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对你的终极意义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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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自由于我而言都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汇。自我记事起,梦境就是我追求自由的舞台。夜深人静时,我的灵魂总会脱离肉体和世界的束缚,漫游在天空之中。在那无数诡谲的梦中,我化身为展翅翱翔的草原雄鹰,也成为丛林中飞跃的灵巧鼯鼠,探索着这个世界。我曾灵魂出窍,穿越崇山峻岭和波涛汹涌的大海,也曾驾驶飞船遨游星际,看木星和土星从我身旁掠过,让群星在我身旁环绕闪烁。我甚至到过白垩纪,乘着风神翼龙俯冲向那裸子雨林;也造访过地狱,驾驶着破旧的蒸汽飞行器,遁入石钟乳之下那满目尸骸的硫磺火湖。
然而,在众多梦境中最为常见的却是,当我面对无法克服的窘境时,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飞行的能力,然后平地跃起去远离那些纠缠不休的无尽纷争。我渴望在世俗的重重限制,生活的纷争,欲求的不可得和命运所归之间,去拥有寻求一片只属于自己的清朗而自由的天空,但却不知该去哪寻觅。
我经常会回忆起自己的本科时代。那时,我常独自漫步于傍晚时分的海滩。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无垠的地平线上,常伴着碧蓝的波涛。天空迷离的霞光氤氲着漆黑的云朵,而海风携着海潮合鸣,像一曲神秘宗教仪式中的唱诗。只是不知道,是否神之子会像神话传说一样,从海洋之心中现身,走在海面上如同在平地履行,给世间的每个人分享真正的自由与独享的命运?每当回忆起那片大海,渴望自由的情绪都会充斥我的精神,但同时我也无法停止怀疑——这世界和人心深处,究竟是否存在那不竭的自由?如果我们诚实且虔诚地面对自己的心,那自由之神是否会报之以以轻轻的祝福?抑或,自由终不是尘间物,纵使我们竭力追求,却终究不得自由?
如今我离开故乡已逾七载。生活早已风平浪静,但我却仍常常不觉自由。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追求自由的过程,并再问自己:人究竟该如何才能得自由?
然而,当我真的去观察他人,并试图从他者那学习自由的时候,却总会发现——真正爱自由的人屈指可数。很多人,即使可能潜意识里向往自由,但他们的生活中却充满对自由的恐惧。对他们而言,比起艰难地直面自由生活中的痛苦与未知,他们宁愿用自由换取生活的便利。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必再深思熟虑该如何生活和该如何抉择。他们只需要扮演特定的角色,就能过上社会赠送的看似稳定的生活。他们甘愿交出自由人应有的权力,只为把过好的生活的责任也推卸给群体。这样的话,即使生活一团糟,责任也不在自己的头上——都是剥削者,统治者,外国人的错。
然而,难道自由真的如此可怕吗?为何人们闻之变色?难道他们不明白吗?失去了自由,虽能换来一点轻松和推卸责任的机会,但代价却是沉重的——压抑生命的可能性,丧失自我的独特性,任由群体按其利益任意塑造自己,在亲友的闲言碎语和社会强加的符号中失去自己,只能过模版化的社会规定的生活方式,最后沦为彻头彻尾的奴隶。或许,人们选择逃避自由,过顺从的群体生活,是因为现代生活的压力。现代生活透支了人们过去的资源和未来的可能性,使人与一切同龄人,同阶级的人激烈焦虑地竞争。对这样的人们而言,妄谈自由或许是一种奢侈。
然而,这种一眼望不到头的顺从生活无论如何也让人提不起兴趣。如果这就是生活,那人就必将堕入虚无的深渊。逃避自由的人不明白:自由从来也不是奢侈,而是生活的本质。因此,对我而言,逃离这种顺从就成了唯一的道路。可问题在于,究竟何处才能找到真正的自由?在桃花源?还是无人知的他乡?
多年前,我告诉自己,如果说不自由的生活就是处处受制于人,过被社会规定所约束的‘体面的一生’,那自由就应该是与之相反的一种状态,即一种摆脱了一切约束的生活。按照这种理论,被取消的约束越多,人就应该越自由。也就是说,不服管的人,比听人管的人更自由。不受教条约束的人比受教条约束的人更自由。不受社会规则和自然法则限制的超人,比自然的人更自由。因此,在我年少时,我反抗了一切父母,老师,社会强加给我的强制和观念。我研究了一切教条,把不合我心中理念的那些痛批一顿。我甚至去学习科学,只为获取宇宙真理并超越世俗和自然,达到真正无拘无束的自由状态。
这种偏执的自由观误导了我很多年。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发现这一观念是彻头彻尾错的。如果真的解除一切约束,那生命这一概念也会变得空虚,甚至失去所有意义。这时,自由又在何处?倘若解除了一切规则和道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人与禽兽何异?倘若摒弃了人性,人只会沦为行尸走肉。如果连自然法则都不再遵守,那人剩下的只有一团空虚,漂浮在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无间地狱。这又岂是自由?这是虚无。虚无乃是一切事物中最不自由的。
既然以摆脱束缚为目标的自由并不存在,那我们又该追求怎样的自由呢?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人认为自由就是物质充裕带来的感受。的确,物质的丰富不仅能为人提供自由生活的基础,还能满足人们不断膨胀的需求。而缺乏物质自由的人很难拥有稳定舒适的生活以及足够的体验机会去支持他们的精神生活。物质自由对精神自由是有促进作用的。然而,物质生活并不能完全等同于自由本身。试问,难道只要物质充裕,我就能自由地追求真理和智慧吗?难道只要物质充裕,我就能自由地选择实现理想的道路吗?难道只要物质自由,我就能超越社会和他人评价的束缚,自由自在地过自己的生活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除此之外,拥有充裕物质的人虽似乎拥有了更多的选择机会,但一旦他们陷入物质带来的焦虑和愉悦循环中,他们就很难察觉物质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们的自我意志。历史中许多经验都表明了这一点:资本家一味地追求财富扩张,最后人格变得空洞,沦为资本的寄生对象;政治家如果一味地痴迷于权力,最后也会被权力侵蚀,变得和权力本身一样贪婪。因此,物质自由带来的满足感有时连‘自由感’都算不上,它只是欲望无限膨胀背后的对自身饥渴的满足。如果我们只关注物质自由,却忽视人心灵中更本质的自由,那么人的精神也将迈向虚无,彻底失去人真正的自由。
如果真正的自由不是仅仅在于物质的自由,那它是一种感觉吗?实际上,当下时代中,有很多人正努力追求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他们坚信,一旦获得了这种自由感,人就得以免于生活的压力与困境;凭借这种感觉,人就可以超越乏味重复的劳动,更好地遵从内心的呼唤。
然而,在我看来,自由的感觉仅仅是自由的副产品,而非自由的本质。过分沉溺于自由感是对自由的误解。这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表面追求自由,实际上却只沉溺于狭隘的自由感。这种自由感往往被他们自己的偏执式的反权威或特立独行所引发,并在社交中被他人的认可所放大。例如,一个人会通过批判当权者或反驳权威的观点,以获得他人对其自由批判精神的赞赏,进而得到自由感;或者可以通过做一些违背社会主流规则的事,比如说奇装异服,刻意培养另类爱好,或追求与众不同的消费,从而获得‘自己独一无二’的自我认知,进而从这种认知中获得自由感。在这个过程中,人往往因为缺乏对自由之本质的清晰认知,沉溺在感觉的漩涡中中无法自拔。然而,一旦那‘自由感’短暂地消失了,他们便会产生戒断反应——他们会误以为自己钟爱的自由,也随着自由感的消失而烟消云散了。这种戒断反应令他们恐慌不已,于是他们就用更加偏激的言辞和行为去追求那种貌似名为自由的肉体感觉,并用这种感觉来重新确证自己的自由。
这种自由有很强的伪装性。在‘自由感’的驱使下,人会做很多看似出于自我的貌似自由的选择,但这些选择实际上却往往来源于潜意识中的物欲,从众,焦虑,使人产生上述强迫性的行为,甚至让人走向迷失和极端偏激。这往往使人离真正的自由愈发遥远。
虽然物质上和感觉上对自由的追求都不能算是虚假的自由,然而人们往往难以分辨物质和他人对自由意志的侵蚀,以至于妄念滋生。这些妄念会反过来异化那些使人自以为自由的物质和感觉,让人们将这些自由的象征物当作自由本身。而社会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将这些自由的象征物偷换为商品和社会基础设施去出售给个体,使他们误以为购买这些象征物就能获得自由体验和确证自己的自由。
这种自由的象征物的本质是欺骗,妄念和不自由。试问,拥有了钱和权力,过不再为人操控的生活,人就真的能不再被物质和权力异化,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吗?买一些小众品牌的跑车名包,人就能变得独一无二吗?去一趟西藏,喊出富有个性的的口号,下班之后体验一些他难以尝试的事,并发在小红书上,人就得以不做从众和偏见的奴隶,而回到真正的自我当中吗?
因此,在我们剥开这种种妄念所驱使的自由的层层外衣后,往往会发现,物质和感觉的自由,并非真正的自由。这条追求自由的象征物的道路上,起点是欺骗,终点是虚无。许多追求自由的人其实也意识到,他们所追求的只是自由的象征物,而非真正的自由。然而,他们并未奋起反抗那些社会利用自由象征物对渴望自由者的奴役,反而选择了屈服。这些人不再相信自由是人性中的必然属性,反而把自由当作了满足或抚平自己被压抑欲念的工具。比如说,有人可能会打着自由思想自由言论的旗号,公然揭露他人的隐私,羞辱他人的人格,诋毁他人的道德,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优越感,权力欲和窥阴癖。再比如说,一个人可能会为了摆脱自己心中的羞耻和嫉妒,去选择相信人人都是自由的,就仿佛只要不断地强调这种实际上内涵空洞的自由,自己就真的能无拘无束,且一劳永逸的实现自我完整,而不必再为不完整的自己感到羞耻,也不用再嫉妒他人的更美好。这些人把自由当成口号和工具来宣泄自己的压抑,就像黑猩猩捡到一只魔法杖,却只会用它来蘸着口水掏蚁窝。
综上所述,我想,真正的自由,绝不应被局限在物质,人际关系和社会中的这些自由的象征物中,不应该被符号化为一些特定的强迫行为,不应该被误解为全然的无所约束,更不应该被矮化为升华被压抑情绪的工具。物质,人际关系,工具属性和象征物的自由,最多只能被看作真正自由的某些或然表象。将这些表象视作自由,便意味着人否定了自己精神中还存在更加本质,更加超越的自由,也否定了在感官体验和理性算计背后,在自己的本能和潜意识中还存在某种更终极的的不变之物。同文章开头提到的逃避现实相反,追求这些表象的自由的人,本质上也是在逃避自由。实际上,这些人是通过潜意识里的自我欺骗,来让自己追求假自由以回避真正自由生活所带来的痛苦。这些假自由的存在,往往使得人沉浸感官世界里,争做奴隶却毫不自知。它们为身外物所累,身心焦虑,空耗精神却自以为这是自由。相较之下,真正的自由是应当实实在在的。那么,这种自由究竟在哪里呢?
约翰书8:32有云,“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自由。”
多年前初读这句话时,我颇感困惑,于是我问自己:“真理与自由有何关系?真理是外在世界的必然性,而自由或许是免于外在世界对人的操纵的状态,他们看似矛盾,如何能共存?”然而,现在我明白了,自由和真理其实并不矛盾,恰恰相反,它们如同宇宙馈赠给我们的双生礼物,一面刻着真理,另一面则写着自由。
前文探讨了作为物质,关系,工具,和象征物的自由。这些自由之所以不是真正的自由,是因为它们自由的内在本质物。与之相对的是,真正的自由必然存在于人的精神深处,依赖于更坚固的基础——真理。只不过,这里所说的真理,并非空洞的概念化之‘真’,而是一种虽无法言说但却隐隐然存在于一切事物背后的绝对性。这种绝对性在人外部的世界中和内部的精神中均有体现。在外部世界中,人们常常称自然背后这种必然的永恒的绝对物为真理,道,法或神。而在内部精神中,人们往往称心灵背后这种根源性的永恒的绝对物为灵魂,使命或命运。
这种所谓真理,无论被赋予何种名字,人们都无法真正触及它。这是因为它的绝对性,永恒性和真理性规定了它的不可描述和不可言说。然而,尽管我们不能言说它,却也无法完全否定事物背后隐隐然呈现的这种绝对存在和必然。有的人会因为真理的不可言说性质,去否定真理的存在,亦或是强调这种绝对物即使存在也无法认知。然而,无论真理有多么难以捉摸,人也无法摆脱它而谈论任何理念。这是因为,一旦脱离了这些绝对物,任何观念,任何现实都会化作梦幻泡影,人也终将堕入否定一切的消极虚无主义。
我虽不能否认虚无主义本身的合理性,但在我看来,当人们全然接受虚无主义时,自由便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它的立足之地,甚至连自由的感觉也可能消失殆尽。诚然,虚无主义让人摆脱了成为各种奴隶的可能,但它同样摧毁了人类及其内在的绝对性,使得积极的自由无处容身。因此,我不得不选择去坚信绝对物的存在,拒绝虚无。
然而,有人可能会说:“既然真理是无法被追求得到的和认识的,那么以真理为本质物的自由,也是无法被获得和认识的。”这种想法的错误在于将真理和自由的关系曲解了。确实,真理是自由的本质物,但真理并非自由,自由也并非真理。自由更像是在通往那遥不可及的真理之路途中的一种模式。在这里,如果说真理是无垠海洋的地平线,那自由就是通往那无法企及之地平线的一叶小舟。或者,如同在前文《太阳与存在的意义》中所描述的意象——如果说真理是悬于穹顶的灼热太阳,那自由便是通往着真理太阳的无穷尽之道路。这道路艰难曲折,但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只要人们愿意去追寻,便可以时时刻刻触及它,践行它。
也就是说,真正的自由并不是一种感觉,意愿或状态,而是一个永存的艰辛过程。它要求人们克服谎言,对社会生活中一切虚伪矫揉进行无限的消解与重塑。这是一个不断地去排除虚伪和不自由的过程。具体而言,这可能包括不断地破除假的自我,拨开家庭,权威,社会,文化和一切既有知识对人的欺骗的迷雾,而去不断趋向真正的自我,灵魂,真实的愿望(无论善恶),真我的统一,以及宇宙真理。尽管人的能力有限,苦苦寻觅一番最终所得的,往往不是真理而只是另一种欺骗。然而,经反思和审慎所净化的偏见,依然永远都比被强加的欺骗更好。
换言之,追求真正的自由要求人不断地摧毁自我意识所依赖的一切知识面,感受和信念,因此,这一过程往往是充满极度痛苦的。但倘若有勇气能坚持下去,人最后会在解构一切之后,再次得以依循自己内心的自由意志,重新去接纳一切值得接纳的事物,并从世间万物的无限可能性中重新遴选出只属于我们自己生命的必然法则。这个过程既是命运的和真理的,同时也是自由的和独一无二的。也只有这样,人才能以自己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样子去在万事万物中穿行,既不停滞于任何概念,也不去否定任何存在。也只有这样,人才能在无常的事物中,感召于宇宙中恒常的真理和那些使我们生命真正永存的‘灵魂’。也只有这样,人才能成为他们自己,才能成为宇宙必然性和自我偶然性创造性的结合。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真正的自由。
或许即使如此,有人仍会疑惑:“自由若以真理为底色,那人走在自由之路的过程中,岂不是始终受到命运(也就是内化于人精神之中的真理)的无尽限制?这样的人怎能称之为自由?”面对这一问题,我们可以反问:遵从真理和命运难道就一定不自由吗?追求自由就是要摆脱命运吗?当然不是。人永远都是宇宙的一部分,这份隶属关系是绝对且永恒的。因此,作为宇宙恒常秩序的真理,也即人的真理。一旦这份真理被人所个人化地觉知和肯定,它便成为了人的命运。而自由之路就是人在自由意志的驱使下,在遍寻这份命运的过程中,所自然流淌出来的无限且绝对的选择空间和可能性。
换句话说,自由,真理,命运无时无刻不是一体的。命运与真理并非操纵人类且使人不得自由的暴君,而是引领人们走向自由的内在和外在启示。它们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由方向标。而自由就是在人认识并接受这一方向标以后,抹去所有被强加的欺骗和枷锁,而去为自己勇敢地自由选择这通往命定的死亡终点的必由之路。例如,如果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内在的绝对启示,自由地选择了自己的使命,那ta就绝不会再为了追求僵化的社会地位符号(比如说更多的车,更大的房,更大的权势,更多谄媚)而空耗一生,最后一无所获地离开这个荒诞的世界。也就是说,用谎言欺骗自己,使自己自以为自由的人,只会使自己成为盲目欲求和妄念的奴隶。只有接纳了自己的命运,接纳了宇宙的真理,人才有可能超越命运和真理的无形掌握,并最终获得清醒而非欺骗的真正自由意志。这种对自我命运和世界真理的终极整合,对自由意志和自然规律的辩证统一,才是属于每个个体的独特自由之路。
因此,自由不是随波逐流,不是不受束缚,也不是纵情声色。自由不是一种感觉,不是一种知觉,不是一种情绪,不是一种意愿,不是一种工具,也不是一种状态。自由是一段过程,是每个人精神深处都必然拥有的责任和使命。如果说人的必然命运诞生于人性中纯粹欲情和永恒真理之交汇,那么自由便是那条通往这神圣命运的必由之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自由和命运就如水与云一样相互交融。它们之间从不矛盾。自由通往命运,并从这命运之中得以无限回归。
注:本文所讨论的自由全部出于个人阅读和思考,因而只能代表自己的观念而不能被当作严谨的哲学思辨。本文内容仅限于个人精神层面的自由,不讨论任何科学,社会学,政治学,法律意义上的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