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想起一些
周睿的项链消失了,是多年前陈昕送给他的那条项链,这些年一直都没有摘下来过,仿佛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今天洗澡的时候他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始终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因为过于习惯那条项链的存在他甚至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发现那条项链不见了,他在浴室里找,在房间里找,都没能找到,可能是白天的时候掉在了外面,他回想起今天白天不断转乘地铁的场景,可能在某一刻不经意的时候项链从自己的身体上滑落,掉到某个角落里,他停止了找寻,赤身裸体地坐在床尾,因为这条丢失的项链,不管出于什么角度来想,都让周睿觉得有些遗憾。
很多年前的国庆假期,那时候他们还在上大学,周睿和陈昕没有外出的计划,两人大概会在各自的学校度过国庆假期,假期的第二天陈昕突然说自己想回家,周睿有些气恼,觉得陈昕出尔反尔,因为没有提前买票的缘故回家的车票只剩下站票,但陈昕执意要回,一想到她独自一人站在车厢里的情景,周睿便觉得有些不忍,于是提出一起回家,两人站在车厢连接处,车窗外的景色飞速略过,天气还不错,陈昕对周睿说:如果我们分手了,我会把你送我的东西全部还给你。
周睿不知道陈昕在最后有没有想起这句话,反正他想起了好多次,不是说想要陈昕真的将东西还给他,而是因为每次看到自己戴的项链都会想起他送给陈昕的那条项链,这是他们交换的礼物,周睿觉得类似于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那条项链是他托一个去香港玩的朋友买的,比内地要便宜两三百块钱,说起来也已经是周睿当时送出最贵的礼物了,陈昕很喜欢那条项链,坠饰像一滴眼水晶般的眼泪。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戴着那条项链,两人已经分手两年了,你侬我侬时说过的誓言化作虚无,时间果然慢慢地抚平了内心的创伤,将记忆格式化,再也无法查看,没有坟墓,让人去凭吊,他们先后从学校毕业,选择了不同的未来。
不过所谓的未来,究竟是被人选择的还是无可选择呢?周睿渐渐发现小时候父母、老师最让人讨厌的那套说辞竟然一个个变成了现实,最终船到了桥头并没有直,车到了山前并没有路,当需要离开校园的那天来临的时候他和同班同学窝在学校附近的出租房里,那个出租房的窗帘从来都没有拉开过,围绕他们的只有弥漫的烟雾。
他们像往常一样去学校食堂吃饭,有时候会和一样滞留在学校里的同学们聚餐,喝的酩酊大醉,漫步在空荡荡的校园,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夏天的绿化带里总是飞着嗡嗡嗡的蚊子,但是喝醉了的好处就是一点都不怕蚊子来咬,这条路周睿在学校的这几年里已经走过无数遍,本应该是无比熟悉的,但到如今他才觉得这哥带有一点点温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校园里依旧热闹,人们来来往往,远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被勾勒,古塔发散着温暖的光芒,以前都没有注意到。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有一天有人重重地敲门,是房东,一个瘦瘦的女人,她说:你们快搬走吧!整天跟瘟神一样的!这间屋子并不是周睿或者他的同学租下来的,而是隔壁系的一个朋友租的,而租约也早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最终在九月末,周睿决定离开这里,他将行李都扔掉,他的书——和陈昕逛书店买来的——从来没有看过的书统统送给了学弟,那本书的封面是天蓝色的,书名是漂亮的手写英文,他尝试翻开过,但始终读不下去。周睿旧旧的床单——也是和陈昕一起买的,不断的水洗终于让它看起来皱巴巴的,直接扔掉,时至今日,他看到这些的时候已经不再触景生情,内心的钟摆似乎终于失去了惯性,最终他只背一个背包,离家越来越远。
后来周睿想到这些,觉得一切都源于他的选择,越来越觉得人生中的选择格外重要,往往一个小小的改变就会改变自己的人生,但出现问题的究竟是哪一次的选择呢?他无法追根溯源,他又认为每个人的生命轨迹其实是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好的,做出的选择其实也是轨迹的一部分,看似在选择其实没有选择,只是一直走在既定的轨迹上面,努力也罢堕落也罢,都是在既定的轨迹上前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轨迹,时而相交时而错过,就好像是乘坐公交车一样,有的人在这一站上车与你同行,有人在下一站下车,哪怕你们都一起在这辆公交车上乘坐了好几年。
周睿发现项链消失的那天他已经辞去了第一份实习的工作,他小时候想象过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工作,年岁渐长却不敢再去放肆想象,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取决于他的“务实”,在这里提到的“务实”反而带着一点点讽刺的意味,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该学习的时候的放纵是会有“报应”的,本以为“报应”来之前还有大把的时光,但白驹过隙,终于发现此刻就是时候已到。
陌生的城市里的高楼,拥挤的人潮,会让他有一种压抑感,写字楼看起来只用玻璃堆砌,人们来来往往,像是精密的齿轮运转,他们穿着西装,男人打着领带,女人的高跟鞋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共同点是他们的脖子上面都挂着一块工牌,手上握着一杯星巴克,人们从来不在意周睿脑子里冒出来的奇怪问题比如:旋转门是否会突然出现故障导致转慢了打到自己的脸,红绿灯路口下一个路口的红绿灯是否也亮着同样的颜色。明亮的大堂被打扫的干净的四面八方都能映照出人们模糊的身影,电梯在电梯井里飞速运行,指示灯不断闪烁,门一开,一波人出,一波人进,就好像是海浪一样,城市早已熟悉这个模式,就像是地球上的大海终日拍打着沙滩,再没有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斑驳的阳光洒在路面,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穿过教学楼的场景。
周睿认为自己目前生活中的压抑感是因为他的内心拒绝接受新的生活方式,区别于他之前熟悉的生活了十几年的生活方式,但是当他把关于生活的疑问提出来的时候有一大把的“过来人”将道理说的头头是道,来为周睿指点迷津,有的时候周睿会听得不耐烦,因为这些道理他都明白,不需要有人来重复,但他还是一遍遍的去问别人关于生活的解答,终于周睿明白其实他需要的是有一个人来对他说:放弃吧,就这样吧这一类的话,唯有这样指点迷津才是他需要的。
周睿认为这是一种同理心,是真的能站在他的角度感同身受的做法,或者说其实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只是需要听到支持的声音,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的一个人,固执己见,一旦他下定决心,种子萌发后,任何外力致使他的计划改变都会让他格外痛苦、愤怒,而陈昕总是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改变周睿的想法,周睿往往只能流露自己的负面情绪来试探陈昕的想法,但陈昕也是个硬茬儿,所以最后两人最后总是只能以争执结束或者是周睿极不情愿的按照陈昕的想法去“运转”往往也会弄得不愉快,一个人是勉强,另一个人觉得勉强是没意义的。
陈昕此刻还在校园里,大概率要继续上学,考研或者是考公,但其实周睿也不知道她如何选择,这两年来几乎完全没有陈昕的任何消息,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但周睿模模糊糊的觉得她不会选择这两条路以外的选择,想起从前两人认认真真的讨论未来的时候,周睿能感觉得到不管是她本人还是陈昕的父母都比较认可这条路,哪怕是对自己未来的女婿要求也差不多要达到这个要求,其他的一概会被划分到不靠谱的一类。
周睿恰恰就是会被划分到这一类中的人,当然在大学的时候他明明可以好好把时间利用起来,让自己变得更好,而不是把大把的时间白白浪费,那陈昕呢?是否将这段恋情和自己的大学时间做好了平衡?这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满打满算起来,他们的相恋的时间也只占到了整个大学时间的一小部分,花开花落,时间飞逝,周睿闭上眼睛回想起陈昕学校周围的景象,都觉得是那么的陌生遥远,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有机会故地重游,相信也会带着一点点故人重逢的温热吧。
过去和未来是同样令人绝望的,一个不可更改,一个不可预知,而当下呢?当下该做些什么?周睿从来都不做规划,因为他认为计划会变成条条框框,束缚住自己,人更应该活得洒脱,无拘无束。还在上初中的时候,临近毕业,小他一级的女朋友对他说,希望你中考能好好考,考一个好学校,等我一年。周睿很难相信这个小女孩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了一会儿才将目光从面前的女孩子身上移开,她那张还带着点肉感的脸庞似乎还稚气未脱,明亮的眼神让周睿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周睿压根没想过两人的将来,至于去了不同的学校大概只有一个结果,分手,这个结果他觉得是无所谓的。如果说他的无所谓来自于彼时年纪还小,那么对面的这个女孩呢,为什么会想这么多?到了初三下学期,在晚自习时间延长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放学后他独自低头走着——通常他都是和自己的小女友一起放学的,但两人最近有些矛盾,周睿下晚自习后并没有在她的教室门口找到她,虽然早有预料但周睿此刻还是觉得有点儿失望,不管怎么样,以后都不会一起有下了晚自习一起回家的那种散步的感觉了,那种轻松的又有些暧昧的街道路口,再也不会出现了。想到这里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等他回过头发现是自己的小女友,她比周睿足足矮了一头,但是语气冷漠地说道:本来不想搭理你的,但是想着以后都不能一起放学了,就饶过你吧,那语气简直和大人没有两样,当周睿回想起这些的时候,才真正明白同年龄段的时候女生永远都要比男生成熟,他回想起从前陈昕对待自己的方式,觉得是否是当时的自己不够成熟,才导致最后事情总是变成两个人的争执而结束。如今工作后的周睿,别扭着去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的时候反而能心态平和的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回顾那段感情的始末,并不觉得遗憾也不觉得难过。
反而会有一种释怀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顿悟,他喜欢这样的瞬间,仿佛多年的心结一下子打开,他回想起自己看过的一篇叫做《热尼亚鲁勉采娃》的苏联短篇小说,作者与喜欢自己的同窗约定多年后相见,但到了约定的那天在等待的时候他回忆起两人之间的细枝末节,才意识到那个女生是喜欢自己的,可惜她已经死在了战争中,万千情绪涌来,就像是一层层巨大的海浪拍打过来,然而这个时候“我们”——千千万万个像作者一样的后知后觉的人如礁石一般,仍由海浪拍打,不会悲伤、不会悔恨、会伫立良久、会潸然泪下,每次有类似的感受时周睿都会从中得到快感,藉此得到心灵中片刻的安宁,就像很多时候聊到生死,聊到因为逃避而选择接受死的人时,他们的死给活着的人留下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同样十七岁的年龄时,有人选择了拥抱死亡,有人选择了和活着斗争,明明从小接受到的价值观死亡是残酷的、阴冷的,为何此时还要拥抱死亡呢?活下去是基因的选择,是人的天性,却要去斗争,去拼全力呢?后来周睿才明白死者永远十七岁,生者背负起伤痛度过十七岁后的每一岁,怯懦的拥抱哪有勇敢的斗争更值得尊重呢?往往人们都盼望着破茧而出的机会,却忽略了慢慢的接受苦痛的捶打才是生活的常态。这些片刻的顿悟都会让周睿觉得为之一振,获得极大的精神满足,这可能和他在恋爱中的希望得到的苦痛是一致的,只不过一个是苦痛的磨炼,一个是负面的精神刺痛。
失去项链后的第二个星期周睿开始了新工作,上班的第一天他和隔壁部门的一个新人一起出去吃饭,那人个子很大,看起来并不比周睿大多少岁,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有着一副结实的臂膀,吃完饭他们抽着烟闲聊,得知了周睿的年龄后那人稍微打量了一番说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也才这个年龄,你身上那种学生气还没褪去呢。
周睿带着腼腆的笑容点了点头,心想跟自己说话的这个人看起来也并没有多大的年纪,为什么会摆出一副饱经沧桑的大人的样子,两人默默抽着烟,面前有条河,并不宽,一座弯弯的小桥搭在上面便连接了两岸,但河很长,望不到两头,他们坐在河边的长凳上,两岸种满了绿植,但看起来还未有人专门养护,四散的花儿在阳光下耷拉着头,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在四周散开、断断续续的。他们的背后是明亮的写字楼,一栋挤着一栋,玻璃反着光,看不见楼里面的场景,楼外有人来来往往,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人们一拨拨出现,吃完饭一拨拨返回,周睿看到这幅场景心想和上学的时候看到的是差不多的,但旁边的人——他的新同事却说:“感觉就像是监狱一样。”周睿当时听见这话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这是一个伏笔,没过几天那人就不见了“踪影”当周睿意识到的时候才觉得那人大概是越狱成功了。
周睿乘公交车上下班,每天最后的精力都被拥挤的车厢摇散,通常吃完晚饭后他看着手机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有时候从睡梦中惊醒才发现已经到了深夜,房间乱糟糟的,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如同圆盘一样吸附在天花板上的灯,发出冷漠的白光,因为长时间没有打扫的缘故,灯罩上积着灰,有一些蛛网的痕迹,床边有一个白色的衣柜,上面堆着巨大的空行李箱,是房东留在屋子里的,深褐色的木地板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收纳盒,里面塞满了衣服,袜子,书,床头柜上两个空可乐罐中塞满了烟头。这是他现在的房间,与他家里的那个房间看起来别无两样——他回想起那个数千公里以外的房间仿佛已经是极其遥远之前事物,他们一样的破旧、杂乱。
周睿觉得自己的精力大不如从前,每天早上都睡不醒,他照例在等候公交车的时候抽一根烟,他往往会躲开人群抽烟,一来他觉得旁人会讨厌烟味,再者是觉得旁人会讨厌抽烟的人,在等车的漫长时间里他经常看见好看的女生,便会猜想那人的工作,会乘坐哪一班车,这个公交车站前面不远是一个十字路口,连接着前面的高架桥,每天的早高峰这里都塞满了车子和人,为了过一个路口大概就要堵上十分钟,抽根烟能让周睿觉得精神不少——说实话周睿自己都觉得这只是心理作用,在他的眼里——那些出门买菜的老人们远比年轻人们更有朝气,他们一般自带环保袋,成群结队地挤上公交车,叽叽喳喳地讲着本地话,周睿听不懂,就像他也听不懂早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一样,每当这个时候周睿会觉得很窘迫,因为没睡够的缘故他并不想为老人让座,但这种内心的想法可以表达出来吗?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装睡,窝在小小的座位里,蜷着腿,耷拉着脑袋。
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孤独,这种孤独感让他觉得自己游离在这个社会体系之外,他的身边没有朋友,现在生活的环境也陌生极了,他向来难以适应变化的环境,相比起来自己曾经觉得最难熬的大学时光也变得令人怀念起来,但这两者其实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坏,一样的让人抗拒,但因为此刻不用忍受所以会有些怀恋。
每天的通勤时间被他拿来观察这个世界,透过摇晃的玻璃窗看红绿灯,看行人,看他们走路的姿势和服饰的穿搭,看树,看茂密的枝叶和被修剪的痕迹,看灰色沉默的建筑,他小心翼翼地把控着耳机的音量,那是因为前不久坐在他旁边的身材魁梧的男人耳机里放的重金属被他听得一清二楚,周睿相信大家(男人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因为他看见的那些游离的目光都写满了尴尬,他绝不愿意让自己也落入那个尴尬的境地。
他保持着在学校里上课时一样的习惯,用上班的时间阅读、思考,接受一些新颖的观点,了解了不少异域文化和风俗,以及小众的风尚,这些东西都是他那座遥远的家乡小城可能要花上几十年才会了解才会接受的东西,却与此刻他所在的这座城市的气质,与他的包容性、历史底蕴、知名性相符合,这样的沉浸式思考给他带来的快感不亚于与女孩子温润的身体接触所带来的快感,每到下班的时间——他不得不将自己从这种状态中抽离出来,从丰满的精神世界回到干瘪的现实世界总是让他觉得怅然所失,如果沉浸式的阅读是他和另一个世界的链接方式,那么到了下班时间就像是有人拔掉了他的USB接头。
地处东方的城市,夜晚总是来的早一些,他习惯了整洁厚重的檀木办工桌上的星巴克,那个杯子上画着的绿色的、像美杜莎一般女人,却带着美洲大陆的性感,自由、热情,让人联想到阳光和茂密的雨林,细长的河流在其中穿梭,但跨越两三个时区的家乡小镇此时却还是白天,闭上眼想起那里的光景时,原本厚重的泥土也变得贫瘠起来,房子变得松松垮垮,陈旧不堪,遥远的两地一个代表了未来,高级,朋克,一个代表了过去,简陋、浑浊。两者之间有着强烈的对比,产生了割裂感,让周睿如同落入深渊,无力感让他疲惫不已,其实有些改变是潜移默化中发生的,比如桌子上的星巴克,在那之前他只喝过一次,是和陈昕分手后的第一个冬天,那年下着大雪,他喝了一杯抹茶味的星巴克,白色的纸杯透过来的温暖让他觉得自己看起来都不一样了,是那么的新奇,而现在他早已对手中的咖啡习以为常,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习惯的。
目前的工作嘛,也不让人至于厌烦,因为周睿的领导是一个有趣的人,只丢给周睿一些简单的工作,她常常眯着自己长长的眼睛说:毕竟只是个实习生嘛!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也过得很快,他仍然在吃过晚饭后一不留神就睡着然后惊醒,他像所有独居的男人一样寂寞,这些寂寞由烟头,空空的啤酒罐,使用过得、粘稠的卫生纸组成,他想念女生身上的温软,任何美好的胸部、曼妙的曲线都会勾起他的邪念。邪念被勾起的深夜他会去看他常看的一个女生,她爱穿各式惹火的服装同他的继哥一起拍摄,周睿没有去计较这是不是她们为了引人瞩目而立的人设,她的身材极美,但几乎不露脸,周睿对她的容貌十分好奇,于是不断地去搜索这个女生的视频,只为看看她的面庞,他的网络时而会断掉,于是只能看着空空的页面,不断点击刷新图标,等待着重新链接,这种等待的过程是让人备受折磨的,反复的荷尔蒙冲击随后褪去让他倍感疲惫和空虚,好在最后的结果没有让周睿失望,那个女生长得神似艾玛沃森,从偶尔没有翻译过来的文字里,周睿推断她是一个东欧人。
周睿这里的天气渐渐变冷,那个女生却常常出去晒太阳,阳光在她的身上留下一块块规则的白皮肤,那是被性感的泳衣遮挡的皮肤,而她身上其余的皮肤变得黝黑,那是阳光积累在她的身体里的缘故,就像从前周睿打球时常常看见的老大爷们一样,他们在夏天被晒得发黑发紫,球衣下的皮肤却仍是正常的颜色。周睿的脑海里浮现了沙滩和日光,突然有些惆怅,明明自己这里快要到冬天了,她却在过夏天吗?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一个女生,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和自己那个有点胖的继哥去拍一些视频,她变换着姿势,穿着不同的服装,在翻越了季节、穿过了白天黑夜的界限之后出现在自己面前吗,如果和她面对面,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或者可以大方的感谢她为自己的漫漫长夜带来了慰藉吗?他顿时觉得有些伤感,有些惆怅,这是一泄而出后的感伤,无处可寻又无计可施。
他的房间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外面挂着空调外机,窗户外面是数不清的灯光,强烈的光暗对比总是让他觉得那些灯光是一块块小小的窄窄的镶嵌在夜幕里的白色方块。他的周末也没有外出交际,有时候会在网上认识一两个女生,在深夜相谈甚欢,他透过社交软件上的那一两张照片来满足自己的渴望,与女生交谈,诉说自己的寂寞,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那一两个倩影之中,可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倩影有几分是真实的,周睿和陌生人的爱恋在黎明破晓时结束,后来他在网上看到有人将这些个相谈甚欢的夜晚称作:新一夜情。
而在那个公交车站,周睿每天等待的地方,只等来一个陌生男人递来的伞,那天下着小雨,周睿没带伞,等雨渐渐大起来,一把把颜色各异的伞如同花朵般打开,只有周睿无动于衷,这时,一个男人将自己撑着的伞递了一半过来,两人在雨中伞下暧昧而又尴尬的相视一笑。
周睿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那是很微妙的变化,比如变硬的胡茬和暗沉的肤色,这些都是让人很难注意到的地方,就好像他那个“越狱”的同事所说的:你身上还带着学生气还没褪去。但此刻的周睿能感觉到这些气息正在褪去,好像蛇蜕皮一样,变成一个完全的全新自己,而自身以外呢,世界是一成不变的吗?其他人也是一成不变的吗?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沉浸在发现自身变化后的种种情绪中的他无暇再去考虑其它人的变化,或者说是他忽略了这些问题,他的忽略是因为他与世界切断了联系,他的父母、他的家乡以及陈昕,他现在几乎不会想起她来,不会梦到她,不会再触景生情。
周睿认为当人们撇去作为纽带的血缘关系,所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需要维系的,就好像软件在不停地迭代换新,人也不会永远一成不变,而与他相关的那个陈昕却永远停在了几年前的那个秋天,现在的她不再是她,这有点像悖论,但可能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在进行着分裂,随着时间的运转我们只是无数个分支中其中的一个,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是选择。而面对这个世界的发展,时间的变化,绝大部分的选择都是痛苦的,因为选择代表了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周睿尽量去回避这些选择,这让他变得犹犹豫豫,含糊不清,特别是再次面对感情问题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其实只不过是在享受那种追逐的感觉,他讨厌再和女生谈情说爱,因为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猛然发现,噢,原来这些都是我以前对陈昕说过的,这也是他对“一夜情”无所谓的态度,他不想再主动联系那些女生,生怕自己重蹈覆辙。
这一年的冬天并不算冷,但一场疫情席卷而来,放假的前一天,灯光暗暗的,有些无精打采,但大家明显情绪都还不错,轻松地聊着天,周睿没有插话在一旁听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表现地很熟络,像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年轻人一样游刃有余,他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从小就表现的和大人一样,能在大人的谈话中插上嘴,有很多人都会用赞许的眼光来看待他们,但直到今天周睿都觉得自己做不到,他也有过如此表达的意愿,就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大人一样,聊着他们的话题然后左右逢源,但他没法做到,可以说是因为他的性格导致的,也可以说是他脑袋里面压根不愿意学着大人们的聊天方式,他满脑子里的想法是与踏实的生活、斤斤计较地价值所格格不入的。
他应该是童真的不被世俗扰乱的,那些同事们爱谈起的话题——关于婚姻关于钱和车都不应该是他考虑的,他想要的是自由、是温情、是爱情还有理想这些大人们早就失去的东西,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其实一直以来内心的想法都没有改变,他想起那句自己当做座右铭的电影台词:我就像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不会改变的。
这句台词来自于韩寒的电影《乘风破浪》这部电影他看过很多遍,在他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年纪他已经不再看韩寒写的小说,虽然初中的时候他一口气看了韩寒写的好几部小说,那个时候周睿十分喜欢韩寒的才气,他写小说天马行空,那种诙谐的无厘头风格给了周睿很多写作的灵感,恰好那个时候正处于身体飞速发育和思想迸发的年纪,早早辍学但是后来又出人头地的韩寒简直就是一个叛逆的代表,带给了周睿一种榜样的感觉。
至于看韩寒的书带来最直观的好处还是因为有一次周睿写作文的时候用他经历来举例子,作文拿了一次高分,在那之后周睿明白了学生时代写作文的套路,他像是窥见了一些门路似得,掌握了写作文的规则,包括到文章的结尾该怎样升华主题在文章中该如何引经据典,他都变得信手拈来,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窥得学习的诀窍,掌握了方法后事情往往事半功倍。
只可惜他在几何题和解方程式上面并没有窥见一些学习的诀窍。后来周睿就不怎么喜欢韩寒了,因为他发现没有读过几本书的大家——身边的朋友和同学都觉得韩寒写的东西很棒,他就适时的转而去看别人的书了,他想特别,不愿意人云亦云地混在一起,这一点从他初中时代就一直保持到现在,后来周睿想明白了一件事儿——原来人们尽可以大方地承认自己是一个“废物”这并没有什么好丢脸的,这是一种与生活和解的态度,但后来周睿发现每个人都开始用这种态度与生活和解,他就觉得这种态度是悲哀的,因为他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和所有人一样,但他并没有为此烦恼多久,因为他现在已经在别人与生活和解的时候已经在觉得这一切都是很悲哀的了,总的来说,他还是与别人不同的,甚至是在思想上面领先旁人一步。
在不看韩寒的书之后周睿去看村上春树,又去看三毛,他曾经疯狂的迷恋这这两位作家,把他们的每一本书买来读,村上文字里的清亮孤寂让他的青春期变得伤感,三毛的洒脱幽默让他喜爱与荷西的爱情更是让他一次次感叹,在他正迷恋的那段时间里他逢人就要表达自己对着两位作家的喜爱,但渐渐地他不再说了,一方面是他的自卑,因为他觉得这两位并不是顶尖的,有更多的、成群的人会拿出自己喜欢的东西,坚定有力、掷地有声地说这个是最好的,周睿意识到这是比不过的,于是周睿也去看了很多很多其他大师的作品,大部分小说除了挤满绕口的人名外都不会让他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地方,当然其中也不乏经典之作让周睿在那个书中的世界流连忘返。这些东西——不仅仅是小说,当然也包括电影,周睿不懂那些人——不仅仅是影评人,所有的人,他们评判电影的标准是什么、不知道一个演员怎样算是演技优异,当他喜爱的电影被人说不好的时候或者是别人说好的电影他看完之后觉得一般的时候他选择了沉默,因为他无心去和别人做口舌之争亦或是害怕是自己的理解能力不够,并没有理解到电影里想要表达的最核心的东西。
这可能源自于他骨子里的软弱,每当要与人争论,他都会面红耳赤,那不是因为情绪激动,而是因为他的羞愧,他害怕自己会输掉这场争论而落入窘迫的局面,人们会用嘲弄的眼神来看他。当人们谈论贝多芬、谈论莫扎特,谈论毕加索、莫奈,谈论加西亚马尔克斯、谈论米兰昆德拉时他一窍不通,而他所喜爱的那些音乐家、作家、画家是能说出来让大家去讨论的吗?
在周睿小学时的手工课上,老师要大家把上周留的作业展示出来,班上只有周睿在内的几个人完成了老师布置的作业,老师便将那几份作业展示出来,像是获得了什么宝贝似得,而周睿此刻却不愿意将自己的作业上交,宁愿去当没有完成作业的那批人,也不愿意将自己的手工作业拿去展示。因为他觉得老师的表扬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同学投来的目光里面并没有嘲弄的意味,但同样会让他如芒在背。
周睿是个早慧的人,因此对他来说混沌的年纪过于漫长,他的脑子、他的身体总是贪婪地吮吸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但结果是让他变得混乱,性格变得别扭,好似一个永远往牛角尖去钻的人。回忆总是如同汹涌的波涛将人本身从现实的生活中抽离出来,那是汹涌的浪潮,让人窒息,终于抬起头的那一刻也什么都看不见。
最后将周睿从长长的思绪之中拉回来的是一个同事爽朗的笑声,周睿这才发现已经下班了,终于放假了,他渴求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哪怕只有短短地几天——与他从前拥有的那些假期比起来就好像没有放一样的“假期”里他能回家,像是乌龟缩进自己的壳里面,依靠龟壳抵挡这个绝望的世界。
但这一年他没能回去,因为一场突然袭来的疫情他只能留在这个陌生城市过年,这场风暴远比他想象的严峻,他只能窝在自己的那个小房间里,那段时间他日夜颠倒地过,放下手机后便只能盯着那扇小窗子发呆。
他的烟抽完后,他只得靠嗑瓜子来抵抗烟瘾,一直嗑到嘴巴上火,最后百无聊赖地将完整的瓜子壳捡起来,在小桌子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图案来消磨时间。慢慢地他每天只吃一点点东西,头发和胡子一起疯长着,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拒绝和人交谈,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不幸的,没有人能够真正的感同身受——人们总是只会讲大道理来安抚旁人的情绪,而周睿想要的是有人去鼓励他打破既定的规则,那是一种纵容,就像魔鬼在人的耳边低语,如果有那么个人存在,一定是他会爱的人。想到这里他的脑袋里出现了几个身影,身影一一略过后,只剩下陈昕,他想起他们的感情,仿佛永远都被条条框框所束缚,当他想要打破这层束缚,陈昕却永远站在他的对岸,如此看来到最后分手也不见得是坏事。他将自己拉回现实世界,突然又想到——什么事儿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是对的吗?他陷入自身与世界的缄默之中,小区里的树在风中凌乱,车子的警报声一阵阵响起,没有人管。
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情绪让他想把手边的东西给砸出去,这是他与世界交谈的方式,他想起小时候有一门课叫做《思想与品德》上面有教怎样正确的引导自己的情绪,在负面情绪袭来的时候可以选择转移注意力或者运动的方式来抚慰情绪,他卧倒到床上,夕阳透过窗子不偏不倚地照射在他的被褥上,光阴交错像是层层山峰,李商隐说过,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周睿想,李商隐说的大概就是此刻了,愤怒变成伤感,最后又被周睿用手引导着从身体里一泻而出,夜色卷过最后的微光,一天到此结束。黑夜漫无边际,周睿没有开灯,他在黑暗中摸索着,那是他的烟灰缸,他从里面挑出几个看着还能吸上一两口的烟头,排列在地板上,随后黑暗中响起打火机的声音,火焰跳跃,冒出轻轻地烟雾,他窝在床上,看着那堆卫生纸,里面包着黏糊糊的液体,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如同这个冬天里流逝的时间,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却那么的漫长,那么的压抑。
在百无聊赖的冬夜里,周睿却又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继续下去,至少这样的话他不用去工作,不用去应付任何人,虽然每天被框子几平米的房间里,却又是相对自由的,权衡之后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是算特别糟糕,但他从不敢跟旁人讲出自己的想法,因为这样的想法是卑鄙的,他剖开国家、社会、家庭这一层层复杂关系后,仅仅是为了把自己”藏起来“,这是十分卑鄙的行径,而卑鄙是懦夫的证明。
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夏天,漫长地像是没有头一样,后来疫情的状况稍微好了些,部分生活开始回到正轨,只不过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在地铁里,在公交车上,仿佛认为那一张薄薄的布就能隔开一切,成为抵御疫情的城墙。周睿本以为这样的场景只会出现在电影里面,但这一切却又的的确确地发生了,第一次,他觉得人们都相隔甚远。
好友老白和他的爱情同样没能撑过那个冬天,一直到这一年的下半年,两人才能见面聊一聊这件事,那天下着雨,大排档做着生意,一切好像和从前一样,但对于周睿来说这种从前仿佛是上个世纪一般的遥远,他看不出老白有多难过,大概是因为分手这件事发生在大家都被困着的两个多月以前,到了此刻两人聊天中更多的是对这段感情故事的调侃,老白的这段爱情开始的比周睿和陈昕的爱情早很多,也比周睿和陈昕的爱情结束地晚很多,周睿全看在眼里,说起来正是老白的这段感情让周睿下定决心去爱一个人,当此刻老白终于坐在自己的对面,点头确定一切都结束时周睿才缓过神来,就像在《红豆》里王菲唱的那样: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深夜,周睿喝的晕乎乎地,走在湿漉漉的街头拖着已经烂醉的老白回了酒店, 他看着烂醉的老白想起了自己分手时的样子,仿佛在照镜子,看着面前的人,简直和自己当时一模一样,仿佛喝了很多酒就能让事情好起来,面前的人又和自己不一样,在这个飘雨的夜里,喝醉前,他始终是笑着,神色轻松。
喝完酒就代表一切都结束了。周睿看着如同烂泥般的老白自言自语,折腾了好久才把他搬到床上,转过头看见窗外已经灰蒙蒙一片了,天快亮了,生活在一种紧张的氛围中继续。横亘在人间的这场灾祸所带来的伤痛,远远要比他、他们所承受的更多,可是这又有什么高低之分的意义呢?有说不上来的情绪翻涌,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周睿鬼使神差的拿起手机两年后第一次给陈昕发去消息。其实两人的联系方式已经删的干干净净了,但情绪翻涌的那一刻,周睿靠着窗子,他的手摇摇晃晃地,在手机里一条条地找陈昕曾经存在过的证据,那一瞬间千万条数据像是穿越了千百个日夜一样闪烁着,顺着电子芯片和信号站搭建起来的脉络飞速涌向周睿的手机,0和1排列组合变成了多年后的第一句寒暄。
你现在过的怎么样。
周睿不知道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但他还是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此刻当然不会有回复。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周睿发现老白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他在昨天埋葬 。周睿在床上翻找着手机,怀着忐忑的心情看看陈昕有没有回消息,看着屏幕上的红点周睿终于如蒙大赦,但两人最终也只是寒暄了一阵,便再无下文。
车子穿梭在高架上,拥挤的车流里周睿和老白都没有开口说话,老白说有些头疼,他歪着头痛苦地忍耐着,周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车的关系,于是打开车窗,热烈的风便灌了进来,把两个人地头发吹得乱糟糟,他没有向老白提起自己给陈昕发了消息,他认为那是个禁忌的入口,一定不能再次踏入。他只是看着车窗外的道路,绿化带,以及远处渐渐清晰的车站轮廓,那灰色的建筑上亮着灯,有这城市的名字,代表着到来和离去,诉说着过去和未来,而他们恰好卡在现在。
坚持到下车,老白终于吐了出来,周睿看到这个场景无奈地笑了起来,因为他感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那时候他们就青春年少,不用去成为一个大人。
列车驶离,载着人们离开,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从这里离开,但里面没有周睿,他被某种名为时间的东西约束着,越是反抗它,越让人难过,这座城市的飞机总爱低空飞行,他们带来噪音,在夜空里像是流星,周睿想象里面的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夏天是那么的炽烈,即使昨天下过雨也让人觉得难以忍受,周睿走出地铁站,抬起手放在额头前遮住阳光,他还没有从昨夜的酒精中完全醒来,有些虚弱,耳机里随机播放了JAYZ和阿黛尔的那首《DEAR SUMMER》,随着旋律他想起第一次听这首歌的六七年前的那个夏天,他躺在那个有着窄窄的水泥地板的房子里,少年在那个盛夏的午后那么闲适,无忧无虑,他随着旋律想起远方的草木山河,街道建筑,终于明白,夏天还是会到来,但永远也不会再来。
不久后周睿实习结束,却因为疫情的关系甚至都没有回一趟学校,拍一张毕业照。他得知陈昕打算考研,要继续上学,这是他在上次的寒暄中得到的唯一关于她的线索,她没有朋友圈,周睿看不见她的任何照片,于是在周睿的脑海中陈昕的模样永远定格在了几年前的那个秋天,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改变,在那个世界里面时间是静止的,周睿艰难地继续往前走,当过了很久之后他抬头看向那个世界,发现故人就在对岸走的很慢,但两人之间仿佛隔着银河,但其实没有人在等他,他只能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因为在这个世界之外,他们两人毫无关联,他无法想象陈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认识了什么人,曾经他试图踏进的森林,再一次被云雾笼罩,或许永远的封闭了起来,或许有别人踏入其中,不过此时的周睿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害怕自己的改变,一旦改变发生,他也不再是他,所以他一直在标榜自己是一个固执的,不会改变的人,无非是一些虚张声势,就像龇牙咧嘴的野狗,看起来很凶,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害怕罢了。
办理完离职手续离开公司时,周睿有点怅然若失,虽然只是一份实习工作,但在签字确认的那一刻,他竟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人在有着强烈情绪反应时的状态,他说不清那种感觉是什么,最后只能找到一个相似的形容,他说,就好像是在离婚协议上面签字一样。说完,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只是打个比方,我感觉这两者应该挺像的。
周睿回到这个自己住了大半年的小区,里面种满了绿植,风轻轻地吹过,树叶摩擦发出莎莎莎地声响,有小孩儿嬉戏的声音传来,有居民楼里炒菜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是切好的蒜末被扔进了油锅里炸开的声音,一想到那副场景他就仿佛都能闻到香味,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因为他曾无数次看到在那个长长走廊的尽头小小的一方厨房里妈妈炒菜的背影,她的头上有个风扇一样的抽烟机,好几次周睿都觉得那个抽烟机根本没有作用,因为随着扇页缓慢的旋转只能切开光影,这些阴影便和油烟一起旋转,升起,留在妈妈的脸上,被称作岁月的痕迹。
他挪动脚步,往他住的那栋楼走去,突然惊讶于自己对这里的熟悉,这个小区里的每一条小路他都了然于胸,失去工作后的迷茫让他觉得有些累,但一想到自己住的那个小房间,那张乱糟糟的床,却会给他带来安慰,周睿意识到不管有多不想承认,多想离开,他也无数次把这里称作家,他觉得有些害怕,因为他渐渐地已经和现在(此刻的自己)相融,变成他未来的样子。
从各个层面上来说——心态、目标、能力,他都没有准备好开始工作,他在实习结束后找过三份工作,第一份他去了一个星期,新公司距离他的实习公司不远,那栋楼是那附近最高的一栋楼,他刷卡进入电梯,一直到几十层高的楼层,宽敞的公司里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都数不过来有多少人,大家神情专注,敲打着键盘,好像在自己的小方格里面就有干不完的事儿,这下子让他更觉得自己从一个“监狱”来到另一个“监狱”,这个高空监狱的气氛让他很紧张,他坐电梯向下几十层楼去抽烟,在光亮的玻璃前看着自己的倒影,是那么的普通,那么的不堪,和面前光鲜的大楼形成了强烈反差,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属于这里,这种想法一旦播下,整个世界都开始驱逐他,面前的高楼仿佛会倒下来,昂贵的汽车从身旁滑过,周睿猛然诧异地回头,那车子仿佛带着审判一样,要审判他这个寒酸小子,他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堪,因为这栋楼里面的电梯都设计的那么精美,甚至在他第一次乘坐的时候,他花了好一阵子才找到电梯的按钮在哪里,那亮着光的灯带,倒映在光滑的、带着花纹的地板上,仿佛置身另一个空间,电梯里光鲜亮丽的其他人爱戴的那些耳机、手表、干净的鞋子无时无刻都在压迫周睿,逼着他退到角落,只能盯着电梯里飞速变化的数字,像是一个犯人倒数出狱的日子。在这之前他觉得“监狱”生活还不错是因为有一个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狱警”,所以他的实习生活还算轻松,当去掉实习生的名头,把他变成一个打工人的时候,周睿只想退缩,唯一能做的事只有:越狱。
他企图用一些上天的指示来给自己采取行动的理由,譬如在不知道时间的情况下去看一眼时间,以分为单位,如果是双数自己选什么,如果是单数又该选什么,把决定权交给上天,并且一旦是“上天替他决定的”他也会觉得自己是“师出有名”
在很久以前,周睿看到过一句话: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决定的时候就该去抛硬币,不是因为上天会为你决定,而是在抛出硬币的那一刻就会有了自己的答案,所以将决定丢给上天来决定看起来是一种态度或信仰,但其实是懦夫的卑鄙行径。而自这个想法的种子发芽后,就时刻困扰着周睿,他反复的掷硬币,看时间,试图来给自己打气——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决定逃开,但他却没有勇气开口——去提离职, 因为他觉得这样做是半途而废,会被人嘲笑。
在最后反复思考后,入职后的第二个星期一的上午时周睿起身接了一个电话,回来之后整个人颤抖着,像是刚刚哭过一样,对自己的领导提出了离职,说明原因后领导迅速起身和他一起去办理了离职手续,随后周睿快速离开了这栋高楼,头也不回,那天烈日炎炎,他对这附近熟悉的很,于是去便利店买了烟和可乐,啜饮一口可乐后吸一口烟,刚刚那些虚假的悲伤情绪都消失不见,他慢悠悠地走上回家的路。
这便是他不“半途而废”离职的计划,他撒了个谎,起身接的电话其实没有什么内容,他在厕所里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让自己看起来足够悲伤,之后再对领导说自己的父亲出了意外,自己要回家去了。如此便只能离职,家人遭遇不幸,没有人会怀疑,也没有人会阻拦,周睿的行为简直卑鄙到了极点,但他此刻却是轻松的,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的演技还挺不错的,湿润发红的眼眶和颤抖的身体都是可圈可点的地方,唯一觉得有些对不起的是自己的父亲,因为他害怕一语成谶。
他想起自己的爸爸,想起小时候在爸爸的床头看见他写给自己的四个字——奋发图强,如果没记错的话爸爸好像还把“奋”写成了“愤”,周睿猜想爸爸在自己的年纪都在做什么,他希望自己能穿越时空去看看那个和自己样貌相似的少年,或许他的脸蛋黑黑的、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未来的二十年里世界会发生什么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自己能像一个大哥似的,带他吃吃雪糕什么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到一起去吃雪糕,但就是这么没来由的会想到这个场景,或许是他觉得这算是一个对自己懦夫行径的补偿吧。
而他决心不再那样做——临阵脱逃。下一份工作在一个月后,他再一次讲出了同样的谎言,他在上班去的路上拨通了领导的电话,颤抖着说父亲出了意外,这个公司离他住的地方并不远,出了小区路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了,他们部门的办公室离着公司大门不远,公司是一栋巨大的有着红色房顶的大楼,公司的电梯没有什么装饰,裸露的铁板和移动时会发出吱呀声响的电梯门让这个电梯带着强烈的摇滚气息,这次的“狱警”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他留着细心打理过的络腮胡,手腕上戴着精致的手表,左耳戴着耳环,周睿看到后不经猜想他是不是弯的,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只带一个耳环是同性恋的象征,他们办公室还有一高一矮两人,模样性格给人感觉就是活脱脱的现实里的大雄与小夫,坐在他对面的短发女生很热情,打字时机械键盘总是会发出一连串哒哒哒的声响,在他们一群男人凑在楼梯间抽烟的时候也会凑过来。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坚持完一个星期就用屡试不爽、无懈可击的谎言逃掉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几个月后这个“狱警”竟然打电话过来关心自己,询问自己的父亲状况怎么样,还说了一些客套话,要他不用担心,如果有什么需要自己也可以帮上忙,这倒是让周睿觉得有些意外,哪怕是客套话也让他略微觉得有些暖心。
而在他用谎言成功脱身后的那天,挂掉电话后他依然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伤痛情绪里,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不在乎会走到哪里,就好像他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一样,一直到走到中午,他吃了一碗蛋炒饭才从故事感中走出来,他坐在小店里看着马路上络绎不绝的车辆和行人,发现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好像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就仿佛一个个精密的齿轮,共同运转着这个世界,而自己只能任由光阴流逝。他的脚走的有些疼了,打算回家,想着要不要趁着伤感的情绪买点酒带回家一醉方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买。
他回到那个小房间里继续把自己关起来,每天只吃一顿饭,一部接一部的看电影,看他一直想看却没有花时间去看的那些电影,并为电影里面的人而感伤,他的钱越来越少,最后不得不找妈妈要钱,他说起工作还没有转正,工资不够交房租,他谎言连篇,但母亲不怀疑他,转过来钱要他照顾好自己。有的时候他也怀疑母亲是不是早已看穿了自己的谎言,只是在陪着自己演戏,毕竟从前自己所有的谎言都没办法骗过她。
收到母亲的转账,他觉得轻松了许多,日子也不再沉重,他想象着母亲在老家的生活,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了,哪怕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液,他回想起家乡的那些街道,想象着母亲从上面走过,去菜市场买菜,琳琅满目的蔬菜瓜果,肉食干货,整齐排列,突然间他意识到母亲也在渐渐老去,她不再是永远自己想象中永远三十岁的模样。
傍晚他拎着大包小包的垃圾下楼,透过光滑的电梯看到自己深陷的眼窝,凌乱的头发,憔悴的模样,才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至少也该把今年好好过完才行。
于是他再一次开始找工作,此时已经是九月份,暑假已经悄然过去。
(二)罗锦路169号
面试那天,出发之前他在镜子前端详了自己好一阵子,从自己的发型到服装,他有些担心,有些害怕,因为这是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要和陌生人接触,以至于反反复复地倒腾自己的那几件衣服,为此耽误了时间,在路上眼看要错过约定的面试时间,只好发去消息说自己堵车了大概会稍微迟到一会儿。
地点是罗锦路169号,从外面看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园区,平常到周睿走过头又转回来才找到这里,园区门口的保安室里坐着一个无精打采的保安,里面有三排房子,都不怎么高,园区大门旁有一截黑色围墙,看起来很久没有被擦拭过了,眼前的景象和他的想象完全不同,他本以为自己要面试的地方会在一栋楼里,踏上园区里破碎的水泥路,仔细看这个有些老旧的园区里的建筑才发现每一家都带着些别出心裁的设计与艺术感,除了周睿要面试的摄影工作室以外这里还有服装设计工作室、家具设计工作室。
周睿顺着路线走到第一排和第二排房子之间,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亭亭如盖,树旁边站着一个巨大的巴斯光年的模型,左手边是他要面试的工作室,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能看到一个带直角墙的空间,里面摆着些绿植,有巨大的人头雕像,大概是什么有名的雕刻家作品的复刻品,名字大概叫大卫之类的,周睿认不出来。门外摆着几张靠椅,一张圆桌,这地方看起来是那么的闲适,与他之前工作公司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踏上木板阶梯,周睿握住暗金色的把手打开虚掩着的玻璃门,门有些重,不知道到底是玻璃包裹着黑色的金属框架还是黑色的金属框架支撑着玻璃,他走进工作室,走过空荡荡的有着大理石地板的直角墙空间,轻声问了问:有人吗?
一个长发中年男人拨开直角墙后的白色的帘子走了出来,是来面试的吧?他的声音洪亮,周睿点了点头。
过来吧!长发男人挥了挥手纹着花臂的左手,示意周睿跟上。
他把周睿带到直角墙的对面的空间,这里不如直角墙空旷,但布置精美,有办公桌,有些造型玲珑的花草,还有些小的雕像,一只黑猫、一只玳瑁猫、一只狸花猫在里面追逐打闹,房间的四周搭着共小猫们爬上爬下的爬架,靠门的那一侧窗户有着长长的洗手台,上面摆着一些透明的圆盘,盛着水,大概是给猫们喝水的,洗手台边立着一台四角圆润的、仿佛来自上个世纪的冰箱。透过洗手台上面的窗子能看到外面的那棵大树,周睿心想如果阳光好的话,大概会透过繁茂的枝头,照射下来,两者相得益彰,厚厚的绿荫既会让人觉得凉爽,又有夏天的感觉,还给整个空间增添了几分隐秘感,这棵树不知道算不算是设计者的巧思,后来老板也对周睿说过,会把工作室选在这里,这棵树也是一个原因,他喜欢这棵树。
两人坐定,他这才仔细看到老板的样貌,皮肤有些黑,留着大胡子,花臂应该是还未完工,目前只有线条勾勒,他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图案,老板沏茶,这次面试和以往的面试都不同,因为老板没有直接聊工作的事情,而是和周睿拉起了家常,整个工作室空荡荡的,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光影流转,面前的茶杯里冒出热气,小猫们慵懒地舔着腹部柔软的毛发。
老板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说:我们这里忙起来很忙,闲起来很闲,这两天是没有工作的。
顿了一会儿,老板又说我倒是不在乎你有没有摄影的基础,既然你想来的话,你就跟着学,不过工资会低一点就是了,这个你能接受的吧?
周睿点了点头,喝了口茶答应了,最后,他说自己还有别的面试,过两天再给答复,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次轮到老板点了点头,随后又给周睿斟茶,说:年轻人老熬夜吧?这个对肝好,周睿看着茶水顺着紫砂壶的小嘴往杯子里倾注,带着些热气,水流打着杯子里的那朵小小的菊花在杯中乱窜。
其实周睿没有别的面试了,他只是不想立即上班,如果能再缓个一天两天的对他来说也是一种逃避。就像是给自己两天的时间缓冲,两天后他蹲在阳台上看着夕阳缓缓落下,终于给老板发去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明天,消息回复地很快而且简洁。
要带什么吗?周睿心想,身份证之类的东西。
带着手机过来就行了。
周睿第一件工作是铲猫砂,那三只猫谨慎地看着他,早上十点他到了工作室,随后接过了老板递给他的猫砂铲。
这个会吧?老板说道。
周睿点点头,这东西倒谈不上会不会,一般来说看一眼就会的......但他话还没说出口,老板又领着他朝后面走去,在他本没有注意的地方有一扇对开门,推门进去,里面别有洞天,这扇门的后面有一个摄影棚,左手边是一个巨大的无影墙,右手边则是化妆间,化妆间旁边的直角墙堆放着五花八门的摄影器材,模样与周睿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样,另一边有一扇沉重巨大的铁锈色大门,左右都有巨大的落地窗,老板简单的介绍了一下随后往前走去,推开大铁门,大约两米宽的巷子,对面是一排没怎么装修过的平房,后面是我们的仓库,老板说道,随后看了看自己在铁门外养的植物,用一些火山岩围起来窄窄的篱笆,里面有阔叶,也有一些细竹有爬山虎顺着篱笆旁的水管爬了上去,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看起来不着调、不和谐,仓库后面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房子涂成了天蓝色,房檐用橙子装饰,阳台外的晾衣架上挂满了衣服,顺着风轻轻地摆动着。
老板在仓库拿了一个工具箱,问周睿,用过热熔枪吗?周睿摇了摇头。
随后他给周睿演示了一遍,丢给周睿一块用绳子一圈圈绕成的圆地毯说,这是我自己做的,有点脱胶了,你帮我粘一下。
他自顾自地说着,随后拿上车钥匙说,我去接人了,你先弄着。
嗯,周睿点了点头随后终于开口问道,老板,平时怎么称呼你呢?
老板不假思索地说:我姓陈,平时大家都叫我陈老师。
工作室很安静,没有人来,大理石地面让整个空间看起来很凉快,有点像是以前在教室里的感觉,阳光没有办法穿透厚厚的树荫,玳瑁猫和狸花猫在猫爬架上打盹,黑猫警觉地看着周睿,铲完猫砂的时候周睿想起自己上学的时候养过的小猫了,也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长成了一只健壮的成年猫,他想起小猫在大学寝室里的场景,想起寝室里的床和桌子,背光的寝室总是因为强烈的阳光让场景里的对比度过高,看起来如此败落,寂寥。
他拿着热熔枪小心翼翼地修理地毯,这些工具什么的,他之前从来都没有使用过,但印象中的成年男人——譬如自己的爸爸用起这些工具来都是得心应手的,会使用这些工具就像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象征。
说起来自己也二十来岁了,却一直在拒绝成为一个大人,这样真的好吗?他将黏合好的地毯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坐回到自己的桌子前,一张沉重的黄色的木桌,纹路清晰,应该是有刷过什么涂层,他坐的椅子也是木质的,做工考究,大概出自什么设计师之手。工作室里挂了些精心裱起来的照片,应该是陈老师的一些作品,大多是黑白的,周睿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之处,仿佛与普通人拍的一样,一样的石头,一样的山川水流,只不过变成了黑白色,用相框装裱,像是万物缄默时的窥探。
午后那辆黑色的SUV终于回来,陈老师带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走进工作室,那人个子不高,瘦的厉害,粗糙的头发绑了个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滑的额头。当时周睿还以为这人是工作室的合作伙伴,身兼会计、财务之类的职务,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就是自己的老板娘,至于周睿没有猜想两人是夫妻关系是因为他觉得两人看起来并不搭。
周睿来上班的第三天就有一场拍摄,对周睿来说这是一次奇妙的经历,拍摄的前一天,他们开始布置场地,周睿随着其它的几个助理在直角墙上贴上银色的反光贴,看他们撑起边长三米六的柔光屏,将各种各样的闪光灯架在灯架上,用不同角度打过来的不同强度的光线使照片拍出来达到客户的要求。
第二天早上七点周睿到工作室后就有人陆陆续续的出现,有拖着旅行箱的化妆师和发型师,周睿猜想是工作性质的原因所以他们也打扮地十分前卫,有着夸张的发色和妆容,然后是身材修长的模特,最后来的是客户,他们带着成箱成箱的衣服过来,每个人好像都对这套流程再熟悉不过,摄影师和助理就位做着最后的调试,模特坐的直直的看着手机任由妆造一番收拾,好像大家在积极地准备一场走秀。前一天陈老师给周睿看过这次拍摄的方案,并对他说:以后你也要学会做这样的方案,因为你是我的助手,拿出一份完善优秀的方案客户才会认可,这样我们才能接到活儿。
说完又扔给周睿几个网站,说:这都是很好的找图软件,不过要翻墙,你会吧?
周睿点了点头,心想他经常翻墙浏览色情网站,但总之大差不差。
模特妆一化好,代表一天的拍摄开始,工作室在装修时安装好的音响开始工作,闪光灯噼里啪啦,每个人都有迅速进入自己的角色,闪光灯随着快门的按下开始工作,模特也随之变换着自己的pose,陈老师不时说几句英语,大多是ok,yes,good之类的简单词语调整模特的状态,化妆师和发型师挎着化妆包,里面插满了他们需要用的工具,在一旁候着,随时准备补妆,调整发型,另一边,换衣棚外面一排又一排的新品服饰等候着模特来换,服搭师穿梭在其中,依照模特的状态实时搭配着衣服,相机连接线的另一头接着的电脑前坐着陈老师和客户老板,是一个精致的中年女人,眼妆有点夸张,但笑起来时眼睛弯起来又像是月亮。时不时地端起咖啡,微微点头,露出笑容,从她和陈老师的对话里不难看出他们早已认识。
整个片场,只有周睿仿佛游离在忙碌之外,他仔细地观察着每个人,看她们的动作,听她们发出的声音,有的像是急促有力的口号,准确传递信息,有的则是夸奖,夸照片好看,夸模特状态好,像是在给整个拍摄打气,但那一排排衣服就在一旁等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拍完。周睿收回目光,游移在模特身上,一号长的更好看,但是小腿有点壮,他不怎么喜欢二号模特的长相,但她的身材更好,特别是她穿上长靴的时候,一号模特的腿就相形见绌了,周睿还是第一次这么大胆的长时间盯着外国女人看,他的目光没有顾及,甚至看到二号模特不经意露出来的腰部的纹身,她的腰线是那么的窈窕,让人想一探究竟,他想象着自己和眼前不知道来自哪里,讲哪里话的美女邂逅并且发生更多的故事,这两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美女比从前在学校里的时候那些擦肩而过的女生更有吸引力,因为她们是未知的。周睿没有刻意,更多地像是任由自己思维形成的轮廓在脑海里瞎转悠,这个好色之徒总是想要和好看的女人做爱,仿佛除此之外人生就毫无意义,当周睿猛然发现自己总是如此发散思维的时候发他的第一反应是愧疚,他该与那些所有被他意淫过的女人道歉,他是如此的无耻下流,但就是那种快感操控着他,从他体验到着中快感那一刻开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但此刻周睿更多的是无聊,他就呆呆地站在那里,那个位置在陈老师的右手边,在化妆师的背后,在一排排衣服的左边,不偏不倚,什么也不懂,也从来都不动,直到腿有点麻了,才会稍微活动一下。
那天以后周睿开始认识相机,镜头,如何更换镜头,如何换电池,换储存卡,安装引闪器,如何用连接线连接相机与电脑,在他后来在影棚里工作的一年半时间里他碰到过最多的问题就是相机和电脑断开链接,每一个摄影师都为这个问题烦恼,不管是用固线器还是大力胶来固定连机线都无法百分百的解决这个问题,后来陈老师说起这个问题表示:其实厂家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但就是不改,改了之后下次改进就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了,产品是忌讳完美的。
随着时间流逝周睿开始熟悉这份工作,他开始了解这些摄影器材——银色的金属制成的——重重的魔术腿,旋转卡口就可以让它们的三条腿可以打开,合上,调整高度,每一个部分都可以被拆卸,组装。打顶光的工作交给了顶灯架,这也是他最不愿意碰的器材,顶灯一般被升的很高,用摇杆升上去,摇动摇杆的时候他总觉得晃晃悠悠的,重重的顶灯架全靠底下的三个轮子苦苦支撑,周睿一直都害怕升上去的灯因为没锁紧而摔下来。这些闪光灯都是外国货,很贵,他操作起来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工资赔了进去,他也学会了如何撑起柔光屏,通常都需要两个人一起协作才能完成,没有人讲解,他也不愿意问,就凭着观察他学会了如何操作这些东西,但也因为如此他学起来特别慢,最开始,只是麻木的听从陈老师的指挥要把一盏灯升或降到什么高度,放到什么地方,让光线从什么方向打过来,再后来知道每盏灯上面的按钮都代表着什么,慢慢地又花了一段时间知道为什么要把灯光从什么方向、角度打过来,他学的很慢很慢,但他倒也觉得无所谓,因为这样工作下来不需要思考,放空自己就好了。
每次拍摄时他觉得自己像是陈老师多出来的一双手,多出来的一双腿,由嘴来操作的备用手脚,他隐没在片场人群之中,闪光灯照不到他,在客户满意后的收工声中,再默默地把摄影棚收拾干净。最开始工作时,在那么几天的时间里,他对未来畅想过——觉得成为一名摄影师也挺不错的,但最后周睿对相机的了解也仅仅只是停留在了光圈大小与快门速度对照片亮度的影响这一步。
陈老师爱拍家具,他有好几个家具设计师朋友,每次出了新品就将大大小小的家具搬过来拍摄,一般会是下午开始到深夜结束,下午厢式货车会停靠到工作室外,周睿帮着将大大小小的家具搬到影棚里,然后在他事先刷白的影棚里拍摄——这也是他的日常的工作之一,用白漆将摄影棚里的无影墙刷白,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难闻的油漆味道总是让他有些头晕,裤脚和鞋子上面总是会不可避免的沾上溅起的白点,刷白漆的过程让他觉得自己在P图,把图片上的污渍去除,再把整体色调变一致,慢慢地他开始觉得这项工作还不错,刷墙的过程中他总是放空自己的思绪,就像空荡的摄影棚一样,慢慢的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拍摄家具也比拍摄模特有趣地多,影棚里只有寥寥数人,没有光鲜亮丽的模特,没有潮潮的化妆师,因为是帮朋友拍摄的关系所有陈老师也很放松,穿着拖鞋散着头发和大家一起抽着烟开着玩笑,音响里放着或遒劲或冷僻的摇滚,他拿着相机游走在家具的四周,他的镜头捕捉到的细节总是让人惊喜,赞叹,能找出那些冷冰冰的家具结构里的美,像是一名魔术师一般赋予这些家具本不具有的类似于山川的,生灵的美感。
周睿也乐得这样的拍摄,因为他不用与陌生人交谈、沟通、协作,会舒心很多,差不多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周睿渐渐习惯了这份工作,有的时需要加班到很晚,因为什么时候工作结束完全取决于有没有拍完,绝大部分的拍摄时间都是要比计划表里要长。
尽管如此周睿这一次没有打退堂鼓,每天早上起床时都会想象自己的父亲在自己现在的年纪都在做些什么,他暗暗地和自己的父亲较劲,不想输掉这场赛跑,在工作一个月后他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纹身,他想要用自己左边小臂上的那句话来激励自己,如果自己要是再想当懦夫了就看看这句话,另一个方面现在的工作环境里让他见过了很多有纹身的人,所以对纹身见怪不怪了,因为有很多同类所以去纹身也没有心理负担,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就想纹身了,想起一个和陈昕分别后的下午,他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夕阳慵懒地打亮了整个车站,渲染着内心的失落,如果那天自己去纹身了,大概会纹上一个和陈昕有关的纹身,他见过——隔壁家具设计师的助手,就在小臂上纹着女朋友的名字和生日,那个纹身字迹娟秀和他高大的个子看起来特别不搭,每次瞥到他的纹身周睿都会暗暗为他捏一把汗,心想要是有一天他们分手了该怎么办。
纹身比他想象中要更痛,他开着玩笑对纹身师说:早知道这么痛我就不纹了。
没有拍摄的日子里,周睿为陈老师修图,那些是他拍摄的风光或者是人物,照片扫描出来后总是有数不清的脏点,杂质,周睿要一 一去除,工作室里很安静,两人一般不会搭话,虽然有的时候周睿能感觉到陈老师是想搭话的,他是个风趣幽默的人,说话声音很大,爱用脏话来修饰情绪,很接地气,很像周睿印象中的艺术家,但两人开始交谈是很困难的,两个男人之间年纪差距一大,是做不成兄弟或对手的,如果两人中间没有暧昧的成分,那这种状态就只能像是儿子到了叛逆期和父亲总是说不上几句话,事实上陈老师的年纪确实也只比周睿的父亲小三四岁,有个儿子马上上高中了。所以有的时候陈老师会问一些周睿的青春期是如何和父亲相处的,这样就知道自己怎样和自己的儿子相处了。
于是他们两个交流时总会处于一种父子、师生、朋友,老板与员工之间的状态,一方面陈老师想表现的和蔼尽力和周睿打成一片,一方面周睿又因为对方是自己的老板、老师而避之不及。所以两个人的交流变得很别扭,周睿大概每隔一个小时会出去抽根烟,在这里工作抽烟并不是一个麻烦的事——不用坐电梯去十几楼下面抽烟,虽然可以直接在工作室里面抽,但周睿还是喜欢拿上烟和火走几步路到影棚和仓库之间的小巷子抽烟,天气好的时候那里洒满阳光,左手边的围墙爬满爬山虎,树与树之间有变压器,发出低沉的声响,他看着烟雾从指尖升起,发着呆,有时候会和陈老师撞上,他总爱摆弄他的东西——仓库里有数不清的摄影器材和用过的道具以及他的收藏,陈老师特别喜爱改变东西的布局,于是叫上周睿一起整理,分类,摆放,并以一种命令的口吻叫周睿保持住。
仓库的另一头是暗房,用来洗照片的,里面有巨大的榻榻米,有完全封闭的暗室,里面的布置和周睿从前在电视剧里面看到的一摸一样,巨大的干燥箱里堆满了胶片机,桌子上放着个磕坏一角的音响,裂纹被人用透明胶粗暴的绑起来,但音质还不错,旁边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的烟头周睿每个星期会进来收拾一次,顺便他要清洗水槽,打扫从墙上掉落的墙灰,他拿着笨重的吸尘器在暗房里横冲直撞,马虎又潦草。
有一次他因为没有准备足够的冰块来给水槽里的水降温而急的团团转,因为水温过高没法冲洗照片,为了不看到陈老师生气时板着的那张面孔他最后买了许多旺旺碎冰冰扔到了水槽里用来降温。那次洗的照片并不算很成功,有些地方过曝了,洗照片的过程还有两个建筑设计师来看,因为暗房里铺着地毯所以大家都要脱鞋,也不知道是谁的脚臭,大家在完全黑暗的房间里,大眼瞪小眼,静候着,闻着脚臭。
这些照片拍的就是这个两个建筑设计师的作品,一处新修建的小区,陈老师带着周睿去拍,陈老师扛着脚架上面架着复古的胶片机,四四方方的,收起来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周睿跟在后面,背着摄影包,两人走走停停,不时地停下,一会儿掏出放大镜,一会儿摸出测光表,小区还没交房,周睿总感觉在周围完善小区设施的工人们看到他俩都觉得这两人跟间谍似的,周睿默默跟在陈老师身后,胶片只有洗出来的时候才能看出拍出了什么样的效果,他有些无聊,心里只想着什么时候结束,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陈老师聊天,他讲一些自己的迷茫感,因为他觉得老师都能答疑解惑,陈老师说有疑惑是正常的,自己努力工作一来是因为自己热爱摄影,二来是自己要挣钱养家,他一边摆弄着胶片一边说道,说起什么孩子马上要上高中啦,又说这两年因为疫情的原因不好接案子了,自己想转型又没办法完全转型。
“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说辞,是对这个世界的见解和苦闷,面对世界的时候大家碰到的问题其实大同小异,完全没必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伤春悲秋,”说完陈老师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问,“你还有烟没有?”
周睿点了点头,抽出一根,递过去,又摸出打火机。
年轻人,少抽点烟,陈老师呼出一口烟雾,随后说道。
抽烟是因为心烦。
烦什么?陈老师问。没有女朋友?也确实,你这个年纪应该好好谈个恋爱什么的,女人虽然很烦,但是有个老婆也挺好的,虽然我和我老婆平时见的很少但我真的很感谢她一直为这个家的付出。
周睿心想陈老师会不会说出“爱”这个字,他还有点期待,因为他觉得这是陈老师想说的却不好意思说的,不过现在两个糙汉子提起爱这个字也显得很奇怪,周睿想起自己的老板娘,那个极瘦的女人,一个月她只来工作室一两次,但每次来周睿都觉得如临大敌,仿佛是有着什么检测似的,她事无巨细,会一一打点好,对比起来周睿平时就太粗心马虎了,她的做事风格和她的长相很相似,很多人的性格会和长相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联动性”,也就是常说的相由心生。
周睿突然想起陈老师前阵子叫他修的图,那是一组人物,开始都是规规矩矩的人物肖像照,到了后面就有一些裸女写真,有一张是在工作室里照的,那个瘦瘦的女人站在陈老师的办公桌上,光影交错,她向后仰着身子,一只手自然垂下,另一只手搭在额头,她的乳房不大,小腿细而短,阴毛排列整齐,有光照在她的手上,黑白的,细粒磨砂质感的照片里,形象终于和自己的老板娘对上了,周睿想到这里心虚的看了一眼陈老师,但此刻陈老师沉浸在拍照的过程中,周睿心想这大概是好几年前的照片了,陈老师本人肯定都想不起来了,再说了就算他之后再发现了也会缄默无言的,大家都不提起的事情就等于没发生过。
光线变差的时候两人离开这个还未交付的小区,车上的一首歌是周杰伦的《晴天》周睿愣了一下问:陈老师你也听这个?
陈老师笑了下说:别把我想的那么老。
后来一次周睿八卦起来,就去对比了一下两人的生日,发现周杰伦的年龄竟然还大一两个月。
天气一天天地开始变凉,天黑的早,周睿总是抽着烟看日落,在摄影棚和仓库之间的巷子里,有时候后面的居民楼会传来炒菜声,有时候飞机飞过天空会在天空中留下长长的尾流,像流星划过,如果是流星就好了,周睿心想,自己还没有见过流星,如果真的见到流星他会认真地许愿,许愿从这寂寞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他总是摆弄,搬动,归类那些粗糙的器材,不知不觉手上磨出厚厚的茧子,有时候洗完澡他会用手上的茧子轻轻地摩擦自己肌肤,那感觉就像小时候被母亲抚摸一样,她的手上也有厚厚的茧子,常常用来逗周睿。
周睿不喜欢外出拍摄,因为他要带上各种各样的器材去不同的陌生环境,他害怕陌生的环境里出现他无法应付的麻烦,也害怕去一个光鲜亮丽的地方拍摄,这样的环境只会把他衬的像是一只小老鼠,这一切都和多年前的冬天一样,这么多年之后他也还是没有任何的改变,而此时的陈昕恐怕还是和当年一样的遥远。
陈老师出差的日子,周睿又变得特别闲,他会躺到陈老师休息的床上,用陈老师的烟灰缸,打开陈老师的音响放自己喜欢听的歌,从早到晚一点工作都不做,他不爱开灯,直到夜晚完全降临,将自己隐没在世界之外,等下班时间到了,他便离开工作室。周睿说不上这样的日子是好是坏,但有些浑浑噩噩,他觉得时间和空间都很压抑,他还像从前上学的那个自己一样,哪怕知道班主任不在学校却还是担心他突然一下就回来了将自己抓个正着,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是在虚度光阴,却一点都不改,明明相机什么的就在手边却一点都不去主动学习。一想到这些他便备受煎熬,偏偏却无动于衷。
天气变冷后洗照片时的水不需要再靠冰块降温了,周睿替陈老师准备好洗照片要用的东西后便下班了,走出暗房迎面走来一个高个女生,短头发,耳边的头发染了两抹蓝色,脸上带着一点雀斑,看起来心情不错,向着暗房走去。
第二天上班来到工作室时周睿又看到了这个女生,她的脸上带着些疲倦在洗手台边冲咖啡,顺便逗着小猫,看到周睿后她朝周睿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这个场景不免让周睿猜想这个女生昨天是不是在工作室过夜的,正想着,陈老师也从厕所走了出来。
“你要来杯咖啡吗?”女生问。
周睿摇了摇头,他向来不爱喝美式,觉得特别苦。
见周睿拒绝,那女生便握着咖啡壶向陈老师走去,周睿努力回想着这个女生,好像是某次拍摄的时候见过,但只有匆匆一眼,那时候天气还很热,她穿的很简单,大概是一件浅色的短袖搭配牛仔短裤,脚踩着帆布鞋,右脚脚跟绑着一根红线,想到这里周睿便回头瞟了一眼那个女生,才发现她今天穿着靴子,看不见那根红线,于是他的目光又向上扫去,看到修长浑圆的双腿,今天天气还算暖和,她只穿了一件米色的高领毛衣,勾勒出她的身材曲线,看起来温暖舒适。
昨天是他们一起洗照片的吗?两人看起来精神都不算太好,直接通宵了吗?过了一会儿周睿收回目光,顺带收起了自己的八卦心思,打开电脑开始修图,他喜欢这样的机械地重复地工作,戴上耳机握住鼠标后就什么都不必思考,即使这样的工作其实对他人生长远的目标或者进步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
这个女人叫周童,陈老师一般叫她童童,从那个晚上起她就经常来工作室,因为生意到了淡季的缘故,平时拍的创作的机会也更多了,于是他们三人成了一个小组,常常一起外出拍摄,有静物也有建筑,童童是个有趣的女人,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雀斑也变得生动,那是有活力和健康的象征,周睿能想象她经常晒太阳,所以鼻梁上会显出雀斑,她和陈老师更有话聊,也能对拍摄方向提出更多的建议,周睿常常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习惯这样,像是一个倾听者,这样也方便他的观察,他看到陈老师和童童会抽同一个电子烟,会看到陈老师喝童童杯子里的咖啡,看到陈老师有时候会不经意地拍拍童童的屁股,一起都是那么的自然,仿佛周睿不在旁边一样,但周睿从来都对自己看到的闭口不言,他没有了解其中渊源的意愿,也不愿意挖掘里面的故事。
童童也喜欢和周睿一起抽烟。两人在仓库和影棚之间的走道上抽烟,童童大大咧咧地坐到小推车上,周睿站在一旁背靠着墙,两人看着面前的落地窗中投射出的身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有时候觉得你挺摇滚的。”童童说。
“为什么?”
“看你的头发,像。
”我不喜欢摇滚,陈老师挺喜欢的。”
“我也喜欢。”童童说。“你会弹吉他吗?”
“我不会。”
“有机会我教你。”童童说完仰起头,冲周睿笑着。
周睿和她的目光相接,扭过了头,说,“我觉得压弦的时候手指太疼了。”
“确实很疼。”童童说。
“你喜欢摄影吗?”她又问。
“不喜欢,只想有个工作挣钱。”
“嗯,挺实际的。”
“你呢?”
“什么意思?“
”喜欢摄影吗?“
”当然。“童童满意地吸了一口烟后说道。“你为什么喜欢抽这个烟?”
“因为这是我老家产的烟。抽的时候感觉会有点熟悉的感觉。“
“嗯,你看起来心思就很细腻的,有时候反而像是个女生。”童童说完又补充道,“我可没有嘲讽你的意思。”
“我知道。”随后周睿将烟头扔到地上。
“想回家吗?”
“当然。”
“嗯,年末了,也快了。”童童也扔掉烟头,“哎哟,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她向周睿伸出手。
周睿听后楞了一下,随后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才将手伸过去拉起童童,她的手远比看到的要纤细,柔软,相比之下周睿的手指就显得粗糙而且厚实,有的时候他躺在床上会看着自己的双手,难免感叹这份工作让他的双手变得粗糙,而又因为平时对自己不够节制的关系,他的手心容易出汗,细细蒙蒙的汗水,像是薄纱一样留存在手掌细细的纹路里,所以在拉起童童之前他会在衣服上擦擦手,他不想童童握住自己的手时感受到汗津,说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触碰过女生了,但童童看起来并不像那种讨厌身体接触的女生,或者说她把自己当成了好朋友?
周睿不知道,他看着童童走进工作室,午后静谧,没有风,连树枝都仿佛静止,云也悬浮不动,说起来童童确实是一个挺不错的大姐姐,打扮时尚,风格前卫,她爱穿有着暗纹格子的服饰,从不遮掩自己的雀斑,她和陈老师的关系看起来有些奇怪,周睿发散思维,想象着他们两个独处的那些个深夜的场景,虽然他觉得两人不会发生什么,但行径的确暧昧,更让他确信是因为那个极瘦的女人来工作室的时候从来都看不见童童的身影。
过年之前,周睿终于回家了,他心心念念的,回一趟家,但是他没有想到回家的原因是因为外公的去世,葬礼持续了两天,天气也阴沉沉的,目力所及的一切仿佛都是黑白的,淅淅沥沥小雨中他随母亲离开外公的故居,于是那栋矮小佝偻的老房子轰然间倒塌,连同记忆中的外公坐在院子里吧哒吧哒抽烟,外婆在厨房里做饭的瘦弱身影,卧室里一直挂着的一本十几年前的,从来没有换过的挂历都化作尘埃,飘散在风中,再也不可寻。
周睿走在一年多没走过的街道上,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拓宽的街面,拔地而起的商场,像是魔术一般出现的公园,记忆中的家乡天翻地覆,让周睿觉得不知所措,原来自己一直认为可以保护自己的地方也最终会变得陌生吗?
在这里的夜晚,总是更有夜晚的气息,没有城市的霓虹干扰,却带着泥土的芬芳,带着愚昧的人情味儿,这里真的是自己想要呆着的地方吗?他走在宽阔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的马路上,还未干好的沥青像是藤蔓一般爬上他的鞋子,把他的鞋变脏,脚步变重,他摸着自己的头发,摸着自己的纹身,这里的一切还会接纳他吗?当他带着疲倦回到家,那个他已经好久没有住过的屋子,他的地板还像几年前一样坚硬,破旧。
客厅里的那盏灯仿佛也不再明亮了,周睿和母亲也都抽出时间来可以聊一聊了。
我觉得你以前谈的那个女朋友挺好的。
哪一个?周睿没想到妈妈会说起这个。
大学谈的那一个。
周睿才知道妈妈说的是陈昕。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周睿说道。
也是,你谈个朋友也不好意思带回这个家里来吧?妈妈说完把目光瞥向一边。顿了一会儿,又说,我们准备买套房子了。语气中带着一点点试探的意味。
周睿愣了一会儿后,说,挺好的啊,你们的房子,想买就买啰。
你这话怎么说的,我们的不也是你的吗?母亲有些气愤。两人不再说话,只剩下电视里那个打电话的中年男人念念叨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妈妈像是情绪缓和了一些说,明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嗯?
看房子。妈妈再一次问。
好。周睿突然说道,在以往他大概会拒绝妈妈这样的提议。
那行,你早点睡。妈妈说罢起身。
嗯。
听到卧室的门关上,周睿摸出一根烟叼到嘴上,没想到妈妈又杀了个回马枪回来,他不好意思的又把嘴上的烟收起来。
忘记拿充电器了,妈妈顿了一会儿又说,想抽就抽吧,别躲着了。
这次回来周睿觉得自己已经被当作一个成年人来看待了,就好比妈妈刚才说的那句话,这代表着他抽烟再也不用躲着父母,这是大人才有的权利,他想到多年前自己因为抽烟的问题总是和陈昕闹矛盾,他还用歪脑筋让母亲从中斡旋,到了今天她还是会讨厌抽烟的人吗?周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随后起身,他决定再在这个被称作家乡的地方走一走,他盼望找到一些曾经熟悉的感觉,让他有勇气再也不离开,他埋着头,发现城市的发展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自己仿佛迷失在迷宫里的小猫,当他抬头看见高塔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他再也去不了的地方。
那对于家乡的留恋和依赖又是什么呢?直到他再次离开,他第一次从新修的高铁站出发,这一次他没有拒绝爸妈提出的送一送的提议,一家人坐在爸爸那辆破破旧旧的面包车里,他真的太旧了,已经开了快十年了,车漆都已经褪色,整个车门和车身都仿佛是薄薄的纸片,车里的空间是那么小,连腿也伸不开,座椅是那么的僵硬,跑在路上却那么的有劲儿。以前他不想被这辆车送,因为他觉得很丢人。
列车启动,缓缓离开,他被一种伤感的情绪包围,当列车穿梭在群山间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又将变成孤身一人,于是那天在名为和谐的列车上他一整天都没有动,看着窗外的景色从起伏的高山变成丘陵再变成平原,平原上偶尔有风车,夕阳也慢慢降落,当他下车时又将离开父母一千公里,一同远离的也是他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他的年少记忆。他有一百种伤感的理由,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伤疤可以被他揭开,随后从这个疮口钻进去,让人痛的轻轻颤抖,出汗,只想闭上眼睛再也不睁开。
他带着复杂的情绪重新回到工作之中,春天已经到了,日子慢慢变长,园区里的天空总是很蓝,工作室前的大树枝头开始抽芽,钻出绿绿的新芽,三只猫又胖了不少,每天迈着慵懒的步伐在工作室里踱步,打呵欠,有工作的时候来的人一多他们便钻到猫爬架上俯瞰着愚蠢的人们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钻,在陈老师的指挥下周睿将直角墙影棚巨大的落地窗的窗帘换成了墨绿色,陈老师总是爱摆弄他的工作室,他的影棚里的一切,比如壁画摆放的位置,茶桌放在哪里,摄影器材该放在哪,工作室和影棚里的区域该怎样划分功能和区域,他叫上周睿一起,仿佛小孩子总是爱玩的游戏——“布置自己的城堡”周睿像是机器人一样听从他的指挥,有的时候陈老师会停下来问,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病?工作室里的东西总是要摆来摆去?
周睿不答,只是摇摇头,他工作比以前顺手熟练了很多,但进度缓慢,有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一旁抽烟的时候会觉得苦闷,但转念又觉得会不会自己只是走的慢,但一样会走到终点,说不定自己能独立出去工作的时候,陈老师也会惊讶道,我本来没想到你会成摄影师的,没想到你最后当了摄影师,他幻想着那么一天,他不再受陈老师的指挥就能布光打灯,两人一起在电脑前喝着咖啡看着照片,小孩子总爱幻想这样的场景,在这样的想法中,他第二次有想成为一名摄影师的念头,恰好陈老师接到了一个老客户的案子,便打算安排周睿去拍,为此周睿每天都憧憬地又担心的看着日期,少见的主动去研究怎样打光,但这个案子最后不了了之了。
于是周睿又回到干巴巴的没有丝毫热情和喜爱的工作中,他发现哪怕这不是童童的本质工作她也比自己有干劲地多,她很活泼,充满活力,大家的目光总是会汇聚到她的身上,拍摄的时候总是提出自己的想法,每当她提出自己的想法时周睿都会觉得心烦,因为陈老师肯定又会为了达成这个效果折腾一番,而他只想早点拍完下班。他的苦闷,仿佛写在了脸上,但他不会说出来,虽然旁人已经看的一清二楚,陈老师说不如想想怎么样表达出来,周睿总是摇摇头说没什么,然后将原因推到没睡好之类的理由上,一段时间下来他变得更瘦了。
四月中下旬的时候气温慢慢升了上来,天气很好,工作室门口的大树散开的枝叶将阳光遮蔽,小猫们懒洋洋地蹲在周睿的电脑旁,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陈老师出差,是个特别安静的下午,除了周睿背后的影棚,有摄影师租了影棚拍摄,是个简单的拍摄,算上模特也才寥寥数人,周睿看到他们今天要拍的衣服并不多,松了口气,他猜想自己应该是能准时下班的,明天是周末,一想到这里他觉得今天真是一个无比放松闲适的下午,他对着电脑修图,偶尔逗逗猫。好久没有这么轻松愉悦的感觉了,就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从前,他抬头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渐渐模糊,只剩下眼前的光景,深灰色的树枝,绿色的叶子,在蓝色的风中轻轻摩挲,慢慢地这副光景也变得模糊,他仿佛掉入了时间的缝隙之中,四周的环境变得静止,一扇门之隔的影棚里的闪光灯与快门也失去了感应,模特摆着pose定在原地,仿佛一尊蜡像。
这是被光充盈的世界,只有人的意识可以进入,一个男人咿咿呀呀唱着歌,周睿听不清他在唱什么,仿佛在念什么密码,于是周睿记忆的硬盘被打开,巨量的回忆带着从前的光景仿佛数据一般汇入周睿的脑中,又展开无数的算法推算未来的一切,他仿佛在同时看一千部电影,而电影里都是陈昕的身影。
当他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世界的一切又蓦地一下恢复了正常,闪光灯听从快门的指令,模特在镜头前不停地变换着姿势,那个男人的歌声也渐渐清楚,是影棚里传来的,周杰伦的歌声,周睿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听他的歌,却发现每一首歌都仿佛是他和陈昕之间点点滴滴的载体。那些说话时躲闪的目光,欣喜,爱意,身体的接触,缓缓走过的街道,亲吻过的柔软的双唇,短暂出现又消失,最后只有周杰伦在另一头唱着也许爱在梦的另一端,无法存活在真实的空间。像是一记重拳打在周睿的身上,难道一切都像这个已经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唱的一样吗?自己现在又身在何处,在做什么呢?当他抬起头,才发现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发现自和陈昕分手后消失的几年渐渐被填补,心里无形的钟摆重新开始摆动,钟表上的指针疯狂地逆时针旋转,试图穿梭时间,于是所有的钟都开始朝着反方向移动。那个下午,闲适美好的下午忽然变得忧伤惆怅,他想陈昕,想见到她想和她说话,想亲吻她,抱着她,而他的想象中的全都是几年前的那个陈昕,他已经完全忽略了彼时自己已经站在对岸。
虽然在尽力克制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去给陈昕发去消息,满怀期待却又不愿面对,他只在边缘徘徊,却不越界,下班时天还没完全黑,他看着街道,看着公交车站下站满的等车的人,看见低空飞过的飞机,仿佛擦着茂密的树木,又一次告诉自己一切都已经过去,变得无比遥远。
尽管被剧烈的情绪冲击着但从这天开始周睿只是又多知道了两件事而已,第一是陈昕的确在考公务员,周睿不知道她最后为什么还是会这么选,他本以为陈昕最终成为一名律师,哪怕现在刚毕业也还是在成为律师的路上,尽管是一个很遥远的目标,但是像陈昕那样执着的人一定会做到,他猜想那时候的陈昕会穿着职业装,踩着高跟鞋走在路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第二件事便是伴着反方向旋转的时钟,当初分手时的惯性又出现了,他明白上一次惯性源自于与陈昕分手而带来的痛苦,而这一次源自他自身,出于他的想念,从那个下午开始他的爱意再一次翻涌,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他听到的任何歌和看到的任何东西都会回想起过去,他像是一个盗墓贼疯狂的挖掘着过去的一切,这会给他带来另一种快感——短暂的愉悦重逢感,他看到香蕉牛奶会想起很多年前在陈昕的学校门口等待陈昕出现的场景,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薄卫衣,递给周睿说,喝吧,挺好喝的。看到关上的地铁门会想起和陈昕一起在地铁外拍的照片,他们穿着一样的鞋子,生活的细枝末节变成了一本回忆录,每一页都写满了属于他和陈昕的故事,他们一起散步,顺着小城的山腰往上走,风刮的很大,树在风中摆动,陈昕松开了周睿的手,那是傍晚,夜色突然降临。他仿佛走在时空隧道里,却又不能停下来跃入某一帧画面。
那是痛苦的经历,于是周睿在陷入自我挣扎情绪中时又觉得十分悔恨,便开始寻找所有的错误,是什么让他和陈昕在最后形同陌路呢?是自己的不成熟吗?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儿,自己一直在拒绝成长于是导致了和陈昕的分道扬镳?
而现在自己在做什么?一份辛苦的工作,什么也没学会,唯一擅长的是刷白漆,变成了陈昕期盼的样子吗?那已经是晚上,周睿将影棚收拾整齐后又用白漆将刷的干干净净,顶上的十几个射灯全部打开将整个影棚打的亮堂堂的,他很累,于是坐在高脚凳上休息,很累,忍不住想要找陈昕交谈,渴望和她的对话来平复心情,却发现自己在对话时会下意识的去弥补遗憾——弥补多年前的遗憾,将一切的一切错误归咎到自己的身上,这让他再一次的感觉两人之间关系失衡,于是他愈发的压抑着自己,不去找陈昕,哪怕仅仅是两人置于屏幕的两端的简单对话,于是他和陈昕的相会又变在了梦中,梦里她们短暂相聚,在醒来时无处可寻。
有两个梦却让周睿觉得印象深刻,一个是他们沿着小城散步,神色轻松,中途碰见了自己的妈妈,于是陈昕就陪周睿的妈妈去聊天了,醒来时他觉得温情极了,仿佛梦里的情形是几年后的事情,大家已经成了一家人。另一个是周睿梦见陈昕要结婚了,对方是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生,戴着眼镜,一副书生气,他看起来很有决心,因为他在陈昕的父母面前读了一份自己写的东西,里面记录了自己与陈昕相识相恋的点点滴滴,陈昕站在他的身旁,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两人背后有温暖的轮廓光,刺地周睿睁不开眼睛。
这一切内心的情绪翻涌,却只能被他压抑在内心深处,时间一久便把情绪带到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他的工作越来越敷衍,随性,愈发的沉默寡言,暴躁,这两者并不冲突,与人相处时他沉默,独处时却很暴躁,有时碰到不顺心的事情便会走到影棚后的巷子里,拾起木棍之类的东西,去砸去打烂陈老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火山岩,一般这个时候的他癫狂无比,一直到自己手被震的发疼才停手,他把棍子扔到一边,回头看着这条巷子,落日的余晖洒下,将巷子染成了淡淡的金色,几片薄薄瘪瘪的云无精打采地漂浮着,耳朵里钻来隔壁居民楼里炒菜地声音,他看见阳台上晾着的衣服,里面混着一条扎眼的红内裤,他猜想大概是这家毫不避讳地告诉全世界家里住着一个本命年的人,所有入目的景象都充盈着生活鲜活的气息,除他之外,他想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怀念这里的一切,但那一定会是在很久以后。
他渴望与异性的肉体接触,仿佛在一泻而出的时刻会带走他内心的苦闷与狂躁,让他变得沉静。好几次他和童童一起吃饭会装作不经意的观察童童——在不忙的午后他们会搬一张好看的小圆桌,这张圆桌涂着好看的白色,玻璃的隔层里雕刻着花纹,他们在浓厚的树荫下,在午后的和煦阳光里,吃着饭,有时候童童会用小锅煮一点海鲜,什么调料都不放,她说这样吃起来才有鲜味儿。童童笑起来很好看,和她鼻子上淡淡的雀斑一起,让人觉得格外亲切,她不问周睿的意见就以姐姐的身份自居。而周睿看到她有时候会想象着与眼前的人亲密接触的场景,但一到此刻便会想起童童和陈老师的关系,尽管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好几次陈老师像是一个过来人似的给周睿讲述人生感悟的时候总是表达着自己对老婆的爱意,感谢她的选择,陪伴与照顾。尽管如此他又觉得陈老师和童童之间又过于亲密了,转念一想,可能这就是艺术家的作风,尽管没有抹黑艺术家的意思但在大众眼里不就是这样吗?他们不拘小节想法与众不同,周睿看着童童的脸,目光又游移到她的身上,她的身材高挑,锁骨很细,爱穿方头皮鞋,将袜子拉到小腿肚上,她的小腿又细又长。
通常吃完饭他们两人一起抽烟,童童的烟瘾很大,除了平时自己拍照片,童童还兼职文案创作,结合她拍出来的照片,将内容排列组合之后出现的效果每次都让周睿赞叹不已,但童童也因此经常熬夜,抽起烟来就不管不顾,她最喜欢说的就是,弟弟,来根烟。抽完烟她会拿起吉他唱唱歌,她有一本厚厚的曲谱,上面记满了不同歌的吉他谱子,每次弹唱周睿都会跟着轻轻地附和,他多希望面前的人能是陈昕,融融的阳光里两人不说话,就弹琴,抽烟,轻轻地摇晃着身子,但他突然意识到陈昕永远都不会变的和童童一样,她永远都不会是她,想到这里周睿感到一种破碎感,就像是镜子上的画面突然破碎。划破了他的眼睛,流下血和泪。
他无比渴望与人诉说自己的内心想法,好几次想要一股脑的讲给童童听,但还是忍住了,以他对童童的了解,童童肯定会斩钉截铁地对周睿说,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没必要追悔。
陈老师出差回来后突然提议煮果酒喝,那天晚上他关掉工作室里所有的灯,只留下一盏散发着橘黄色灯光的高脚台灯,安排周睿去买红酒,童童去买水果,他洗杯子和锅,果酒煮起来很香,满满一锅的水果切片和红酒混在一起在发出噗噜噗噜地声响,童童照旧弹起吉他,陈老师也在一旁轻轻敲着桌子模仿鼓点地声音,据他所说他在十几年前也玩过乐队,随后又拿出自己的手机,上面有他录的曲子,是他在家的时候玩出来的,他说很早就送自己的大儿子去学架子鼓了,比他那个时候打的好多了。氛围很好,灯光很暗,酒很香,不知不觉六瓶红酒就喝完了,周睿红着脸有些摇晃地走出工作室,过了一会儿童童从后面追了上来,她抓住周睿说,我送你回去。
第二天周睿来到工作室后童童问周睿自己还记不记得昨天在路上说了什么,她带着坏笑,周睿心里一惊,因为自己已经记不清昨天对童童说过什么了,就算自己昨天喝了很多果酒,也不至于断片,他害怕自己说出对童童和陈老师之间关系的推测,笑了笑之后轻声问童童自己说了什么,童童带着捉弄的表情才缓缓说,你一直在说自己很想一个叫陈昕的人,是你的前女友吗?
周睿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说,是的,但他不打算就此机会将自己的心思一吐为快,当话能说出口的时候却又仿佛觉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说到底他这个人本身是更喜欢那种追逐的感觉,在得到和没有得到,在达成和没有达成之间徘徊而产生的纠缠,错乱,焦虑让他上瘾。哪怕是在从前和陈昕的关系之中自己不也是这样吗?于是又一次他将自己的翻涌的情感按压下去。
不想说吗?童童看起来有些遗憾随后又补充说,我好不容易八卦一次。
周睿没想到童童会这么说所以愣了一下,如果真的要他去聊一聊他和陈昕,又该如何去讲述呢?他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用什么样的角度去讲述这件事儿呢?是温情的,惋惜的,遗憾的亦或是淡然的,其实他与童童一样,一样好奇为什么在那天之后这个名字又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之中,又变成了一个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的影子。
是,她是我的前女友,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周睿说道。
一定让你很难忘吧?童童问,她学着陈老师的样子开始沏茶,天气晴朗,工作室的前后门都打开,阳光充盈着整个房间,猫咪们壮着胆子在影棚里徘徊,探索着空间的边界,但却始终没有迈出通往阳光的那一步,也许是因为气温升上来了,也许是胆怯,它们的瞳孔在强烈的日光下变成细细的竖线,身子却是圆滚滚的。
没有,我们是和平分手。周睿想了想说道,他们确实是和平分手,有的时候他会觉得正是因为如此才格外的遗憾,要是说他们之前出现了一些不可原谅的背叛,错误,那么他也许会释然一些,因为会出现一些新的情绪来稀释他现在的情绪,让他平和一些,或许是厌恶或许是恨。可这些全都不存在,于是他只能掉入一个旋涡,内心不得安宁在其中苦苦挣扎。
当他在如今的年纪再去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意识到了当初自己的幼稚,却是不公平的,因为就算不想承认彼时的自己也已经和过去的自己是两个人,一次次声称自己是不会改变的那个周睿,其实早已经变了,变化最大的一点便是情绪的波动,他越来越多的触景生情,似乎是变得柔软了。当现在的他碰到过去的陈昕两人在一起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现在的他和现在的陈昕呢?会怎么样?说起来自己对现在的陈昕一点都不了解,她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回忆堆砌的,他能想起和她牵手漫步的场景,想起滑雪后两人穿的厚厚的羽绒服在车子后排靠在一起睡着,想起她在半夜像母亲一样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背,想起她的双眼皮,那双眼睛明亮有神,而他遗憾是自己没有和她一起做更多能一起回忆的事,哪怕是一场电影两人都不曾一起看过,周睿花了一点时间才接受了这个现实——在一起那么的长的时间里两人竟然没有一起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那除了在两地徘徊之外,他们的时间都花在什么上了呢?
和平分手?童童重复了一遍,随后她看了看周睿躲闪的目光开玩笑说了句,是性生活不和谐吗?
嗯?为什么会这么问,周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他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感觉仿佛有一根刺扎在了自己的肉里,他的问题得到了答案,那总是徘徊在他和陈昕之间的问题不就是两人的情欲与肉体没有达到一个平衡的状态吗?他们总是在尝试却总是搁浅,问题不是在一个人身上,而是在他们两人中间,但却找不出一个解。
其实性生活在两个人的感情里面是极为重要的,这是一个很不稳定的因素。童童一本正经地说道,当周睿还觉得有些羞愧的时候她可以大大方方的说,这便是周睿觉得童童特别的地方,他在陈老师这里接触到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是文艺和艺术的结合,是思想的先锋,从他们普遍的个性打扮和先锋的思想里能感觉到,其实那也是每个人内心渴望成为的样子,包括周睿也是,但受困于旁人的眼光和语言而左顾右盼,他没有勇气去成为这样的人,这是从小到大便伴随着他的问题——性格敏感因此太过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以至于总是沉浸于自己感知与想象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他的大部分情绪快感是从这里获取的,绝不仅仅限于快乐、愉悦,更多的时候周睿甚至觉得苦痛失望也能让他收获满足感,只是他一直没法正视这件事,也是绝大部分人都没办法接受的,这些想法绝对是异类才有的。
如果这一切都不一样呢?那他会很快厌倦陈昕吗?因为她一切都能满足他,从而没办法带给他那些苦痛的时候那他还会那么痴迷于她吗?这一刻周睿终于明白原来一直以来在那段感情里自己都是在不停地扮演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角色而已。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想通了,但心里的钟摆并没有就此停下来,反而越来越强烈,每一次摆动都让他会有心悸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工作再一次变得忙起来,八月份他连续工作了十几天,大部分时候都在十二点后才下班,每一场拍摄都仿佛是先锋的人们凑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在“做先锋该做的事儿”,灯光和报道,长枪和短炮一起登场,人们来来往往,衣服换来换去,最后留下一片狼藉,白色的无影墙上踩满了黑色的脚印,到处都是蓝色的鞋套和透明的塑料杯,里面盛着咖色的液体,黑色的化妆桌仍然亮着灯,被丢弃在上面的卫生纸上有鲜艳的口红印,休息室的沙发上散落着零食像是顽皮的小猫藏匿起来的物资。
通常拍摄结束后他会先关掉所有的灯,随后一点点的收拾器材,将它们从支架上取下再放回包里,再放到仓库摆好,这是一个既定的程序,他往返于影棚大门和仓库大门这两个门之间,一趟又一趟,现在的他因为对器材的熟悉在使用的时候已经不再诚惶诚恐了,有的时候也会带着思考去工作,想明白为什么自己拍的东西和摄影师拍的东西之间有那么大的差距,不过他的思考是没有目的的,他只是为了不那么无聊,每一场拍摄都是痛苦的,漫长的时间以及和陌生人的接触都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所以拍摄结束的那一刻对他而言才是无比的轻松,面对狼藉的时候他甚至会有些轻松,面对垃圾的时候他往往更自如,他将喝剩下的咖啡拿去浇陈老师种在外面的花草,将乱七八糟的垃圾归到垃圾袋里,一股脑拎着大包小包去垃圾站,这时,他常常抬头看月牙儿,朦朦胧胧的,夜空也从来不会是黑色的,微弱的光让夜空看起来是淡灰色的,最后,他锁上门,那扇门在他工作的时间里还换过一次锁,开门关门时都得带着点儿劲儿才行。下班后,他会歪倒在出租车上,看着车窗外的景象,他想起无数个打工人的短片,都有和他此时类似的镜头,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接受了这样的生活,他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总是想起父亲年轻时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纹身,才发现这一切并没有对自己产生什么激励,他只是为了最基础的需求,就是能够活下去,他常常吃同一家外卖,并不是因为有多么美味,而是因为分量足够充足,他常常吃不饱,想用最少的钱去吃到最多的食物,哪怕并不好吃,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总觉得吃不饱其实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这份安全感来自于自己口袋里的钱,钱越少的时候人会越饿,越没有安全感。
如果陈昕和自己一起过自己现在的生活,她会接受吗?周睿想到这里摇了摇头,他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她又怎么会接受自己现在这样的生活呢?转而忽然间他仿佛又看见了一个温软的陈昕,如果是因为爱情,似乎这一切也能接受吗?如果自己对这些没有自信,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并不相信两人之间曾经拥有的感情?
这也是他不再去联络陈昕的原因之一,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周睿发现人们最开始失去的往往是勇气,前段时间他看了《数码宝贝tir》这是时隔十几年后再推出的《数码宝贝》续集,讲述的是太一他们即将高中毕业时的故事,与周睿一样,所有人都在慢慢长大,慢慢地变化,这时候的太一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冲动,那么有“勇气”了,有不少网友看完后都纷纷吐槽说太一变了,这样的改变是毁童年式的,但周睿恰恰觉得这太符合现实了,人长大之后不就是会慢慢失去勇气吗?因为太一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更多了,做决定的时候需要考虑每一个伙伴的意愿,他发现解决问题并不是单纯地打败敌人那么简单了,作为领袖他的责任也变得更大。所以在剧情中表现的没有那么勇敢了,然而他也并非失去了勇气,只是被框架限制住了。这一点恰恰戳中了周睿的内心,因为他觉得这一切就好像和自己所面临的困境是一样的,原来大家都会变得一样,不管你是不是当初被选召的孩子,想到这里周睿便猛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工作的动力,他无法直面每一场拍摄,从而衍生出了厌恶的情绪,这种厌恶并不是因为某一天的工作让他觉得劳累,而是每一天都会出现相同的场景,每一次以为终于要结束的时候又会蹦出来一件事,仿佛没有尽头一样,这些加剧了他的绝望感。他要面对不同的陌生家伙,当他的手机号码被老板娘抛给客户的时候就意味着有无数个快递会像炸弹一样轰炸过来。周睿有时候会跑到园区的角落偷懒抽烟,耳机里的那些歌词总是有意无意的飘到他的耳朵里,以前只会觉得好听亦或者是不好听的歌词突然变得生动起来,伴着旋律词句组合变化成一把把刀子扎他的内心,使其疼痛,分裂,流泪,不得不让周睿觉得自己的泪点已经变得极低,他想要逃避,离开这里,目之所及的一切,无影墙,火山岩,墨绿色的窗帘和眼前的树,前两天有负责林业的人过来,他们开着货车,一群人拿着梯子,锯子将树上的枝丫全部切除,现在只剩下一棵树干立在原地,于是周睿相信只要离开这里那么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
一天在下班的公交车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离家是那么的远,时间上也已经又过了大半年,他想起家乡的那些改变,拔地而起的建筑,拓宽后的道路,明白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管是人还是物还是城市都会发生改变的,他相信陈昕一定也如此,面对老家和陈昕时这两者其实都是一样(三者之间的关系)渐渐地他会变得不属于家乡,也不属于现在身处的城市,他是在两地之间灰色的那一部分。
陈昕一如自己的家乡,不断的变化,在他偶尔回家的那么短暂的几天里,看到的家乡,一定就像是再见到陈昕时无聊的寒暄,但哪怕是寒暄几句,他们还会有机会再见吗?他看着五光十色的窗外,想着远在天边的人,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爱过一个人,哪怕在他看来这份爱情已经变得扭曲,里面混合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其实他该明白,说不定这也是一个借口。也就是说陈昕已经只是在他的记忆之中存活,但因为岁月变迁早已变得模糊不清,而她的一切美好都是周睿用自己的臆想去一点点修补出来的。可当他已经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时候,又突然发现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又会证明她确实存在过,在他去买饮料的时候看着货柜里五光十色的饮料他会想起陈昕曾经对他说哪一种好喝,在看到水果的时候想起陈昕以前最喜欢吃榴莲,并且“逼着”自己吃下去,自己越是难以下咽,反而会笑的更开心,他想起曾经一起漫步在陌生的街头人潮拥挤里她紧紧拉着自己,小声说,你看那个女生的鼻梁,一定是整过的,这是他们的秘密对话。他看着空荡荡的厨房,想起两人一起去买菜做饭度过的跨年夜,回家时夕阳慢慢往下落,陈昕拎着菜,周睿背着陈昕,慢慢地走着,两人之间的温热低过了寒冷的冬天,周睿忘不掉那些夜晚,他将柚子一瓣瓣剥好,放在那里,等着陈昕来吃,他觉得那样的时刻妙极了,有着冬天的温暖,围坐在一起,剥些水果,就是这样的场景,当他猛然发现自己还在怀念这些场景的时候,却发现不知道该再剥水果给谁吃了,而这些记忆,有些成了习惯,周睿明白这些早已融入他的生活之中,变成了无法抹去的痕迹。
他在看电影看小说听歌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将自己和陈昕带入其中,让他们之间有了更多的故事,却平添了许多惆怅,等到曲终人散时,久久地慢慢地从故事里走出来,便会更加遗憾,如果在抉择的时候他能像电影里的角色那样做,会不会不一样?
他试图去找出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现在的生活,当他终于发现熬这个词的时候愈发觉得恰当不过,熬的时候并不至于有多痛苦,多磨难,但如同行走在沼泽之中,如同在药罐中的药材,慢慢陷入深渊,慢慢变得干枯。他带着这样心情继续工作,每一天打开工作室的门,走廊的尽头是一副陈老师的摄影作品,大概是俯拍的海面,旋涡乱流交织,海浪奔涌相拥,再碎裂,叠出层层泡沫,就如同周睿每天的心情一样复杂。
九月以后,手头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工作室从嘈杂的一个多月中重新变得沉寂起来,小猫们重新开始探索活动的边界,炽烈的阳光下,他们仿佛移动的黑点,摇晃着肥大的肚子在工作室里窜来窜去,周睿也变得放松下来,又觉得日子没有那么糟糕了,亦如每次工作结束的很晚时陈老师说一句行辛苦了,竟然真的会有一种魔力,那种魔力能抹去一天的疲惫,周睿倍感舒心,再一次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想没有错,那就是熬过去一切都会变好的,但他反而会有一种自己是被一颗糖哄好的感觉,有的时候陈老师问他是否觉得工作太多太忙碌,他会摇摇头轻声说没什么,觉得还好之类的话,但这不是他的内心所想,他多想点点头,说很累,或者来句脏话宣泄自己的情绪,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当他默默转身,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脆弱,他本该意识到自己本身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不仅仅是情绪过于脆弱,就连他的外表都看起来柔柔弱弱的。
他出门抽烟,天还没黑,一轮弯弯的月亮却已经挂在了空中,万里无云,碧蓝的天空中只有这一轮浅浅的弯月,不算很热,最近陈老师种在用火山岩围成的小篱笆里的植物茁壮长着,像是感受到秋天丰盛的热情,生机勃勃,耳机里放的是方大同版的《红豆》相较于王菲唱的那个版本,周睿更喜欢这一版。因为方大同的声线里带着一股和红豆一般的绵绵感,他抬手拍了一张今天的弯月,发到了朋友圈,他没有配文案,但希望会是这首歌里的歌词一样——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他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绪,很多时候觉得直率的表达像是过分的要求,毕竟生活如同歌词里唱的那样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但此刻,周睿只觉得自己当初应该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他在影棚和仓库之间的巷子里来回踱步,他快下班了,所以此刻身心倍感轻松,手机发来消息提示,是陈昕给他刚刚发的朋友圈点赞了。周睿有些欣喜,哪怕是这小小的一个举动,也说明陈昕是看到了的,说明他们之间又有了细丝一般的纽带,周睿一般将之称为囿于朋友圈的点赞之交,周睿最早看到这个词是在一个网站上面的高赞文章,作者写了他和前女友相识相恋到分手之后复合的经历,周睿觉得他们最终能复合得益于他们始终都还有浅浅的联系,有一个可怕的现实就是当两个人不再联系,对方就会从世界上消失,这不同于对方从某个人的世界里消失而是从整个世界上消失,每个人的世界是一样的,那是我们生活的星球,但每个人的世界又是不一样的,只有自己的记忆和视觉之中,像是有几十亿个平行世界同时进行,只有你用力去制造声响,去改变轨迹,让两个世界碰触才会像气泡一样彼此吞噬,融为一体。
但此刻周睿觉得这一切就已经足够了,他和陈昕各自的气泡轻轻地碰触到了一起,说明她仍然存在——他认为陈昕看到了自己所表达的情绪,哪怕只是一轮弯弯浅浅的月亮,关于对方的模样他已经想不起来,有时候甚至觉得很多时候陈昕是他脑海里一个虚构的形象,哪怕曾经的她如母亲一般给他港湾一般的温暖,同时她又像汹涌的大海,残酷的风暴让他寸步难行,让自己龋龋难行。好几次他的情绪快要决堤,他想去问陈昕一切能不能重新开始,可这一份勇气他好像也已经丢失。
他抬头看向四周,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他们带着一些冷酷的气息从不肯为谁带来温暖,每天都要去的公交车站后的便利店卖的东西比其它的店贵一点点,去工作室的路上有一栋建筑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中,十分的对称,大大的窗子嵌在灰色的墙壁上组成了建筑的眼和嘴,像是一个随时会变身站起来的机器人,日日夜夜地立在那里。有一个十字路口的转角处最为醒目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仓库状建筑,白色的墙壁上有褐色的栅栏攀附着,上面爬满了巨大的爬山虎,让周睿想起小时候家隔壁的一个工厂巨大阴暗而且神秘,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和他年纪相仿或者比他小个一两岁的男孩拿着玩具枪从窗户里探出身来,那一幕深深地留存在周睿的脑海之中,因为那个男孩就像是一个带着审判指令的使者,他的玩具枪带来的威慑是自上而下的,这份压迫是人们无法承受的,那天以后周睿总是喜欢拿一块小镜子反射太阳光到那扇窗子上去,试图引出那个小男孩,他想再看看那把枪到底会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现在的生活和从前是那么的像却又毫无关系,看起来就像是两张图片叠放在一起却又被人设置了正片叠底的效果,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徘徊在边缘,就像内心的钟摆一样摇摆,他无法决定彻底从过去走出来还是坚定的走回到过去之中,情绪的翻涌就像是海浪,总是一阵阵的,只是他没去过海边,或许他曾经也和某个女生约定过去海边看看,没准他们会在沙滩漫步看着夕阳染红大片大片天空,水天一色融进海水之中,但他想不起来曾经对谁说过,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真的去海边,至于海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
也许人在夏天时就是这样,周睿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但人归根结底都是有大海情节的,一望无际,碧蓝无垠,还有融融的,细细白白的沙滩拼凑在一起总让人一想起便觉得心情愉悦,也许是从电影里看来的,也许是从歌里面听见的,亦或是人云亦云让周睿也有了一份去看看海的情结,他不知道和谁去,也不打算独自去,当然海永远都在那里,不会走开。
暑期末尾,陈老师带着童童和周睿去拍一处建筑,那地方很偏,大大小小的设备带了不少,但最后始终觉得没有什么好拍的,临末陈老师突然提议说,这地方离海很近,不如我们去海边拍点东西吧,童童一听到这个提议便很快来了兴趣,她笑起来,接着便在车里唱起歌,最近她把头发留长了不少,发尾也染上了粉色。
周睿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虽然听到这个提议的第一反应是不想去,所有的想看大海的情结消失不见,但他也无法张嘴说出拒绝,因为这会意味着他不合群,他是个无趣的人。想到这里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夜晚海边的样子,月亮洒下光辉,染着层层浪花,树影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并在最后想象的风景消失前对自己说,即便是去的话,也不会有多糟糕。
陈老师开车很暴躁,就如同他爱听的那些摇滚乐一样,车子顺着导航发动机怒吼着朝着悄无人烟的地方开,离开主干道拐上小路后两旁的树影浓密,道路两旁的树弯着腰仿佛搭在一起,车灯照亮眼前一小片路,仿佛穿梭在时光隧道之中。陈老师和童童兴高采烈的聊天,突然话锋一转问周睿,你有没有去过海边?
周睿愣了一下回答:没有。
童童开着玩笑说,那就是第一次啰?她从副驾驶上面猛地回过头冲周睿笑了起来。
那你考不考虑当一下裸模?陈老师也回头问到。
啊?
衣服脱光了拍几张照片,陈老师说道。你想想,海边,裸体的少年,虽然你已经二十多岁了,但是你这么瘦,也还有点少年的感觉,这就是艺术,陈老师说着说着越觉得这个想法靠谱,于是车子开地更快了。
周睿知道如果陈老师想去做这件事儿那他等下一定会去这么做的,就比如有一阵子他迷上了光绘,每一次拍摄都要拿着他随身携带的那个强光手电对着产品一阵比划,有时候也会把光绘用在模特身上,每一次模特都要盯着强光睁开眼睛。一次拍完家具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陈老师有点意犹未尽便又叫周睿关掉环境光,拿出自己的小手电开始光绘,随后又叫童童和周睿自由创作一些光绘,他拿着手电筒挥舞,奔跑在摄影棚里,绕着绒绒的新品沙发奔跑,将光辉照射过去,一边抖动着轻纱一边让相机记录下光线的轨迹,他不亦乐乎,拉上童童和周睿一起,在黑乎乎的影棚里,仅有那一束光,三个人跑着,跳着,拍着手,如同跳大神一般去搞创作,这时候的陈老师是开心的,童童大概也是开心的,周睿却有一种“胁迫感”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其实说到底他也是觉得这样的工作是极有意思的,可始终缺没法完全打开自己,他不知道如何像朋友一般去和陈老师相处,与陈老师相处的时候他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那种感觉带着父亲和老师混在一起的粗糙,严厉,让他想离得远远的。
他看着窗外思绪混乱,此刻的他到底是在哪里用什么样的身份活着呢?多年以前的自己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吗?黑夜漫无边际,路面狭窄,眼前身后都平坦的一望无际,有围海,有湿地,绿植丰富,与水混在一起,远处有轰鸣,那是高塔,是船上的吊机,路面开始变得颠簸,车子的底盘发出异响,但是混在暴躁的摇滚乐中变得无人在意。导航指示过去的地方像是工地一样的地方,巨大的卡车挟着浓厚的灰尘摇摇晃晃,铲车和吊机有序的进行工作,这勾起周睿更早以前的记忆,像是童年时间模糊不清的自己,瘦小的男孩穿着一件小小的白背心,光着脚丫在江边玩耍,他穿梭在巨大的石堆里面,里面长满了蛤蜊,它们的壳远不如贝壳好看,黑色的一层层地摞在一起,仿佛太阳一晒到它们生命便会走到尽头,因为周睿从来没有见过着些附着在乱石上的家伙们有活着的,江水一层层打过来拍在石头上撒成一片片的水花,江水永远不是清澈的,昏黄的水是因为人们从中将沙石捞起来,搅浑了水,卡车从趸船上面驶过,他们运输这些沙石去建造城市,正是那些建筑,笔挺的,整齐的一排排建筑,改变了周睿的记忆,让他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过去,那个时候他一点也不向往海,也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仿佛穿梭其中去找寻海,在这两点之间的千千万万个日夜里,又是什么东西来填补的呢?世间万物循着既定的轨迹运行,人们相遇之后又分别,在自己遇见陈昕之前的日子里她在干什么?自己和她分别之后她又在干什么呢?周睿不得而知,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会在这里一样。
那自己在怀念陈昕什么呢?从始至终,从那个闲适的下午开始,在周杰伦写的旋律里自己便对陈昕的思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是因为自己现在过得不开心所以开始缅怀过去了吗?歌声变成了记忆的载体,让过去变得清晰却又让现实变得残忍起来,那陈昕是不是变成了一个代名词,变成了自己情绪的具象化,她还是她吗?时过境迁,那怕是曾经赤身裸体抱在一起的人也重新变得陌生,就像从不曾触摸对方的肌肤一般生分,她早已不是她,自己也永远不再是自己。数万亿的细胞死去,代谢,每一天都变成全新的。
车子停了下来,周睿随着童童和陈老师下车,面前是厚厚的水泥堤坝,耳边车子的噪声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水声翻涌,带着一些特殊的气味,像是大海的气息,周睿觉得这是自己幻想的,因为他不曾被咸咸的海风拥抱,也始终怀疑海水究竟是不是咸的,他向前走去,爬上水泥桩眺望着眼前的大海,黑乎乎的一片,偶尔看见白色的浪花翻涌,远处的工地亮着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岸边规则整齐码放着菱形的水泥巨石,将角朝向堆着大海,周睿猜想大概是防风浪用的,绵延不绝一眼看不到头,这和周睿想象中的海完全不一样,唯有的是翻涌不停的海浪,孜孜不倦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海岸,没有融融的细沙,他干脆盘腿坐下,至少海风吹拂到脸庞时还是温柔的,陈老师那边早已经架起他的胶片相机,那台相机平时收起来的时候就像个四四方方的小黑匣子,打开盖子镜头才会探出来,连上快门线,一张胶片拍一张,拍完也看不到自己究竟拍出了什么,但周睿觉得这才是摄影,是一种艺术,虽然平时在影棚里的拍摄也叫摄影,但往往会冠以商业二字,人们追求光线的和谐,追求产品的表达,急急躁躁的,如同这个社会一样,虽然得到的照片很快就会通过联机线反应到电脑上,但最终拍摄现场会变成废墟,此刻陈老师的拍摄却不一样。他知道陈老师想要转型成这样的摄影师,摄影虽然是他的所爱,但商业摄影的时候大概是痛苦的,这也是所有创作者的通病,明明是自己的喜好,真正落实的时候却又变得十分苦痛,如果能够转型成功,他变是真的可以沉浸到自己的喜好中去,痛苦也便消失不见。周睿看着不远处的陈老师猜想他到底有多少岁了,大概比周睿大两个轮回,可还是被生活被这个生活所困着,当别人见到他的时候,听说他这个人本身的时候一定会觉得他总是在发现美,记录美,可周睿知道他一定也在进行时态中被困扰着,痛苦着,如同他爱听的那些摇滚乐一样,带着嘶吼的重量,有时候周睿觉得有些摇滚乐甚至唱的腔荒腔走板,却像极了心底的呐喊,这世间的每个人都一样,都这么活着,除此之外周睿无法想象,因为他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生活,此刻的陈昕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一点都想象不出来,甚至没有一点信息。于是每次想到这里所有的一切便戛然而止,短暂的空白之后他只得往回走,去回溯,用自己老旧的记忆碎片去拼凑,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过去。只有在他的记忆里,此刻没有人比他们更接近对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童童站在了周睿的身后,可能是海浪声掩盖了她的气息,她递过来一支烟,周睿尝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点燃。
有时候我还挺像要一个防风打火机的,周睿有些尴尬地说道。
那为什么不买。童童也爬了上来,坐下。
因为我觉得防风打火机没有灵魂,周睿打趣道,我看过一个电影的片段,是男主在点烟的时候火苗总是被风吹熄,女主便打开自己的外套帮他遮风,我觉得浪漫极了。说完周睿又用手护住火苗,终于点燃烟,他长呼一口气,童童递过来的煊赫门烟嘴上带着淡淡的甜味。
可惜我今天没穿外套吧?童童笑着说道,但她没有看周睿,而是看着眼前黑乎乎的海。
我倒是对抽烟的女生蛮有好感的,因为可以和她就像我们此刻一样坐在一起抽烟。
是浪漫吗?
不算,我不知道怎么定义,因为我没有经历过。
此刻不是吗?
不一样的,周睿摇摇头。
你是指的某一个人吗?童童问。
大概是,周睿想起陈昕,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他会和陈昕一起坐在海边抽烟的场景,甚至都没法想象。她为何那么讨厌抽烟的男生呢?是因为在周睿之前她喜欢的那个人吗?那她在周睿以后会不会也要求对方不能抽烟呢?
有时候你说话断句的感觉很像村上春树,童童评价,她吸了一口烟又说补充道,像他笔下那些人说话的方式。
可能是我以前看村上春树的书太多了吧,所以不自觉的会模仿起来。
现在不看了吗?
不看了,周睿摇摇头,评价道:很多时候觉得他写的书很无聊,除了死人和上床之外就没有别的了,但很适合我那个年纪时候看的。
青春和迷茫?
嗯,差不多,但感觉又差的很多,谁的青春会是他写的那样的呢?但我有时候又觉得这并不完全是村上春树,因为这毕竟是翻译过来的,我总觉得翻译者会带着一些自己的感受重新加工,在我年少的时候总觉得他的书里面会给我很多解答,但我拿着答案不敢照抄。
为什么?
我觉得那种迷惘在我身上是不存在的,我如果有喜欢的女生我会直接去表白,哪怕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我只想拥有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
大概是炽烈的,紧紧相拥的感觉吧,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那种,那个时候世界上的一起都会离我远去。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
做爱?童童继续问。
海风吹袭过来,撩起两人的头发,一定要说的这么露骨吗?这次轮到周睿问童童。
我觉得倒也不必多加粉饰,你其实向往那种生活。
那种生活其实也不仅仅是上床,不停地上床,两人认识没多久,就会到床上去,他的每一本书都是这样的桥段,你觉得他经历过这些吗?
未必。
嗯,未必,所以我看的多了之后觉得索然无味,因为总是一个模子,索然无味,加上每个人说话的语气都那么的陌生,我的意思是和我们日常表达是不同的,但这也不一定是他的错,因为我没办法读日文版的,两种语言之间肯定还是有不少差别的,表达出来的情绪也一定是天翻地覆的。但我从前却很喜欢看,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他的书是我青春年少时的性启蒙。我猜想大部分和我同年纪的人也是和我有着一样的性启蒙,但我们最后却发现我们的生活却不能像他所写的那样。
那是因为你没有碰见一样的人,童童良久才又开口说道,肯定会有那么一群人和你是一样的,而且有很多。
那为什么我没有碰到?
那是因为你没有迈出那一步,童童抓起周睿的手,将两人的纹身并在一起,周睿触碰到她冰凉的皮肤,大概是因为海风的关系,带走了她的体温,童童开口说道,你看你纹身之后我们肯定是一样的人,因为你踏了进来,走到里面来,跟很多年前的我一样,所以往前走是很重要的,慢慢地褪去曾经的躯壳。
你不犹豫吗?
我不犹豫,因为我想要走进我向往的那个世界。童童冲周睿笑起来,她是那么的好看,年轻的身体充满能量,黑夜也盖不住她曼妙的曲线,周睿想如果生活是村上在写,大概他会和童童在今晚滚在同一张床上,感受彼此的体温,让他内心的钟摆在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里停下来,他想象着童童衣物掩盖下的身体,肌肤光滑,骨肉匀亭,却丝毫没有愧疚,因为此刻他一点也不想和眼前的人上床,生活总归是和小说不一样的,如果能一直坐在一起,看着黑漆漆的大海,仿佛也不错。至少此刻他不为任何事烦恼,也不去想念任何人。
他早该明白自己和陈昕的人生轨迹会是两种毫不相干的线条,尽管是曾经的短暂相交也已经是一种幸运,不该再去苛求更多。
两人不再说话,周睿想象着陈老师会突然叫他,然后他就开始脱衣服,一丝不挂地朝着大海走去,他会尽量盖住自己的鸡鸡,只留下光滑的背影,除此之外只剩自己的屁股的曲线,在照片里会是一团团白色的光,那是他的皮肤,他向前望去,这片黑色的海就在那里,这是他待会儿会被拍裸照的场景,如同他的想象里每个人内心场景,人类没有衣服遮掩,赤身裸体就像新生的婴儿一般,四周都是浓厚的黑色,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如同大海一样的东西,那是全人类数万年的知识和记忆,但没人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也无法从冗杂沉重的黑色海洋中过滤出任何一份独属于自己的记忆,那一刻每一个人的记忆,感情都汇在了一起,其中有一滴是属于周睿的,有一滴是属于陈昕的,有一滴是属于童童的,有一滴是属于陈老师的......但没人可以分辨。
想到这里的时候周睿认为自己至少已经做好了去为艺术献身的准备,即便是被童童看了个精光他也觉得没有什么可羞涩的,或许她还会投来赞许的目光,但一直到结束周睿都没等来陈老师的呼唤,他拍了些芦苇,拍了些树影,以及黑色的海,人们摇摇晃晃,像是被吹拂的海风带走了力量,周睿心想如果这个夜晚是夏日终曲,倒也蛮不错的。
在沉迷光绘过后陈老师又开始摆弄蓝晒,这是一项古旧的技艺,但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在涂满药水的纸上覆盖着想描绘出的物品,放置在阳光下就会留下物品的轮廓的阴影,如果放一朵花就会在纸上留下一朵花。
于是周睿开始了一项新的工作,那就是按照配方调配好药水后涂到纸上去,这天有人租了摄影棚在拍摄,于是周睿抱着一摞白纸穿过影棚去暗房,里面有一张考究的桌子,是陈老师的家具设计师朋友送的,周睿并不觉得他们的设计有多么巧妙,但每次拍摄时听来的家具的价格还是让他觉得太过昂贵,他一个月的工资也只够买眼前的桌子的一条腿,这些家具的理念经过好几个国家的设计师之手后仿佛变得不一样了一般,但在周睿看来并没有什么价值,融融的沙发和写意的茶几都只是枯燥的工作,每次拍摄的家具会占据大半个影棚,每一件家具在他的眼里会换算成时间,告诉他今天又会拍摄到很晚,但此刻他就坐在这张桌子前,上面放着胶片放大机,能播放幻灯片的幻灯机,这些都是陈老师淘来的,桌子的左边有一个巨大的干燥箱,里面放满了胶片和胶片相机,包括周睿以前听说过的哈苏相机,周杰伦和阿信合唱的那首《说好不哭》里的MV里出现过,他看见弹幕说,这个相机很贵,于是他便觉得是个很珍贵的物件,没想到自己后来拿在手上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出来。他一边用刷子往白纸上面刷着药水一边思绪漫飞,他觉得周杰伦后来出的歌都挺一般的包括这首,但发售的那天夜里他还是循环了好久好久,思来想去最后也没能找到个人去吐槽这首歌,但在更早之前周杰伦的那首《不爱我就拉倒》被周睿狠狠地向陈昕吐槽过,他朝陈昕笑着说:哥的胸肌给你靠,哈哈哈哈,这还是以前的那个周杰伦吗?这词写的真是让人无语。
但如今这首歌却成了他记忆的载体,让他变得不敢再听,一次耳机里突然响起莫文蔚的声音,是陈昕曾经分享给他的《慢慢喜欢你》当他发现是这首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跳过,终于在好几年后他第一次仔细听这首歌去看它的歌词,却止不住的起鸡皮疙瘩,原来多年前是自己没有去仔细体会其中表达的心意,为什么当时不愿意多看一眼呢?反而会觉得一切都像是要重新开始,将几乎得到的东西全部推翻呢?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有多少事情是周睿曾经没有发现的呢?是什么又让一切都消散了呢?此刻再发现一切都为时已晚,如此,彼时的他在渴望陈昕的同时又害怕着陈昕,他终将发现太多自己未曾发现的遗憾,或许这些遗憾会给他带来伤害。此刻距离那首新歌也已经变成了老歌,五年的时间已经悄然过去。
就在此刻周睿听见有人走进暗房,迅速收起了情绪,他本以为是陈老师,但没想到走进来的是童童,她穿着长裙,披着一件针织披肩,她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少了许多往日的活力,平添了几分温柔,她今天画的妆很好看,眼睛周围星星点点的妆容像是要去参加一场舞会,她轻轻地关上门,问周睿,为什么不开空调?
我觉得还好吧,不算很热。
我倒是觉得有点热,童童说完往前走了两步,看着水池上方挂着的照片,那是陈老师冲洗好的底片,周睿收回目光继续拿着刷子在空白的纸上来来回回,最开始纸上会呈现绿色,放到一旁晾干后才会变成深蓝色。
你想看吗?童童突然开口问道。
看什么?周睿转过头才发现童童已经脱掉了自己的披肩,她的肩头是那么的圆润光滑,细腻的肌肤在暗暗的房间里仿佛发着淡淡的光芒,她的双手已经放到了背后,胸部便显得挺拔起来,那是件有着碎花的长裙,花纹顺着裙摆向上逐渐变淡。
看你想看的,童童说完解开裙子,长裙便从她的身上滑落,咻地一下便层层地堆积在她的脚边。
周睿被她突然的举动弄的摸不着头脑,愣住了,他的刷子停在纸上,药水打湿纸张留下重重的的痕迹,但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看见活生生的带着温度的女人酮体了,在暗暗的暗房里犹如一块温润的玉,黑夜中点燃周睿心底的火苗,他的目光慢慢的游移,但始终不敢对上童童的目光。
好看吗?童童问,语气欢快。周睿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欲望正在变得强烈,那是被童童的身体勾起的,有许多次他也对眼前的女人产生过淫邪的念头,因为她是那么的明媚动人,周睿曾对很多很多这样的人有过同样的邪念,他想和她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感受她们身上的体温,她们的身体抱在怀里的时候一定是温软无比的,也有很多次他想问问那些女生,如果是知道了自己曾被意淫过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希望对方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痛骂周睿是个色狼,而是会因为他的真诚而友好的交谈,因为周睿认为自己决不会真的做出出格的事儿,但周睿从来都没有勇气去问任何一个女生,他没有机会,也不愿意去问。
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将自己对世界探索的精神掐灭了,他认为不该去好奇很多东西,很多时候不需要去凑不必要的热闹,也无需向世界去展示什么,特别是在和陈昕分手之后,这样的状况变得更重了,当他封闭起自己之后却觉得自身的关系网里的人生活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当他自己选择避开人群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忍受不了孤独,他渴望像周围的一样变得开心快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展现自己的生活,但他却没有办法再走出去,于是内心的经历变得扭曲起来,有的时候他会思考——一件事物摆在那里,究竟是自己被它所放弃,还是自己选择了放弃它。
周睿起身,为什么要给我看?
童童不答,继续问,好看吗?
好看,简直就像是菩萨,周睿起身走到童童的面前,距离近的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周睿的回答逗得童童笑起来,她也看着周睿的脸,两人就在暗房里这么站在,周睿感觉的有点热起来了,童童赤裸着身体,他们仿佛要接吻,但最终没有接吻,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童童的眼神充满魅惑又拒人千里之外,他们轻轻地微笑,童童说,仔细看好,菩萨可不是时时都会显灵的。
抽烟吗?周睿夹起一根烟,点燃。
深吸了一口随后递给童童,两人完成了间接的接吻,接过烟的童童干脆将头抵在了周睿的肩膀上,说,你觉得我们此刻像村上春树写的小说里的场景吗?
嗯,像。
但我没想和你上床。
我明白,周睿点头,烟味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徘徊打转,将他们熏成同一种气味。
说不定他经历过,所以那么写。
现在想也差不多是那样的。
就像我们此刻一样。
是的,像我们此刻一样。周睿重复。
烟抽完后童童突然将手伸出抓了一把周睿的鸡鸡说道,好了,菩萨要走了。
说罢她与周睿拉开距离,拾起地上的裙子慢慢穿好,离开。
周睿留在原地摸着自己的鸡鸡,虽然隔着裤子但他还是依然感受到了童童手部的触感,他将手伸进自己的裤裆,发现自己的鸡鸡已经兴奋地不行,他回想起刚才的场景,说不定刚刚要是自己向前迈进一步,会不会此刻正在和童童做爱?在这暗房里,在工作的时间里,他们会在陈老师拍的那些照片的注视下,在家具设计师很有设计感但旁人看来就像普通家具的桌子上做爱?
想到这里他的手开始套弄着自己的鸡鸡,越来越快,仿佛童童就在自己的身下,身上,身前。
周睿不知道童童为什么会来这么一出,但在那天以后他的确有好一段时间没见到童童。他没有去联系童童,他认为那天发生的事儿就该到此为止就好,开始独自思考童童如此做的动机,在下班后的公交车上,随着车子的摇晃,思绪乱飞,与上班相比,他不介意回家的车慢一点,再慢一点,戴着耳机看着五光十色的城市,高楼上的灯亮起发出不同的颜色变化着图案,人们来来往往,有人走路,有人乘公交车,有人骑车,有人开豪车,社会便是这样组成的,如同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人,有人蠢笨有人聪慧,有人狡诈便有人憨厚,这与每个人受到的教育程度,自身经历乃至于原生家庭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合自己胃口,而我们能做的只是坦然接受,接受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存在,如果不敢相信只是因为还没有见过,也许童童那么做并没有什么目的,单纯的只是想,如此而已。想法冒出来之后就去做了,倒也不失为一种浪漫。
到头来说这件事儿唯一会给周睿带来的困扰应该只是:当时应该做点儿什么才好。想到这里,他愣了一下,难道自己的人生中只有上一次该当时再做点儿什么才对吗?仅仅是面对童童的时候吗?又是什么让他变成了这样呢?他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抑制住了自己的天性,母亲从小对他的教育是忍耐,坚持,人要能够吃苦,苦中作乐未必不好。这一切最终的指向的便是忍受。但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周睿也不得而知了,但忍耐的确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童童离开了罗锦路169号,她打来电话要周睿帮她把留在工作室里的东西寄走,有留在桌上的扑克牌大小的相框,有一颗她捡来的乒乓球,上面画了一条鱼,还有一个煎蛋的小平底锅,有时候她会在工作室里做三明治,还有冰箱里的底片,以及一个蹦迪灯,虽然周睿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灯打开的样子,但他觉得大概和千禧时代的迪厅里的灯差不多,他本以为那玩意儿是某次拍照用的道具......周睿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的收起来,用气泡纸包裹,收到盒子里面,他打算放张便签在里面,就像童童常常做的那样,他爱给周睿和陈老师留一些便签,语气可爱,明媚。
收拾好之后周睿突然蹲在原地发呆,他发现阳光还是那么耀眼,透过窗子打在大理石上,小猫们来回踱步,关于童童的离开周睿并没有去究其原因,后来大概知道是和陈老师之间的矛盾,有可能是关于一次拍摄后的报酬问题,但周睿相信陈老师大概不是这样的人,比如说在报酬方面斤斤计较,将拍摄的报酬大部拿下。应该是有旁人从中搅动,他无端的想到自己的老板娘,因为这对于她来说是一石二鸟的事儿,能拿到钱,也能让陈老师和童童的关系破裂,但周睿没法去确定,这不过这都是周睿带着阴谋意味的揣测。
唯一确定的是在那以后周睿倒是没有再见过童童,两人有时候发消息聊几句,更多的是周睿看到童童的动态,如此一来她又变得遥远起来,随之变化的是她的生活也变得有趣起来,她去拍摄,去旅行,那年秋天在s市青年们聚集在一起,向制度的不合理提出抗议,与维护秩序的警察混在一起,街头一片混乱,而童童也在其中,她拿起相机就像是拿起武器一样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唯一不同的是这把武器不会对人的身体造成伤害,但它带来的恐惧却更甚,不久后童童就出国了,她从北半球去了南半球,飞过了赤道,于是季节开始颠倒。周睿问她什么时候回,童童说不想回了,她是那么的自由畅游天地之间,像是一只鸟儿,落在丰饶的草地上,广袤的草地上有一棵树,孤零零的,远处有细长的水流,有低矮温润的山丘,在周睿的想象里,那副景象的饱和度慢慢变低,变得不可追寻,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