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斯拉夫大冒险(11):西伯利亚,西伯利亚(1)
文|Rain
西伯利亚”一词,与其说是这个词语,倒不如说是其概念本身,早已像钟声一样响起,在宣布这无限强大和即将到来的某种事物。以前,当人们对西伯利亚的兴趣突然下降时,这些钟声便会低沉,当兴趣上升时,钟声便会再次高亢,如今它们愈来愈有力地不断敲响。西伯利亚!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西伯利亚》,瓦连京 拉斯普京

霜裹针叶林果真如同高中地理课本上所写的那样......
这是我坐在飞机上对西伯利亚的第一印象。
我在来之前,我一直称着,“我要去贝加尔湖!”,但随着旅期展开,我却悄悄用“西伯利亚”替换了这个目的地的说法,它们是大集合和小集合的关系,但是在我心目中,西伯利亚更为雄伟、质地更为坚硬,“去西伯利亚”也似乎更加带有传奇色彩,把我一个普通的旅客裹入一个宽广的概念中。
飞机将要降落在伊尔库茨克,远东第一大城市,一个时区和北京一样的地方。
确实有一道航线是从北京直飞,沿着经线漂翔而上。去往贝加尔湖的乘客通常都会在这里落下。从南国来的游客有如候鸟,只不过他们的目的是那蓝晶石一样澄澈的湖泊,而非这个仿佛遗落在上世纪的老旧工业城市。
贝加尔湖,喜欢的人爱之若狂,无感的人就觉得这只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一个遥远的地理概念而已。
在讲述欧亚史与俄罗斯哲学的课上,教授吐槽一篇名为“俄罗斯的文化记忆”的书,大概是他们史学界哪位学术大佬之作,里面用分类的关键词来总结俄罗斯民众对家国的文化概念,其中水文部分为“贝加尔湖”。教授一看就笑了,说:“不可能,无论如何也该是伏尔加河或顿河。”(他同时也吐槽了政治部分:“Вот, 这还写着叶利钦!”)我在底下悄悄地想:当然,贝加尔湖应该是中国人的文化记忆......
从前,我只要写论文写得很痛苦,就会和耶西卡说:没事,写完就能去贝加尔湖玩了!贝加尔湖旅行是我对不到一个月(还被突击考试打得支离破碎)的寒假里所能期待的仅有的事。接近期末,我几乎把它当成我唯一的精神疗愈。耶西卡被我洗脑甚深,后来竟萌生要与我一同前去的念头。
出发前,我从室友那里取了不少经,她去过乌兰乌德(布里亚特共和国首府,位于贝加尔湖另一端)和涅尔琴斯克,后者有一个中国人更熟悉的名字——“尼布楚”。
当然比起巡游古地的情怀,室友提到的好吃的布里亚特包子更能引起我的兴趣。布里亚特族是在俄人口最为众多的亚洲民族,长相带有蒙古人的特征,同样饮食、信仰、民俗也是,喜欢吃包子、喝奶茶。
我下了飞机,就被冻懵了。和圣彼得堡的冷不一样,伊尔库茨克的冷是一种天地皆为之变色的冷,变的是白色。我的眼前,是白色的世界。小时候我看过村上春树写的某本小说,里面就有个纯白色房间,我那时就置身于那个房间之中。
冷!我已经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而且整个头部都用灯芯绒厚围巾裹得严严实实。但冷空气像针一样敲打在太阳穴上。
印象里没有风,是一种凝冻的、静止的冷。我的手机时时熄屏,需要用手指摁着开机,裸露的手背超过十五秒,就会感到不可忍受的刺痛。后来我才知道,我到的那一天,气温零下二十七度,第二天,零下三十度,是整个伊市在那一周最冷的一天。
但是在雪地里竟然出现了一块黑色的凸起的毛团,我心想,谁把珍贵的“舒巴”(Шуба,毛皮大衣)扔在这里了。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蜷起来的黑狗,正睡得香甜,睡得像就此冻死了长眠过去一样。我把它拍下来发给俄罗斯朋友看,他问我:“狗还活着吗?”我说当然活着,只是在睡觉。

冷冻会让脑子变坏,做出反常之举,这是有可能的,参考许多雪山登山队员的反常举动便知。证据就是我明明可以到了旅店再下车,却又为了只是在公交上看了一眼的安卡拉河(在古萨满神话中,她是贝加尔湖叛逆而独立的女儿),跳下车拍了很多照片,然后再穿过一个树林、一条公路,走去住处。
到了旅馆,我解释了来旅游之意,前台的老头问我:“中国的边境开了吗?”。后来在旅途上,我又被问了好多次同样的问题,显然伊市做生意的人非常关心此事。
我总是回答,“没开,但应该快了。”然后他们高兴地重复:“快了!真不错!”,好像我是什么从远方带来边贸消息的灵通之人。

耶西卡已先于我抵达了,不过她在另一边的旅馆下榻,此前,她在远东的另一座小城市(叫......斯克,我大概问了她N遍,但不幸的是我到头也没记住)教为期一周的英语冬令营,之后直接坐火车来,与我会合后游览贝加尔湖。我和她约了晚饭。说实话,真的不想出门,房间里的暖气快要将我融化在里面了。
最终饥饿促使我走出门去,我在门口的小店吃了包子和红菜汤。包子令人失望,虽然从发音(Бозы)到形状都和国内的包子很像,但口味还是大相径庭,而且是死面,不是发面,调馅也很咸。
我搭公交车到了被称为“中央市场”的市中心,这里是个大集市,贩卖一切。皮毛和其他动物制品、牛羊肉干、冻鱼、毡鞋、蒙古刀、草药茶等等。

一双塑料拖鞋都很贵,让人心里淌血,想想应该是从赤塔边境拉来的(我没买)。
另外我在公交上看到许多本地人穿着质地很好、设计也很漂亮的靴子,市场上到处都是,同样价格高昂,因为实际上是牦牛毛做的。
西伯利亚人整体对皮毛的仰赖要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我在等公交时,一位同样在等车,穿着黑色皮草的中年妇女在我身前无聊地前后走动,好几次我都想伸出手,薅一把她那油光水滑的大衣。
我在市场晃荡了一圈,上了一个小山丘,那里有写着伊尔库茨克城市历史(从远古说起)的市政广场,这整个广场就是一个纪念之地,这个丘上有一个东正教教堂,一个清真寺,一个纪念犹太流刑者的碑。它的来路是苏联大街,去路是列宁大街,沿着另一侧走向真正的市中心则是著名的基洛夫大街——未曾改名。
不同的信仰、交错的历史,在冻住一切的伊尔库茨克得以留下自己的车辙。

我走到山丘上时,落日正西沉,金色的光透过树林照射在雪地上,微微反射。
到了基洛夫大街,看过巴布尔老虎石雕(伊尔库茨克市的象征),我走累了,于是随便挑了一家看得过眼的咖啡馆,打算喝点热饮的同时等待耶西卡前来找我。
没想到误打误撞,进了很久以前就在某处看过的著名的“泰加咖啡馆”(泰加,Тайга,原始森林之意),里面有提供野生动物做的食物。果然我在菜单上看到了炖野猪肉、驼鹿肉饺子、海狸肉饼等。我点了前两个尝尝。我以前听说这里还有熊肉,但是菜单上没见到。
野猪肉炖得挺香,出人意表;驼鹿肉馅坚硬干柴,且有难咀嚼的肉筋。

耶西卡来和我见面,她表现得很兴奋,对于我们竟然能在离彼得堡千里之外的地方见面深感开心。我和她交换了新年分别以来各自的生活情报。她向女服务生打听我们这个时间是否能看见蓝冰,答案是否,很遗憾,蓝冰要在三月。
当晚,我冒雪跳上一辆末班公交,回到暖融融的旅社,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来,正是前文提过的零下三十度的天气。
推开门走到外面,我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是得了雪盲症,因为一切都裹在颗粒状的霜雾中。如果《雪国列车》不是做的特效,必然是在此处取的景吧!
我去市中心吃早餐,顺便进了一家牦牛靴子店一番观赏。
令我吃惊的是,路上竟然有不止一家报刊亭状的雪糕小店,顽强地在对外营业的小窗上挂着“Открыто”(开张)的牌子,并配有几十种雪糕的价格纸牌。不是,谁会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气在户外吃雪糕???难道是西伯利亚人除喝酒外的的别致雅兴???

说实话,在看了贝加尔湖炫目的冰瀑和其他奇景后,在品尝了野猪肉和早晨九点钟供应的伏特加后,西伯利亚留给我记忆最深处的震撼,仍然是这些在极寒之地开张的雪糕店。
此间白日别无他事,在市中心区到处徘徊。
耶西卡约了个好玩的活动,约我晚上一起去参加——本地人的新年歌舞会。我心想,这都1月13号了,过的什么新年。后来才知道是东正教儒略历的新年,也就是旧历新年。在俄语里有时被称为“старый новый год”——“旧新年”。
晚上七点,天已经黑透了,我们赶到活动地,是一个博物馆,馆内一片漆黑。夜晚的伊市更加寒冷,冰雾也更加明显,和商店两侧的霓虹灯光融合在一起,显得很迷幻。
在我们敲博物馆的门时,又来了一位同样参加活动的女士,也和我们一样困在外面。我裸露在帽子外的发丝上凝结了雪,被染白了,一夜白头。
后来一个男的来了,把我们引到隔壁的另一座馆的一层,原来活动在这里,晚会已经开始。
带我们的男人是馆员,中年男性,留着披肩长发、山羊胡,体型瘦削。他本是个融入街上毫无出彩的路人,但他一进到馆内,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套古俄罗斯民族服饰迅速换上,立刻变成童话里的人物,变身如行云流水,耶西卡连声啧叹。
会场聚拢着本地人,包围成一个圆圈,圆圈中间有人跳舞,靠墙的小桌上放着面包,茶包和糖果,演员们都穿着民族服。
除了斯拉夫人喜爱的大花围巾,还有一些很有萨满特色的服饰。有一个容貌清冷的女孩,头巾上缀着一对布做的羚羊角。
现场又有一个缀着彩色飘带(与藏地的装饰很像)的长杖,中为喀山圣母像。



我们刚端坐下来,不久就看到那山羊胡男人端着一碗东西走进来,从碗中掏出一把东西,天女散花般朝会场中众人撒过去,劈里啪啦打在头脸上,又在地板乱滚,原来是黄色的豆子。
撒豆驱鬼的新年仪式我曾在日本文学中看见过,想不到边远之北地也有这个习俗。
除了唱歌,还有很多新年特有的游戏。有一个是蒙着眼睛,在地上摸索,周围摆了十来样,摸到什么就预示着新年会发生什么,像小孩子百日抓周。有镜子(美貌)、钱(财富)、糖果(快乐),等等。
还有一枚蛋,摸到那枚蛋意味着来年会生育,或家里新添一口人。主持的胖妇女(已生了年纪)摸到这枚蛋,笑着说:我还生什么生哟!
另外一个相似的游戏是在场的人没人交出自己携带的独特的物品之一,由主持人收集好,放入一碗水中,再用手绢蒙住水碗,一边唱着一首长歌,一边把手伸进去摸索。唱到某句歌词,摸出一样东西,东西的主人的新年运势就与歌词对应,当然都是吉祥话。
我的物品都在背包里,放在寄存柜中,只能给出一枚二卢布的硬币,耶西卡给了一枚发绳。
新年的仪式几个小时后散去,我们的奇幻之夜也就此结束。
之后回到青年旅舍,我们沿途又买了些红酒面包奶酪果汁糖等,她做了燕麦粥。我们自己庆祝了新年。耶西卡想了一个针对信念的问题,报出三个数字,让我在书架上根据数字找到一本书的某页某行,那里就蕴藏着问题的答案。
这又是新年玄学游戏之一。我依言找到,是一句很有哲理的话,非常圆满。我也嚷着要玩这个,于是她按照我给的数字,去找书。
我想好问题,她拿下书本(一本俄语通俗惊险小说),找到指定的那句话:
关于我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和圆珠笔,少校在电话中与人通话后,他们被慷慨地留给了我。
(Насчет имевшихся у меня блокнотов и шариковых ручкх майнор совещания с кем-то по телефону, и мне эти предметы были великодушно оставлены.)
......
我的新年问题的答案,未来的命运,就藏在这样一句一窍不通的话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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