底的直线形跳跃(点对点)。在这两种情况中都并不存在现象化,而仅仅是同者向他者的其他面向的跳跃,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
同者只是被是其外部的内部环绕-被环绕着的圆环(un anneau encerclant-encerclé par un intérieur qui est son extérieur)。同者就是内部(作为边缘所是的内部的内部)与外部相吻合的环形边缘。并且正因为外部(他者)是内部的内部(同者的同者),同者才能成为同者。只有通过并且只有因为这一吻合,边缘才能是边缘。
为了使现象化的发生成为可能,就必须避免一点(同者)向另一点(他者两种面相中的一种)的直线形与直接的跳跃,因为这种单边的跳跃等同于同者在(作为对立的或基底的)他者中的单纯湮灭。跳跃必须抑制自身的跳跃以此来向前跳(向外部),换句话说,必须将向外部的运动弯曲为向内部的运动(向后面)。跳跃就同样不应转向为向后跳(向内部),除非在这一转向中,跳跃是为了将向内部的运动(向后面)弯曲为向外部的运动(向前面),才无法抑制自身向后跳。
这一跳跃的形象是不充分的。这关乎这样一种跳跃,在其努力起跳的同时抑制着自身的跳跃。然而,这就不再意味着停留在某处(在什么都不会发生的犹豫中)。现象化,就是产生一种同时向内外弯曲的双重运动,就是使这一运动中的外部与内部的内部相吻合,使出离到他者(同者的对立面)就是进入到同者的同者中(他者中的同者)。这就是同时将这一同者的圆环展开至他者中(非同者),并将他者(非-同者)卷曲进同者的圆环之中。这也是将圆环(同者)卷曲进他者之中(同者的同者),并将他者(同者的同者)展开至同者当中。展开同时就应是卷曲。现象化,就是产生这一卷曲-展开的双重运动。
然而,一方面,卷曲无法超过展开,因为那样的话就不再有着他者,也就不再有着同者。另一方面,展开无法超过卷曲,因为这样就不会再有同者(也就不再有他者)。现象化并不产生一种圆形的运动:圆圈所勾勒出的内部并不与外部吻合。在现象化的双重运动中,卷曲与展开相互平衡,也就是说双重运动无法被任何点与任何已经给出的终点所完成(5)。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纯粹的运动,它的“纯粹性”表示着卷曲与展开的等势性(l’équigravitation)。
如果运动是纯粹的——如果卷曲与展开之间是平衡的——,那就可以说这一运动是抵抗着展开的卷曲,同时也是抵抗卷曲的展开。现象化的纯粹运动因此就是一个运动在其反向运动中的统一。另一方面,双重运动的非-完成性就排除了它能够使事先给出的存在得以现象化的可能性。双重运动所产生的——如果它严格地是一种展开着的卷曲并也是卷曲着的展开的话——是圆环形的边沿——同者——它的内部与外部相吻合。
然而,在其形成当中,在卷曲(进入)运动中的展开(出离)运动里有着某种摩擦之音,即运动在其反向运动中的延-异,以及反向运动在其运动中的延-异。在这摩擦声里,存在者就如同迸发着的火星般从双重运动中涌现。换句话说,只有从双重运动中脱离、只有像可见的泡沫一样从其中分离出来,存在者才能显现在现时中(comme présent)(现象化了的)。存在者在卷曲-展开的运动旁散落。双重运动在它的光的“轨迹”中、在它的延-异与摩擦声中所产生的边沿,使存在者获得了自身的亮度。不应误解这一光的“轨迹”的表述。
运动在其反向运动中的摩擦声即是轨迹不可见的痕迹,从其中迸发出的存在者就如同可见的碎屑般。光(使可见成为可能)就是泡沫的白色,火花的闪光,碎屑的可见性,轨迹的可见之痕。
不过轨迹并不是碎屑。就是说:轨迹本身从来不是可见的(它不是一种存在者),并且它的可见之痕自身也就不是可见的轨迹(因为谈论光的“轨迹”本身就是不恰当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用引号)。轨迹的可见痕迹是碎屑的光亮;因此,碎屑迸发的同时,轨迹也就在消散。只有在现象化了的亮度中,光才能够显出自身,这是抹除痕迹的痕迹:光只有在可见(碎屑)之中使自身成为不可见之时,才能如轨迹的可见之痕般可见。(6)
光的“轨迹”,轨迹的可见痕迹,双重运动在自身中由其摩擦声所产生的边沿,也是同者。这就导致现时存在者的同者不同于现时存在者本身。必须严格地区分现时存在者(l’étant present)与现时的在场(la présence du présent)。
只有当存在者在行环绕-被环绕着的边沿领域中发生时(l’aire de la frange qui entoure ce par quoi elle est entourée),它才对其自身来说是同者。这是被双重威胁所肢解的在场之领域(l’aire de la présence):纯粹单一的湮灭以及现时的自身存续。在场的领域就是持续湮灭-涌现的双重颤动(un double tremblement),朝向非-在场(缺席,作为非同者的在场他者)的同时朝向在场的绝对他者(在场的在场,作为同者之同者的他者)。这一双重颤动使其对自身的完全在场成为不可能,因为在场绝无法与自身相关,除非通过在场中的他者之中介(作为非-同者以及同者之同者)。
相应地,现象化了的存在者从未完全地在场过,而总是在其内部被在场领域之颤动的不确定性所侵蚀。存在者的现象化就意味着存在者的成为-现时(le devenir-présent),而绝不是在其中存在者能够纯粹地现时存在着的,在场完满的现实化。如果这是可能的,那存在者就会走向湮灭,因为这就要求着同时排除掉一切他者(也就废除了作为同者的同者)(7)。
在场(光的轨迹,或者,轨迹的可见痕迹)就只是将自身内部与外部勾勒成同一的不可见痕迹。可见的痕迹,就是被行环绕-被环绕的不可见痕迹所挖空了的可见的轨迹之痕。只有行环绕-被环绕的不可见痕迹才在自身后面形成一条轨迹,一条其在场成了可见痕迹的轨迹。如果外部(他者)不同时是内部(同者的同者),那同者就会自我湮灭,成为不可见,被他者所吸收。使湮灭稳定为湮灭的存续的(可见性、在场),那就是向内部卷曲的外部之展开。
现象化,就是勾勒出双重运动。一种展开-卷曲的运动,一种在相反运动中的运动。只有在卷曲运动(回返)之中的展开运动(出离)所发出的摩擦声中,才能够迸发出熔渣、火花、可见的碎屑,即现时的对象(现时的存在者)。
延-异,即卷曲在展开之中的摩擦声。摩擦声也就是现时对象(碎屑)到来显出的游戏空间。这就是必须被反复思考的形而上学的最后一步。
1.我们以此表达这样的运动:某些事物能够通过这些运动成为现象,即显现自身,到现时中来(devient présent)。
2.根据中译版《无尽的谈话》,2016-9,译者:尉光吉
3.cf. J.Bouveresse, Philosophie des mathématiques, in Cahiers pourl’Analyse n.10 (hiver 1969),p.183:“对维特根斯坦来说,就如象棋游戏一样,数学中不太可能再有关于真与假的问题了:在这两种情况中,我们所处理的问题就只是符号的结构,而符号的诸多转化则被或多或少偶然的约定系统所规定。”
4. 我们用的这个术语(觉察,apercevoir)并非是在胡塞尔所给出的意义上(统觉,Apperzeption)。觉察,对我们来说则是:立刻地感知(percevoir d’un coup)。
5. 这一终点将给予运动一个中心。我们应注意直线是中心在无限远处(作为有限的边界)的圆。
6. 或许让·杜布菲(J.Dubuffet)绘画的深刻意义就在于使光线成为可见,就如同抹除了其痕迹的——不可见轨迹的可见之痕。

7. 或许就在这样一种排除所有他者的不可能性中,留存着神秘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