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记) 西尔维娅·普拉斯《不孕的女人》
不孕的女人
(美)西尔维娅·普拉斯
空空如也,我回应着最微弱的足音,
没有雕像的博物馆,庞大而充满柱子、门廊、圆厅。
在我的庭院中,一座喷泉跃出又沉入自身,
心似修女,无视这世界。大理石百合
呼出它们的灰白,宛如香气。
我想象我听众甚多,
是一位白色胜利女神和数位光眼珠阿波罗的母亲。
事实上,死人正以关注伤害我,什么也不会发生。
月亮将一只手按在我前额,
脸庞空洞,沉默如护士。
(1961/02/21)
(包惠怡 译)
(西尔维娅·普拉斯,1932年—1963年,美国自白派诗人的代表,是继艾米莉·狄金森和伊丽莎白·毕肖普之后最重要的美国女诗人。1963年她最后一次自杀成功时,年仅31岁。其诗作多富于激情和创造力,著有诗集《巨人及其他诗歌》、小说《钟形罩》等作品。)
我们放低声音,为不惊动那需要沉睡的伤痛
以薇
作为自白派诗人,普拉斯的书写离不开对自我经验的化用。这首“不孕的女人”显然也不例外。该诗由普拉斯写于1961年2月21日,在距此十几天之前的2月6日,她刚经历了流产。正如3月,西尔维亚在写给母亲的信中提到的,她认为自己“过了一个凄凉的冬天”。结合这样的写作背景,就能很好理解,这首诗起笔的“Empty”意义指向的层次性,不仅是空间感——身体上的“无”,也包含精神上的空虚。普拉斯在这里引入了“博物馆”这个特别的意象,一个没有雕塑、徒剩躯壳的博物馆,“柱子,门廊,圆形大厅”依旧“宏伟”,但就像一个丧失生育功能的健全女人,子宫尚存,却只是摆设。这当中对一个女人所造成的巨大打击,在接下来的诗句中,普拉斯给出了自己的理解:象征生命与希冀的“一个喷泉”跳起又返回沉寂,回到修女的世界——意味着天堂,隐喻自己流产的孩子已返回主的身边。剩下普拉斯如“大理石百合”呼出的苍白气息,让人不禁想起中文中的“气若游丝”一词:一种深度绝望留下的似乎要消融入空无的痛苦。
波伏娃认为“One is not born, but rather becomes, a woman.”,如果从传统的角度来理解这个“becomes”,我们往往绕不开一个“母亲”的角色。对于西尔维娅而言,显然“母亲”这个角色是她所认为的“伟大人物”,尤其是“一个白色胜利女神和几个裸视的阿波罗的母亲”。也就是说,不管是“Nike”古希腊的胜利女神,还是“阿波罗”光明之神,他们都需要母亲,这便是母亲的伟大所在:孕育美、希望、光明……的能力。而这种能力,也是普拉斯渴望自己能拥有的。但“Instead”,后面的两句诗分明进一步强调了这已然是种被剥夺的能力:“死人”不断以自己的死伤害我(这种伤害是种无声的提醒):一种即成事实对希冀的决绝抹去,致使“什么也不会发生”。而月亮(不能忽视这个意象在这里的隐喻。古希腊神话中的月亮之神阿尔忒弥斯同时也是生产、孕育女神),当她将一只手放到我的额头,表情是木然的,沉默的,也是无力与无助的。或者,我们可以理解,她所能做的便是像个护士,将一只手放到病人的额头,用这一信号表明:她在,她在。而这种想象,也是普拉斯对自己的想象。但对于一个身处痛苦中的人,这样的想象显然并不乐观:月亮她在,却面无表情。
整首诗寥寥数行,却以一种极其凝练与有特色的方式呈现了一个女人痛苦的心境。诗的声音并不激动,并不像她的很多诗,常常显得高亢、撕裂、跳跃,而是低沉的,甚至带着一种月光下静水流深的平静。当一个遭受打击的女人以这样的方式独白她的心声,诗中的伤痛以及美好想象的落空,便显得尤为细腻。这种低语式的音效,由此对读者之间距离的消弭,让人觉得仿佛述说者并非他者,而,就是我们自己。
(2021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