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见过的树的姿态
查看话题 >盘点出941棵巨木之后，我们找到了东亚最高树
徐嘉君，台湾林业试验所助理研究员，一席第983位讲者。
寻找台湾最高树
各位观众朋友大家好，我叫徐嘉君，是台湾林业试验所的助理研究员，感谢一席邀请我来跟大家说说寻找台湾最高树的故事。
我本行是做森林树冠层的附生植物研究。树冠层就是一棵树的枝叶层以及靠近枝叶层的树干的部分。我研究的场域是中低海拔的阔叶林。
这是将近20多年前我还是一位研究生的时候，在台湾东北部的福山植物园进行攀树调查的照片。那边的树大概只有20公尺左右，不很高，因为常年受到台风的影响。可是由于温暖潮湿，所以有非常丰富的附生植物。
附生植物是一群长在树上的植物，它不会接触到森林地表，比较特别的是它可以自行行光合作用，所需要的养分跟水分不会从宿主取得，如果从宿主取得它就是寄生植物了。
附生植物其实在全世界占非常大的比例，虽然它在森林里比较不受注目。由一般的分类来说，它可以分为非维管束附生植物跟维管束附生植物。
非维管束附生植物就是比如苔藓，苔藓在一些寒冷的地方也可以看到。地衣则常在比较温带的森林，但是地衣其实是藻类跟真菌共生的一种生物，它不是植物。
到了比较热带的森林，维管束附生植物是非常多的，最主要的分类群是兰花跟蕨类。像照片中小鹿角兰就是一种蛮漂亮的附生兰花。
一棵树除了各式各样的附生植物，还有与之共生的各种生物，比如昆虫、爬虫类甚至两栖类，在热带美洲还有螃蟹住在树上。这些生物有些一辈子都没有接触地面，他们的父母就是在树冠层生活，在树冠层繁衍，整个生活史都在树冠层。所以对生活在树上的生物来讲，一棵树就是一个生态系。
而一棵巨木需要好几百年的时间来养成，再加上它的枝叶层空间非常大，所以巨木树冠层的生态系会比小树复杂太多。
有一种说法是巨木的树冠层是“地球上的内太空”。因为树冠层已经很难企及去研究，何况是巨木的树冠层。这张照片里的北美的红杉目前是全世界最高的树种。世界上有爬过红杉的树冠层、甚至做研究的人，比爬上珠穆朗玛峰的人实在是少太多了。
所以从研究森林附生植物的角度，我就一直很想要去企及巨木的树冠层。
01 第一棵巨木：台湾杉三姐妹
2014年台湾办了一个森林树冠层的国际研讨会，我在这个会中认识一些朋友，有绳索搜救专长的，也有过去研究树冠层的学者，他们都是后来跟我一起探索巨木的伙伴。
我在林业单位工作，听同事说过，栖兰山区一个已经荒废很久的林道深处有三株很巨大的台湾杉。我就邀请这些新认识的伙伴说，要不要去探险一下这个台湾杉？
2014年夏天，我们先是背着大背包步行了7公里找到这三棵树，确认它还在，第二次才背着攀登装备去爬它。后来我们把它命名为“台湾杉三姐妹”。
台湾杉三姐妹是我们爬的第一棵巨木。那时我们都没有经验，全部靠摸索。当时攀爬三姐妹的步骤，跟后来我们攀爬其他巨树的基本类似，只是后来有一些改进。
巨木比一般的树难攀爬的原因就在于它高大，最难的是在它身上架上攀登绳。像台湾杉三姐妹，它离地面最低的枝条是32公尺，但是我们架绳不会只架到最低枝，几乎都要架到五六十公尺高才能够做第一次的攀爬，之后再靠其他方法继续上升。
那么高的树你不可能用手把绳子抛上去，所以我们通常是用钓鱼线，因为它比较轻。然后用沙袋或者铅弹绑着钓鱼线，用空气枪或者大弹弓射到目标枝条。
当然不一定可以射到目标枝条，因为高空会有风，但是我们都会尽量确定挂的枝条至少有两个，这样比较安全。那一次算是非常幸运，我们架绳一次就成功了。
这些大树通常有树洞，会有飞鼠住在里面。曾经我们在攀树的时候，飞鼠白天在睡觉，就被我们吓到，然后飞走。在树上也可以常常看到它们遗留的便便，它就会变成附生植物的养分。
02 撞到月亮的树
说到寻找巨木，第一个想到要做这件事的也不是我。近年来由于攀树技术以及测量方法的进步，很多科学家开始在世界各地寻找高树。
我认识美国一个技艺很高超的攀树家Brian French，他是在美国西北太平洋沿岸的巨木森林里寻找最高的树。他告诉我，他寻找这些树不是为了虚荣心。他觉得寻找一个物种的最高个体可以唤醒群众的保育意识，让大家知道这种物种非常伟大，它可以达到令人敬仰的高度。
过去大伐木时代，北美跟台湾已经砍掉非常多的树。这些树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就消失了，这是非常可惜的一件事。
过去测量树高的方法不进步，但是可以量树围。这张照片是台湾目前最粗的树，叫做大安溪神木。所以台湾最粗的树基本上是确定的，但最高的树的勘测还有待加强。
可是巨木不是到处都有。首先，巨木需要好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间成长，所以有巨木的森林必定是没有被砍伐过的原始森林，全世界这样的森林已经不多了。
其次，巨木由于非常高，只靠根部来运输水分是非常困难的，它的高度其实有生理局限。大部分巨木都是在比较潮湿的地方，有些是靠近海边、有云雾带的地方。
比如像北美的西北太平洋沿岸。东亚的话就是在台湾，横断山脉也有，那边也是山地雾林。赤道的话就是在婆罗洲、亚马逊森林，这些是有世界上最高阔叶树的地方。到了南半球就是澳洲的塔斯马尼亚岛，它非常潮湿，有长得非常高的桉树。
台湾杉是目前所知最有可能的巨木人选。它也是长在雾林带，跟台湾红桧、扁柏、香杉、肖楠都是木质很好的树，合称为台湾“针叶五木”。除了本野山这个区域，它很少像桧木一样变成大面积的纯林，大部分都是长在棱线上，一枝独秀。
当时我请了一个当地鲁凯族的攀登高手带我们进去探勘。我的想法很单纯，就是到这个地方找一棵最高的树来爬。结果不是想的这么简单。
第一，在广阔的山区徒步搜寻最高树，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光在原始森林里面移动一公里都要花费将近一天的时间。
第二，我们花了4天千辛万苦到这个区域之后，傻眼了，因为每棵树都好高。当你站在地上往上看，它是60米还是70米，是没有办法用肉眼识别出来的。当时我也没有带什么测量仪器，只有带绳子去攀登而已，所以我不知道哪一棵树最高。
经过这一次，我觉得应该要带镭射测距仪，后来空拍机(无人机)变得比较普遍之后，我们也会带空拍机。当时没有这些辅助的仪器，我就只好在现场目测觉得比较高的台湾杉。
通常这些比较高的台湾杉都是生长在溪谷区域，所以我们就在两个工作天内选了两棵树进行攀爬测量。没想到第二棵树就破70公尺。我们取名为“双子星”，因为它的上半部是分成两个主干。
测量树高说困难也不困难，但是其实也蛮困难的。你要先爬到树顶，然后垂下一个皮尺，垂到树基去量这棵树的高度。
如果这棵树长得有点倾斜的话，其实它树身的长度会大于垂直的高度。但一棵树的树高是指它垂直地面的高度，这是国际通用的定义。
那次我们总共花了10天来回本野山山区，我发现用这种根据口头消息、在现地撒网搜寻巨木的方法，我穷极一生也不可能找到台湾最高树。毕竟台湾有超过9亿棵树，这种方式不但没有效率，也不太可能锁定最高树来测量。
03 用光学雷达找树
前面有提到近年因为测量技术的进步，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找巨木。2016年在婆罗州的沙巴的这个地方，某个做科学遥测的机构CAO用空载光达发现了超过90公尺的黄柳桉(Shorea faguetiana)。我看到这个报告以后觉得蛮振奋的，我们在台湾可能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寻找高树。
空载光达(光学雷达)有点像潜水艇的声呐，就是用飞机搭载镭射光(激光)，飞机在飞的时候就一直发出镭射光，然后根据它撞击到地面的障碍物的回程时间，来计算地形跟地上物的高度。
过去因为电脑运算的局限，利用光达来测知地形比较困难，因为动辄都是上亿点的资料要做处理。近年来这个技术就日益普及。
可是台湾在地理上是一个蛮特殊的岛屿，是由两个大陆板块撞击所产生的，超过1/3的土地海拔都在1000公尺以上。有一次我坐飞机，从台湾东部的秀姑峦溪出海口，可以看到中央山脉最高峰。从海拔0到海拔3000多公尺，直线距离只有30公里左右，可以想见台湾是一个多么陡峭的岛屿。
在这个陡峭的岛屿上使用光达技术，比在平坦的地方更加困难，因为台湾有非常多的断崖。这张图片是光达测量出来的地形跟树，在断崖边缘长的树就会被误测。因为我们是看垂直高度，它的实际树高只有50几公尺，加上断崖之后就变成100多公尺。
所以在一开始使用光达找树的时候，我们常遇到这种困难。后来我遇到了成功大学测量系的王骥魁教授，他们是光达专家，我们就组成团队来执行一个台湾巨木地图计划，希望用光达技术来找到全台湾最高的树，并且把台湾超过65公尺以上的树都找出来，然后画成地图。
清八巨木森林：第一次成功
一开始我们常常遇到刚才所说的因为断崖造成的误判，失败了很多次。直到我看到一篇2008年的报道，说在清八通关古道这个地方，布农族原住民去寻根时意外发现了两千年的台湾杉巨木。
树龄我是不确定，但是这棵巨木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我想去这个地方找找这棵10多年前发现的巨木，所以就把巨木生长有可能的区域标识给王教授团队，他们利用光达资料找出疑似巨木的坐标给我，就是图中这三棵树A、B、C。
🌲 No.3 桃山神木
合作巨木地图计划的第一年，我们也在台湾北部的巨木热区，利用光达的判识找到了很多超过65公尺的巨木的坐标。其中有一笔资料尤其引起我的兴趣，这棵树是在雪山山脉的深处的塔克金溪上游。
过去我们发现的巨木都是在非常深、人站立都很困难的山谷里面，因为比较避风，台湾很多台风。可是这棵树是在平均坡度只有10度左右的谷地。它的光达高度高达77米。越在平坦之处，光达判识的树高往往越准确。
第二次探勘的时候遇到下雨，天气很差，我们离树直线距离已经不到300公尺了，还是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棵树，所以就在雨中放飞空拍机去找这棵树。
空拍机带回来的资料似乎有这棵树，所以后来我们第三次去探勘的时候就直线朝这棵树前进，果然终于找到这棵树。
2020年8月，我们第四次探勘就去进行攀树测量。出乎我们意料的，这棵树甚至比光达估测的还要高，它是79.1公尺，比我们之前测量的巨木高度大幅增加。虽然没有突破80公尺，但是它也是我们找树的一个巨大的突破。
🌲 No.2卡阿郎巨木
过去我都是先派轻装的先遣小队，先用光达资料找到目标树之后，才带大队人马去攀树。因为带大队人马去攀树花费的时间跟成本都很高。
2022年3月我们去丹大这个地方探勘一棵后来命名为卡阿郎巨木的台湾杉，我第一次尝试在还没有确定有这棵树的时候，就直接带着全部的攀树装备跟大队拍摄、攀树的人马去这个地方。
为什么敢赌这么大？因为这个地方只有在冬天两个月左右的干季可以进入，到春天的雨季之后，溪流水太深了，很难进去。找树的人团队里面有布农族的高手是当地人，他对这个区域比较熟，虽然他也没有去过这个地方，但是我们敢直接试。
这次算是很顺利了，虽然也是过程中有人受伤，那就是我。但是还是小伤，还是可以攀树。
所以我们到第三天，就攀树测量卡阿郎巨木。“卡阿郎”是布农族语螃蟹的意思，可能以前溪谷是很多螃蟹的。
而且这段没有活枝的区域，它的树径还是两个人合抱这么粗，我们身上带的绳子不够长，也没办法直接确保在主干上往上攀爬，如果用长一点的绳子可能可以，但是要花很多的时间。
所以我就在树上想了一个方法，我们身上会随身携带钓竿，是在攀树时用来钩绳的。我就请我们的攻击手举着这个钓竿，然后再请空拍机平行拍了一张照片。我们知道钓竿的长度是293公分，就用这个长度去估测卡阿郎剩下的高度。
04 锁定东亚最高树
那故事说到这里，时间要推回到2017年。我在伦敦参加树冠层研讨会的时候，认识了两位澳洲的专家Jennifer Sanger和Steven Pearce，他们在纽西兰用攀树的方法拍摄了非常吸引人的巨木等身照。
我就邀请他们说要不要来台湾拍拍看台湾杉，因为台湾杉也是非常吸引人的巨木。没想到他们一口答应。我们在2017年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台湾杉三姐妹的等身照。
等身照是用攀登主绳当做轨道，拉伸摄影机慢慢地上升，拍摄很多照片之后，再拼接出没有扭曲的巨木照片。
我们2014年去探勘三姐妹的时候有从地面拍摄，三姐妹看起来是粗粗胖胖的三棵大台湾杉。结果等身照一发布之后，发现原来她的本人长得其实非常修长，这才是它的真面貌。
等身照发行之后，我们本来只是想印个1000张海报慢慢卖，没想到一个晚上就被秒杀了。台湾民众对原始林和巨木的喜好程度是我们远远没有想到的。我们过去爬树都是自己高兴，没有想过要让很多人知道。但是因为这个等身照，大家开始关心我们找最高树的进度。
巨木地图
跟光达测量专家合作用光达资料找树的时候，一个很大的困难是台湾的树和光达资料太多了，如果只用学校的人力来做这件事的话，可能要超过10年才能把全台湾的树看完。所以后来我们跟王教授就一起发起了一个台湾群众寻找台湾巨木的活动网站，我们把光达图像发布到网站上，请群众来帮忙判识。
我们会教大家如何判断真正的树高。
然后光达图像里可能会有一些错误资讯，比如说电缆、电塔或者断崖。
但有一些光达图像比较正常，有可能是潜在的巨木。我们就请网友标识出ta觉得应该是树顶的点跟树基的点，然后按送出键。每张图像都经过三位网友的判识。
第二名的网友还问我说，他为什么没有办法超越第一名？第一名是不是用了什么诀窍，是不是用什么 AI的方法？后来我有接触到第一名的网友，他真的是下苦功去做这件事的。
非常感谢这些热心网友帮忙，我们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剔除了将近95%的错误资讯，剩下的资料由专业的光达测量人员来做判识，省了非常多时间。
所以我们在2022年年底终于完成了台湾巨木地图，巨木地图定位了全岛941棵超过65公尺的潜在巨木坐标，其中树高超过70公尺的有202棵左右，超过75公尺的只有27棵。
可知我们过去发现的那几棵，比如说卡阿郎、桃山神木，它们长到这么高都是千万分之一的几率，是非常难得的巨木。
这些资料都公开在台湾巨木地图的网站（no1tree.tw），有兴趣的网友都可以去看。
🌲 No.1 大安溪倚天剑
去年年底的盘点出941棵巨木之后，我就锁定其中超过75公尺以上的树来做分析，发现其中看起来比较有希望、树形完整的树大概就10棵左右。最后我锁定了一棵位于台湾中部大安溪流域的树，光达显示它的树形非常完整，甚至连树干都拍摄得清楚十分清楚。
然后今年1月，我们抵达它所在的山谷，充满巨木，就觉得这些巨木似乎有华山论剑的感觉，所以我们就把这棵最高的巨木取名为“大安溪倚天剑”。
这棵树甚至超过卡阿郎巨木，实测是84.1公尺，我们是真的爬到树顶去垂皮尺测量。当天风非常大，我们的攻击手在树上摇晃了非常久，非常危险，最后才爬到树顶做调查。
这个是李香秀导演用空拍机拍摄的，上面有个红红的点，那个就是攀树人，大家可以看到这棵树有多么的巨大。
倚天剑巨木可能是因为长在温暖潮湿的溪谷，上面的附生植物大概是我目前看过最丰富的。通常一些巨木枝条不是太多，然后因为长得高、裸露，上面的附生植物多半是零零星星。但是倚天剑上面的附生植物就好像地毯一样密密麻麻。
也可以看到一些动物活动的痕迹。比如像飞鼠的爪痕，这个爪痕已经在将近70公尺高的地方了。然后它把这些附生兰花压出一个栖息平台。
我们寻找的树都在鲜为人至的山区，但是这棵树还需要长途跋涉水路，也是只有在冬天的干季才能前往。
我们是溯溪去的，通常这里的水位是不可能溯溪的，拜天候所赐今年是旱年，所以我们光溯溪就溯了20公里，花了一整天。然后我们开始上到棱线，经过一些断崖、崩塌、废弃的林道，到第四天才攀上倚天剑。
这八九年来我们在做巨木探勘的过程中，跟非常多伙伴一起奋斗，也跟许多不同领域的专家一起合作。这些事情都是要一群人合作，不是单打独斗可以做到的。
我从附生植物的研究开始，最后寻找巨木。附生植物很小，它长在巨木上面，巨木很大，虽然它们是极小跟极大，却又有共通的生态意义，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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