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阅读经验——《十诫》01
万没想到对应着“万物非主”的第一集故事竟然是颇具科幻气质的技术理性迷思,但仔细一想又确实精妙。毕竟属于我们这个“现代”的一个关键问题并非是上帝死了,而是上帝太多了。金钱、权力、技术、娱乐、信息的洪流,人们看似依照精确的规则和算法行事,实则愚蒙而不自知;傲慢地试图将语言化作神谕,却遗忘了技术语言的受造本质。丧子的悲剧便源于这种对技术之神以及技术神谕的盲信,这一伪神也以其自身的方式显圣,但悲剧无疑彰示了祂并非全知全能。
不过,搁置这一显在的批判性追问,本集又有着一个潜在的叙事坡度,即父亲如何滑向信仰危机。首先的问题是,他的信仰是什么?无疑,肯定不会是宗教意义上的神佛,而他显然又并非彻底的技术虔信者。尽管他看起来博学且“先进”,但在他眼里,技术始终是工具,真正的目的仍然是人,无论是自己的幼子,还是“将来能够活得更好的人”。因此,面对幼子关于生死的发问,他能够给出一个理性之外的温柔答案;而即便计算机给出了确定无误的冰面数据,他仍然要去湖面亲身试验,以确保幼子玩耍的万无一失。
从这点来说,我们可以稳妥地认为这位父亲恰是康德意义上实现了充足启蒙的“有理知”的现代人。他的信仰,正在于他充分划定了知识的边界之后所腾出的那片精神余地。不妨僭越地认为,那就是他的幼子,一个如天使般洁净且聪慧的受造物,一个无辜的灵魂。他给予其全部的温柔和慈爱,其则回馈给他十足的信念与自豪。从现代乃至任何的视角来看,这对亲密的父子、这个小小的家庭根本无从指摘,甚至足以称作高贵。在这个遍布虚伪,甚至连牛奶的质量都无从保证的世界里,经验与理性却在这对父子身上达成了天衣无缝的契合。可惜命运总在意外中行事。
悲剧的降临是意料之中的,一个总是询问生死的小小麦高芬怎么可能会不践行生死呢?而父亲的情绪滑落则更让人想起克尔凯郭尔关于三种人生态度的划分。显然,这位父亲具有审美态度的基底,同时持久地在伦理态度中游移。感性的直接与理性的从容并行不悖。而当悲剧骤临后,他毅然选择了飞跃,步入那引来极端精神痛苦的宗教态度阶段,意识到自己未能完满履行一名父亲的道德义务而心生悲怆的罪感。这一刻,他才在极致的孤独中徘徊进了信仰之门。
不过,电影在此处却采取了一个有趣的悬搁与延宕。在教堂之中,孤独、迷惘、无助的父亲凝视圣象,继而愤怒地推翻了祭坛。这番不敬之举显然暗示着另一种否弃,乃是对于许诺救赎的宗教之神的质疑。此时的他与其说是旷野中绝情弑子的亚伯拉罕,毋宁说是义愤的约伯,定要从空荡荡的虚空中索要到一个冰冷的结果。这自然是信仰之跃后的第二重飞跃,乃是对信仰本身最为根本的质疑。电影名取自“万物非主,唯有真主”,可真主究竟为谁,电影始终没有给出答案。除了墨水瓶的恶兆外,影片中还出现过两次圣显,一次是计算机自行启动,屏显“诸事皆备,吾身降临”,一次则是旷野中披着黄色羽绒服席地而坐的耶和华的使者。后者从荆棘的火焰里向父亲显现,却未许诺任何救赎,只是漠然旁观着幼小的尸体被从河中捞起。讽刺的是,影片结尾,父亲去世的幼子竟在屏幕里以残像的形式“复活”,怪诞、冰冷地行在世上。显然,电影已经暗示了人类的某种前路或归宿。
从这二重飞跃之中,我们其实能够获得一种十分灵知的感悟,告诫我们要绕过一般的教义、符号、语言、技术,去朝向那更为背后的东西。问题不在于祂是谁,而在于这个朝向的过程,朝向的“同时性”。克氏认为,基督从未离开;我们虽未必是其同龄人,却是直接朝向其临在的“同时人”;它并非历史之前或之后之人,而是尘世生活的永恒性本身。之于一个“万物非主”的今日,我也不难揶揄地认为,一切“主”皆同时,一切可追随之主就在我们跟前。可悲的是,我们已不再具有“人人皆祭司”的自觉和勇气,朝向的起点举步维艰,朝向的过程变得缥缈而虚无。精神痛苦不再是敬奉的必经之路,反倒是某种社会氛围的必要点缀,一种审美气息的自我迎合。我们不再发问,做一个痛苦的虔信者,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若未曾哭泣,上帝又如何拭去你的眼泪呢?”就像这部电影所提示的那般,寻找真正该信的唯一真神并非最终的目的(两个神都在影像中显示了各自的无知和无能),目的在于过程本身。也许当这名父亲擦拭干了眼泪后,仍会博学且“先进”地接纳技术,或者可能遁入教门,从此对着罗马教廷三叩九拜,但这些都不重要。重点在于,任何轻信和盲从都必然带来血泪的悲剧,而这带泪的盟约,才是信仰开始的真正标志。
悲剧,既是痛苦,也是信仰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