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基督的故事
我在一片开阔的热带海域中游着,明媚的阳光投射下来,照亮了水里枝枝叉叉的珊瑚和柔弱无骨的海葵,它们在我身下闪烁着好像堆积如山的宝石。火焰一样的小鱼结成小队从我的双腿间穿行掠过,我憋着长长一口气在水里东游西荡,贪婪地瞧着眼前的景象。这时忽然响起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拍击声,好像有人把我从海里一把拽起来,那手法非常暴力,猛然暴露在洋面上的空气里反倒叫我窒息。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吸进一口空气却是枉然。挣扎中我醒了,发现自己脸朝下埋在松软的床垫上,门上砰砰响着敲门声。
我撑起身子,一个翻身滚下床,就这么跌跌撞撞半爬半走地到了门口才站了起来,开门之前脑子还跟浆糊一样,怀疑自己刚才差点把自己给闷死。
我木然地把门打开,发现门外站着一个身着明黄色POLO杉,头戴着竖起两只兔耳的同色头盔的外卖小哥。我迟疑了一下,他不应该在这里的,酒店的前台不会放他上来。但管他的呢。他手上提着我睡着前叫的那碗绵阳牛肉米粉,我一把把外卖袋子接了过来,近乎于抢。他该走了,但他没有动。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今天那个冗长的会议,然后我明白了,他和那些人一样,对我有话要说。基于我多年来被驯化出假装耐心听人讲话的习惯,我也没有动,于是他开口了。
我能进来吗?他问我。
不管出于怎样的考量,我都不应该同意,我甚至在脑海里虚构出了回复:How dare you! 甚至都不用说什么,就啪的一声把门拍在他面前就行了。但那一年我三十岁,我的生活热热闹闹,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我预感到其中的一件会永远地改变我,将我从一只鸽子变成乌鸦,但除非那件事真的展现在我面前,我将永远不会知道究竟会是哪一件事。所以当奇怪的人或事出现时,我总是倾向于迎上去而不是绕开来。
所以我只是轻轻地说,进来干嘛?有话要说,说完就走,是顶重要的话,他说。我今天可听够人说话了。这是实话,我在那个从下午延续到深夜的会议上,被迫听了也说了十倍于平常的话,当我步行回到酒店已经是十一点整,完美错过了酒店供应时间从六点至十点的自助餐。回到酒店以后,我在床上硬抗了一阵,发觉确实没有办法就这么把这个夜晚糊弄过去,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顶着睡意点这个绵阳米粉。
他站在那儿,叹了一口气。你就在这说,男女有别,我们又不认识,我怎么信任你。站在门口没那氛围。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坦然地让我看着。我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他看起来又瘦又小,只有一米六出头,还没我高,就算打起来估计也不是我的对手。就一会,我吃完米粉就要睡觉,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说完我朝旁边让了让,让他进来。
他倒一点不客气,直接走进房屋中央,走到床沿坐了下来。他问我,你是来北京出差?做什么工作呢?
我犹豫了一下,确实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我的工作。那时我还没有彻底向自己不服管束的本性投降,相反,我努力在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假模假式上着班,扮演一个有上进心的员工的角色。每个月领一笔工资,年末再领一大笔年终奖,在各种总结会议上声嘶力竭地证明自己,争取每年两次的调薪机会。这公司非常之大,在全国各大城市都设有分部,每个城市的分公司都有成千上万人。作为一头庞然巨兽的触手末端,绝大多数员工都只关心自己那一小摊子事,彼此之间都没有相识的机会,这样的产业巨兽比起几十年前的大型国企有过之而不及。我当时是常驻在上海,作为一个支持部门的产品经理定期要来北京和上游的业务部门开会。
就是打工的,我说。
每个月都来?都住这儿?
对。
横向比较一下,我的其他职能相当的同事差不多每两周就要往北京跑一次,而我总是一个月才磨蹭着来一次。住宿和机票一样,都是部门秘书给订好的,为了保证最大的工作效率,每次都给定在这家北五环的五星级酒店。这儿离北京的总部大厦近,而且给了公司协议价,所以没得选择。我不是说这家酒店不好,相反,它几乎满足了世人对于一家“好”的居所的一切定义:装修以金色为主,大堂里垂挂着水晶吊灯,富丽堂皇。建成也还不久,没有老式酒店里那种积着油渍和落尘永远也打扫不干净的厚厚的红色地毯,各种指示标识简洁有效,服务人员职业而有距离感,这是伴随着互联网新贵们一同崛起的新型高级酒店,专门满足他们的口味。但我不喜欢这儿,这儿是让我不舒服的职场的一个延伸。每次听完业务部门的大通抱怨,带着他们新提出的永远也做不完的需求,我精疲力尽地赶回这家酒店,却发现根本无法把那些东西从脑子里驱走。一夜不安的睡眠过后,又要马上飞回上海,拿那些东西去折磨我位于上海的同事们。
那时我还是一只鸽子而非乌鸦,总觉得应该把自己的工作做得更好,让所有人都更满意,当然了,到最后还是一地鸡毛。业务方始终不明白我怎么就不能把他们要的东西按照他们的所想交付出来,我的程序员们默默在我身后埋怨我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为什么总在他们看来毫不重要的细节上大费周章。这些事情都让我迷惑且痛苦,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先别管那些孙子了,先让自己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满意吧。
一直没带上的房门开始尖叫,于是我关上门,然后转过身来面对他。刚刚只是匆匆打量,现在却可以居高临下地看个清楚。他的脸和短袖外露出的胳膊颜色都是外卖小哥身上那种普遍的黝黑,这是他在这一行很是干了一阵的证据。他的五官还算清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但现在人的外貌和实际年龄不一定一样,有的甚至差的很远,我不能确定他是真的年轻还是只是看起来年轻。他的衣服很新,牛仔裤却很旧,两者的共同特点是都很干净。他好像觉得头上那个兔耳朵头盔有点碍事,一坐下来就把它摘下来了,就放在他身边我洁白的被罩上。然后他转过身,现出身后一只绿帆布的双肩背包来。他拉开背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书,轻轻地置于膝头。然后他摊开书本,翻找了几下,很快翻到了一页,对着书本朗读出来:
我的神耶和华 你的居所何等可爱 我羡慕渴望耶和华的院宇 我的心肠 我的肉体向永生神呼吁 万军之耶和华 我的王 我的神啊 在你祭坛那里 燕雀也为自己找着抱雏之窝 如此住在你的殿中便为有福 他们仍要赞美你
我明白了。我忽然觉得无聊透顶,就好像捂着耳朵等了半天等来一个空响炮。我对他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我不需要,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的父母双亲都是唯物主义者,你的神不会需要我这样的信徒。
你不明白,你在欺骗自己,你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唯物主义。他说。你只是看到书本上有那样的概念,然后你记下来,因为生活中也欠缺那种需要你深思信仰的机会,你就偷懒,接受了既有的观点,接受那些人灌输给你的观点,自称为一个唯物主义者。说到底,你只是又懒又无知罢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不需要在我既有的生活里加上一个神的概念。你看,我从来不敬你的神,我依然好好地活了这么久,而且将越活越好。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奥卡姆剃刀?
对,对。你以为你懂这些术语,你以为你接受了教会的传教培训,你就能在这儿口若悬河,空口推翻他人多年来累积的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吗?你未免太傲慢了些。
我忽然生起气来,想到手里还提着那碗米粉,就走进去,坐在桌子前拆开包装,嗦起米粉来。粉已有些憨了,我更生气了。我说你走吧,我要专心吃米粉了,吃完就睡觉了。
他说你看看你自己。
我怎么了?
刚吃完外卖就睡觉,这样很不健康,你从来也没有好好爱过自己,你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爱,这都是因为你不敬神,说到底,你对任何东西都缺乏真正的敬畏。
爱?哈哈哈。
我觉得很有趣,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提起这个字眼了,我们说喜欢,我们说感兴趣,我们说沉迷,甚至执着,但说到爱,这也太过肉麻。
他不说话了,沉思了一会。我又嗦了一阵米粉,这米粉地道美味。去店里的时候据老板说里面的笋子和辣酱都是从绵阳空运过来的,牛肉也软烂可口,在美食荒漠的北京一骑绝尘。这样好吃的馆子竟然不开在上海,只能在出差的时候饱饱口福。
你看,不是神拣选了你,是你选择了我们。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你点了这家绵阳米粉的外卖,你点了又点,你向神发出需索。
这跟你的神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想吃米粉。
不是我的神,是世人共有的唯一的神。他沉默了一阵,然后说,你知道耶稣吗?
当然,他是神的独生子。
这么说吧,他是神的儿子没错,但我并不认同他是神的独生子,我们也都是上帝的孩子,当耶稣回到天上之后也不是一直就安坐在神的右边的,一切都在变化。另一个末法时代,另一个神的孩子会再度降临人世,另一个救世主。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就直说吧。
这么说吧,你怎么知道耶稣再度降世的时候不会是我这个样子。
哈?那还是我小看你了,我还以为你只是让我信教而已。你让我奉你为弥赛亚是吗,你凭什么呢?
因为你自己需要,你总得相信点什么。
我已经嗦完了米粉,又喝了几口汤,这汤也很鲜美,喝下去温暖了我整个身子。我拿起附送的餐巾纸把嘴上的红油擦了个干净,然后团起纸巾扔到外卖袋子里,感觉在会议上被剥削的精力回到了身上。我站起身来,绕过半个房间,走到电话机旁边。
你自己选吧,你自己出去,还是我打电话给前台,让他们把你给请出去。
拜托,上一次他来的时候,你们也是这样不信他的。
上一次,我笑,上一次他好歹行过了神迹。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呢?
那你可以试试。
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不瞎、不瘸、不瘫痪、也没有麻风病,不需要你摸一摸我的衣角就医好这些毛病,你能做什么?表演在什刹海上行走?
你不是说你生于一个唯物主义家庭?
我的奶奶是基督徒,我小时候读过圣经,批判性地读过。我不得不承认。
他点了点头。已经是2023年了,也就是说距离神的儿子上一次降世拯救世人已经过了2023年,我不需要再做这些已经做过的事情。
那你要做什么?
我冒雨骑行六公里,给你送来了能填饱你肚子的绵阳米粉,这还不够吗?
我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情,我看着他弯曲的脊背,小小一个人,局促地坐在床沿上,双手抚摸着那本边边角角已经磨得厉害的棕色硬皮本圣经,那可能是他唯一认真读过的书籍。某一个阴雨天他试探性地走进某个教堂,拿到了这本免费的圣经,下班回到拥挤的合租宿舍里就在昏暗的灯光下读着那些道理激昂的句子,虽不能完全懂得却感受到了安慰。然后加入了某个社区教会,这个教会对圣经的一些解释不同于主流观点,但他也努力接受。每个星期他都挤出时间赶去做礼拜,把送外卖的电动车停在教堂外的车棚里,然后静静地走进去,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认真听神父传福音,好像被催眠了一样。离开之后,再把那些话去向自己的顾客讲述,试图用自己平翘舌不太分的南方普通话完成一次传教。他的眼神平静,却完全疯了,我忽然不太忍心让酒店的工作人员来抓他了。
我走到门口,想着该怎么说服他,让他自己离开,忽然又响起了敲门声。
谁?
前台。
我把门打开,两个穿着黑西装白衬衫的身材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同样穿着黑白套装的女人站在门外面。
有一个送外卖的非要亲手把外卖送到顾客房间里,是您要求的吗?
我摇了摇头。
那您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
他上您的房间来找您了吗?我们没能拦住他,看监控他是到了您的房门外。
对。
他们的眼光朝我房间里探寻地望了望,我只好侧了侧身子,让他们看清了屋里那个发疯的男人。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得把他请出去,给您添麻烦了……
我朝旁边让开了,两个男人进去,女人留在门口,忧愁地望着我。
他一言不发地戴上了头盔,然后把那本圣经塞回书包里,再从里面掏出一个薄薄的黑色笔记本拿在手里。然后略昂着头,很有尊严地走了出来,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把那个笔记本交给我,郑重地说了一句,你得看看这个。他身后那两个男人形成了一种威逼的气势,胁迫着他一直走下去,我探头出去看,他们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最后那个女人又跟我说了一声对不起,把门带上了。
我回到床边,坐在床单上那个他留下的浅浅凹印的旁边,翻开了那个本子,抬头有一个占据了两行的标题,叫做反基督的故事。标题下是密密麻麻的铅笔字,每个字都抬胳膊踢腿的,尽量占据更多的空间,因此辨认起来很有些困难,但我根本无法把眼光从这些字上移开:
在一个不以我们的公元纪年法纪年的时空世界里,他们以反基督诞生诞生之日为纪年的开始。反基督并非在当世就被冠以这个名号。而是在他身后,在那个世界的人们打开时空之门了解了我们的基督的所行所言之后,才获得了这个名号。若我们的基督是全然的善,那他们的反基督则是全然的欲望。但他们同为神最爱的孩子,只因他们的灵魂是同样的纯洁。他们在不同的世界中降世,以不同的方式拯救濒临沦陷的人世。
所有见到反基督的女性都狂热地想要和他发生关系。因为这个原因,自他六岁以后,到十三岁为止,他都没有走出过一间屋棚。不仅是当地村子里的女人,当世听闻他的魅力的女人一波一波自远方赶来,将他团团包围起来。而他每天所做的就是吃饭、交配、睡觉,有时也像轰苍蝇般赶开那些女人,大部分时间顺从她们所求,不知疲累。而那些女人也供养着他,伺候着他,因来的人越来越多,村庄变为城镇,城镇又成城市。
就这样,他日复一日的生活如同牲畜一样,从没有想过他的世界之外还有另外的世界,他的生活方式之外还有另外的生活方式,除了那些对他充满欲望的女性之外还有其他的人类。我说过,他非常的纯洁,因此他从不怀疑。
直到有一天——那是他十三岁生日那天,在昼夜交替的时候天空忽然被拽入无边的黑暗,天上所有的星光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下起无边的大雨,人们沉沉睡去,连一盏灯都没有亮起。
夜半十分,反基督被雷声惊醒了,发现他身边的那些女性全都陷入了昏睡,没有一个人阻挡他向外的脚步。他就从他那间勉强遮风挡雨的屋棚里走出,继而走出城市,一直走进深山里。这是他六岁之后第一次走出那间屋棚,更不要提那座日益兴隆的城市,在这之前,他可是从来也没有走出过那里哩!现在他走啊走,走啊走,在不散的黑暗里一连走了七七四十九天。在这些天里,他不累不休,除了行走就是行走。他所在的世界,是一个比起我们的世界要更新一些的世界,神刚刚创造好人类,随着自己的意志操纵着天地的颜色,导演着远比我们所经历的更加戏剧化的情节。他这么一直走到七七四十九天,神终于舍得驱散黑暗,揭开黎明的序幕。在微熹的晨光中他看到了一位比这黎明初升更美丽的少女。
这位少女和世界上其他人一样,刚从睡梦中醒来,她从一棵苹果树下站起,伸手就要够那树上的果子。反基督愣住了,因为这少女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任他站在面前,却对他视而不见。在她眼中,他和天地万物无有不同。不比一头小鹿更加可爱,也不比一缕清风更叫她心动。
他走过去,帮少女摘下那颗她够不着的苹果,送到她手中。她终于看到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抱住了她,苹果从她手中掉落,他们在苹果树下翻滚起来。
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做爱。大山再大再深也阻挡不了那些闻风而来的女人们,反基督很快就和以前一样,被那些女人们包围起来,依他温顺的习性再次被圈禁在一个新的屋棚之中。而那个白雪公主似的少女怀孕生下来一个死婴。她或许是有一次想对他说些什么的,但毕竟没有说出口。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年,她和往常一样,去山林中游荡觅食,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恶与欲望都不存在一样,但那一天,一头从不伤人的白虎从灌木中一跃而出,一口就咬断了她的脖颈,奉神的旨意带走了她的灵魂。就在同一时刻,白日之中一道闪电降落,带走了反基督的灵魂。
和我之前说过的一样,反基督至今仍是神所创造的最为他所爱的灵魂之一,他让他的灵魂在他体内安住直到如今。
我读完了这个故事。那个笔记本忽然从我的手中挣脱出来,它扇动着摊开的两摞书页好像两只翅膀,在空中被一阵火焰吞没,顷刻间只剩几片灰烬散落在我的膝头。
2023年5月10日 初稿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