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涂鸦(2023年)4
某意识形态之下的考古学,会把女人身上的珠串首饰、项链和佩饰,看作她们和人发生关系的产物,是古老时期的“锁链”遗迹。那么,更为古老的年代,莫非母系社会?锁链或许还是男子的专利受用。《共产党宣言》说,无产阶级要砸碎自己身上的锁链,引申到后来的先进干部群众,他们全都自觉的放弃了首饰佩戴。上述内容,沈从文在《玉的应用》里写到。他的这个文章写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会因此质疑沈从文,我甚至觉得那时候如他一样的趋向革命、争取进步的一批文人,他们的努力如此牵强。沿着这样的认识路径返回,去年徐·州那个锁链女身上的铁链,其实就是今天女人妆扮珠串首饰的一种复古形象,颇具原汁原味古朴之“美”。换个说法,如今女人跟人发生关系,问人要个项链或接受首饰馈赠,最好也要想一想那个徐州女。解放后的“中国教育”,根本原则在于,立足时代今日,今天之前的所有年月日,都是黑暗的、万恶的,为此,我们不惜展开想象、凭空捏造或编排谎言,这大概就是考古“中国学派”的“古为今用”精髓所在,也即“考古学的马克思主义化问题,人民化问题,还有紧跟时代的问题,怎么样做到不愧于新时代的问题”。和沈从文一样,苏秉琦也不应因此而被质疑,毕竟人很难脱离时代,毕竟他还有“文明多元”等等建树。我因为早年在所长夏鼐先生的间接领导下工作过几十天,我理解并赞许夏鼐。所谓“中国学派”的提法,确有“幺蛾子”(哗众取宠和过早张扬)之嫌。就连体育都要追求“中国特色”,结果足球始终踢不出个名堂。
中国人与外国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中国人普遍比较喜欢关注“名人”,也即“大人物”,尤其是演艺娱乐圈的名人。而山东人又是中国人里面最爱关注名人的,包括政治名人和文化艺术名人。所谓关注,一方面是念念叨叨莫名其妙的无限崇拜,要么就是毫无关系、毫无了解的指责和议论。殊不知,凡是嘴巴上总要挂着名人的,又跟所谈到的大人物从不认得且毫无交道,这就等于暴露了自己浑身上下的土气、俗气和有待提高的智力。中国人里面喜欢名人的,大体集中分布在以下区域,即:山东、江苏、辽宁、吉林、西藏、青海、上海、浙江,挂一漏万,大家还可以补充。凡是热衷关注演艺圈明星的,包括关注政治名人和文化名人,大体天生弱智。当然,也说明这些地方的人有追求上进的癖好。
日前,好友再次提醒,要我读读钱锺书《谈艺录》。我想,这良好建议的背后还有,不妨也认真读读《管锥编》。曾经,有前辈说我,你不读《围城》,怎么写作!这位前辈,我感觉他一生的专业状态都是缥缈虚无的,文章可以说是完全做不来,并且给人没有什么头脑的“愣头青”感觉,所以他的话,只有点点头就好了。有这么几点说明:1,我的童年与钱杨老前辈夫妇同居一栋两层的“简易楼”,我们都住在带有走廊的一层,中间隔着一个去往二层的楼梯和楼梯旁边的女厕所,还隔着“延安干部”的一家两户门洞,然后就是紧贴山墙的钱家一户。2,在钱老先生面前,我要有所收敛,到他屋里不可跳跃顽皮,因为他喜欢笑话人。3,我到今天,有时也恍惚从南向那唯一的方格窗户里,看见父亲与钱老先生站在廊子上,他们都背手,凝固着,一边赏雨,一边无声说话。他们的正经谨慎交谈,没有让我感觉钱会笑话人。4,我母亲在周振甫老前辈引导下,与周先生合作了《钱锺书{谈艺录}读本》。这“读本”里头,有一些故事,暂不讲。总之,钱对周的这一“读本”行为,是有所保留的,甚至是“反感”的。个中缘由,值得玩味与研究,恐怕更多储藏了一些“真实的人性”。基于以上四点,如果就连我自己都说自己从未接触过钱锺书著作,谁信?我只能说,我接触似乎过早了,因为当时和后来反复的感到无趣,所以浅尝辄止,迄今老矣,基本淡忘了。我认真读过的就是他的《宋诗选注》,那些注解,条条来之不易,见出真功夫,尤其是那个序言,值得多读几遍,获益匪浅。不过,也许,也许啊,权当打个比方吧,比如,沈从文有没有为钱注挑过毛病呢?因为钱对中国古代物质文化这一门学问恐怕是就连基础都说不上的。文献与物质结合谈历史,这一点,今天人都明白,但在以往,前辈学者重视不够。《红楼梦》新版注释,沈从文从古物角度,作用不可磨灭。言归正传。《围城》,我多次无数次拿起放下,就是读不下去。怎么就读不下去,自己也忘了原因。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事情并不大,读不下去就不必硬着头皮读。我对于任何不那么重要的文艺作品,都是这个态度。任何人我相信你都不敢说,钱锺书的文艺创作能够与哈谢克、卡夫卡、万楚拉、赫拉巴尔媲美。我还可以整夜阅读《敦煌古藏文语词汇释》、《御制五体清文鉴(汉藏)》和《藏传佛教名僧档案(藏汉文对照)》,其实这些于我完全没用,就是玩玩,也可能提供一点自己广证博引卖弄知识的炫耀材料,比如“舍利子”“犍陀罗”“布达拉”“普陀与珞珈”等等,想必多数读书人也会感到无趣读不下去。偶尔卖弄一下还好,若是总以这样方式卖弄,就会给别人压力不舒服,甚至令人讨厌,况且这些所谓知识,对未来人生经验有个屁用!钱著《谈艺录》甚至《管锥编》都不好读的。仅以《谈艺录》说明,一是繁体字,我从少年,繁体字阅读就没有问题,可是多数人,尤其今天的青少年,他们恐怕就吃不消。二是,其中涉及大量,尤其比较偏门的中外古今作家作品,我根本陌生,又怎么能够进入钱锺书的心脑,与其共振?关键是他自己很少说话,即便藏着的话,也少有创见。三是,钱的写作语言半文不白,吭吭哧哧,甚至远不如真正的古文好读,没有相当的“北大”“复旦”古典文献基础的,我非常怀疑谁能读懂。“五四”都过去多年了,钱这样的“作旧式”文字表达,我从脚底生出不满。我没有必要伪装自己。不是读不懂,硬着头皮,一则一则慢慢读,也似乎偶有“数学解题”的趣味,可惜,我非常厌恶数学!我有一个粗浅感受,钱锺书阅读海量,并且头脑天生强迫记忆,以己之长,踌躇满志,这些,几乎可以被今天的电脑取代,未来不远,必将被电脑取代。我承认他著作的别样趣味,可是获得这趣味的精力,我却不妨用到一些人生实际的经验阅读,太多了,比如我十分推崇的美国作家的《隐谷路》。说白了,外国人可以不读钱锺书,中国人也可以不读。读读也无妨,固然好,不读也几乎无所谓缺失。纵观与钱先生同时代“大家”,有多少人“敬仰钱学”?恰恰多为后来晚辈的“自我标榜”,吓唬猫的。遐庵同名《谈艺录》,叶公绰写的,与钱同辈或还年长者均爱不释手,五十年代线装,购买都要凭票,如今又有几人阅读?我是反反复复的读,不乏从中“抄袭”,也是玩玩的,也可以不读。但是,中国今天作家们,你不可不关注中东欧同行的写作!你不可不读赫拉巴尔!中国今日之垃圾尴尬文艺,唯一出路,就是回到104年前的今天,回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去。钱先生说话时有刻薄,脑子灵活,喜欢给人起外号,可是当年他自己也有个绰号,猜想是那些看不上他,不觉得他有多大学问的同辈给他的——“字纸篓”。讽刺他的“学问”头脑,如同字纸篓。集中读了数种“学部回忆”,这些七老八十的“晚辈”,他们大多不会写还不说,他们笔下永远都是“名人”,主要就是钱锺书俞平伯何其芳,而实际情况是,他们跟钱先生能有多少关系?我看得出来,都是拿钱锺书为自己身上脸上刷金的。其实,最有趣的恰恰在那个年代的普通人。好好读,认真看,钱的文字间偶有(时时)闪烁,对西洋文化的不屑,仅此一点,就令我十分反感。其“晚年录音”,仅凭伦敦、纽约地铁里乞丐而鄙视英美社会,说话“不过脑”。一脉相传,国人莫名的“优越感”究竟从何而来!“五四”不彻底。
有一年,我因故必须查阅我父亲档案,到所里去。人家态度很好,可就是不允许我自己查看,一问一答,管理者代替我看。我隔着两米远看那一大包如山的纸张信件坐落在桌子上,问道,这里面一定有何其芳的笔迹吧。有!会不会有俞平伯、钱锺书?有!关于钱先生这段,我也是顺嘴胡乱一问,结果却让我没想到。有泽东、恩来吗?眼睛翻了翻,摇头。没用的话,都抽出来给我得了,还能换俩钱儿。那不行!那怎么行!我问,这些档案将来如何处置?按行政级别走。过多少年,您父亲的就上交院里(社科院)。然后呢?我问。再过多少年,统一销毁。我问,比如何其芳钱锺书他们的档案呢?答,他们都在院里,时间到了,上交国家档案机构或历史博物馆,销不销毁,由国家定。我说,我爸那么多经历,按级别销毁,可惜了。答,这是规定。我说与其销毁,不如交给家属。人家笑笑,没话了。其实,我非常想知道我家老爷子一生搞过多少正当与不正当男女关系,谁球关心你地下党、渣滓洞白公馆、党校、公私合营、文联作协、三五反、四青下放和文:革。档案销毁,未来的历史研究无比艰难。这是长篇小说《金色的贡院》片段。
中国文学创作,未来最为珍贵的资源就是各级政府机关和单位的人事档案,特别是建国初期老一辈和改革开放之前的人事档案。管理人员越来越多出于人类良心,尽量避免销毁,尽量进行复制,逐渐有相当多得到抢救。也有因工作怠慢,致使档案流向社会市场,许许多多有心人正在从事着发掘整理,其中也不乏撰写出优秀作品。未来虚构写作艺术作品的唯一方法,也应本质上以“档案”为参照,进行幽默、滑稽处理,甚至不惜频频使用人类生物生理现象作为噱头,比如打喷嚏、打嗝、放屁、咳嗽、脚气、抑郁症哭泣和躁狂症宏大理想,最最重要的是,新冠后遗症,等等。总之,未来文学必须每一个字都要产生趣味,哪怕是普通人的“低级趣味”。甚至可以接受AI写作与人工复写相结合,改造出一种密度极大的非常可笑的现实情形。未来文学,要么令人眉头紧锁叹息不止,要么教人笑得死去活来,各是个,悲与喜全然分隔,不必合二为一。未来文学,要么正经,要么不正经,最好还是不正经和故意显露的假正经。未来,太过正经的文学,一定最垃圾,因为一旦正经,必然虚假。
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我这么看,沾上一条就是好的,比如,桑塔格十五六岁就明白的——语言并非工具,它在本质上是目的,也是我所说“写语言”。或者,这个作品毫不隐晦批判现实,思想的真实和独到,令人钦佩。要么,这个作品给人快乐,并且处处显露着人的生命经验。除此以外,都是废品垃圾。中国自有文字以来的全部文学,鲜有人的“生命经验”的细节提供,更缺少深刻思想和哲理,却不乏如同鸡汤的“讲道理”和似是而非的空洞描写,所以对世界同行几乎没有多大帮助。
从不戴口罩令人鄙视厌恶,到了戴口罩令人鄙视厌恶,变化真快。一百几十年前,契诃夫远东之行,他看到接触到的懦弱顺从的中国人,今天还依然如故,可以说毫无进化可言。一群驯服如同绵羊的生灵,若得到善待,他们就会是美好的。反之,就十分的丑陋。契诃夫不同于多数俄罗斯人,看到中国人,他眼睛里流露出怜悯同情,绝不忍心伤害。
读《山花》今年第四期一组“采风文章”有感。扫了几眼这一组“作家采风”文章。啊?他们都写得如此有模有样!他们都是认真的,并且文字令人尊敬。写个旅行游览,弄成这样,他们的小说就不会不好。我对当今文学的批评,看来要适当减轻一些了。可是,静下来,认真通读过后,感觉对中国文学今天的批评,还是不能降低火力。中国作家写作的呆板,恐怕问题主要出在脑部状况,主要属于生物性问题。许多年,我特别关注的“采风写作”,它往往最能反映一个作者的水平。这一组“采风”,本质上还是我一向讽刺“作家采风活动”的“半疯”行为。不过,确是不多见的“认真写作”,多见的倒是完全不认真,就连基本文字都说不过去。这一组里,虽不乏对付交差的,但是文字起码还读得通。这就非常不容易了。现评选排名如下,第一名叶弥,第二名李晁,第三名龙一。以下优等次序是:文珍、肖江虹、王凯、马南、隆莺舞、池上、东君。第三名以下,与前三名就不能比较了。这一组整体是认真的,但是即便第一名,放到我所了解并不认真的其他个别“采风”里,顶多排到第三名。看得出,中国文学写作,大家都在努力,可是基础还有欠缺。采风旅行写作,是有诀窍的,不夸张说,凡具备基本叙事描写功底的初中程度,只要读一两本书,手把手教两天,白痴都能写成第三名。我自己的这一类“评奖”,最终往往与鲁奖茅奖相反。比如,我排在后面的,结果将来他们更有望得到国家级文学大赏。
反复说,“采风写作”如同一位作家的“专业隐私”,并且是那个最为隐秘的隐私部位,可是许许多多作者完全不懂这个道理,毫无意识,结果即便得到国家大奖、国际大奖,还是要被耻笑,真人不会高看他们的。没有真功夫,完全可以写作并问鼎国家奖赏,但是对于“采风写作”,应当慎之又慎,太危险了。我来敬献一两招给同行:1,采风写作虽是一群人出动,文章却绝不可如实表现,必须写成一个人“独自”的样子。2,最最忌讳笔墨用在一同参加活动的作家身上,个别特殊情况除外。3,力避抄袭资料写成说明文导览。4,采风写作如同裸奔舞蹈,作家的天生短缺丑陋,失去衣冠遮掩,没有真功夫,最好谢绝参与。
“采风写作”,是人间一切文学写作中最为艰难、捉襟见肘的写作,如同在一根钉子尖头耍倒立,并且这根钉子立在高高的悬崖边上。在我有限眼界里,中国今天文学的专门从业者,除了作家,包括编辑、评论家、学者、大学汉语老师和各级作家协会领导、工作人员,能够凭借写作功底技巧把“采风”创意写作对付得游刃有余的,总共不会超过二十个人。所以,由此判断,我们的文学整体水平创造力,在世界上还属于落后国家,绝非“发达国家”。将来一天,当中国具备数千人合格的“采风写作”“疯军”的时候,中国文学的非虚构写作和戏剧、短篇小说就会逐渐具有起色,中篇小说也会出现优秀之作,最终必将诞生真正意义上的优秀长篇小说和享誉世界的经典影片。采风写作,是未来中国文艺创作的命根子,不可不宝之。
桑塔格说,一切写作都有一种潜在的欺骗。好吧。我说,那种表面明摆着说假话的写作,就是垃圾。那种掩盖不住自己的欺骗的写作,就是失败的写作。只有那种尽量消除欺骗的写作,并且以不留痕迹的表演装扮完全掩饰住欺骗的写作,才算合格的写作。
当一个人选择了写作,又并非玩儿票一般的写作,那么这位就绝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并且一直到死都是一个苦命的人。
致朝晖:这个时代,就是要拿起自己的笔,用最朴素的、平易的文字,最残酷、准确、真实的文字,记录所看到的、听到的和触摸到的、感受到的,哪怕就是几十个字,几百个字,千百来字这么些片段、碎片,去记录这个时代,把所有的“怎么写”的顾忌和构想丢开得一干二净,找到一个靶子,如同猎人瞄准猎物才能开枪,我就是把我的靶子和我的职业结合——文学工作。我的“文学批评”,实际本质指向制度。每一个写作者如果自己能够找到这样一个靶子,在这个中老年的年龄上,不必求多,我们也不能靠写东西去弄钱,这不太好,就是要瞄准一个点,看清一个目标。说白了,就是不在“多“,而在“精”。我用的是老毛的人海战术,搞他个一百万字,最后我就不信挑不出个五万字到六万字,最多十万字。这就是一种经典的渴望和追求。
二元对立非黑即白高雅与低俗的简单判断,辩证看待比如“也不尽然”或“另一面”,再加上所谓的“道德高大上”站位,这就是多数人受到了“良好教育”的特征,也即白痴特征。凡事原本就无所谓道理可言,但是死活却要“讲理”,于是麻烦层出不穷。
1964年,桑塔格三十一岁。她在《反对阐释》结尾写出:“为取代艺术阐释学,我们需要一门艺术色情学。”她主张批评的功能应该显示该作品如何这样,而不是显示它意味着什么;尽量削弱内容,专注于作品本身。等等。预想,2054年,我们可以赶上她。如此,我们仅仅落后于她当时九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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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冬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5-21 23:4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