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祝福》——无聊生者如何不生
《祝福》讲的是什么呢?翻开这篇其实已经读过许许多多次的文章,我试图来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从前读文章的时候,我容易沉入到细节之中,最近想要训练自己的抽象能力,于是我开始笨拙地坐在一篇文章前面,一次又一次地读、看,等待着那个最核心的骨架呈现在我面前。在《祝福》面前,其实我是没有信心的,因为读了很多次,别人也讲了很多次,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出自己的发现。但我很信任鲁迅,相信无论读不读得出来,只要我泡在里头,就会有收获。
最初的收获是零散的,像发现了一颗一颗的珍珠。昨天,我终于等来了找到丝线的那个时刻。文中说了许许多多的不变,四老爷的脸、鲁迅旧历新年的福礼习俗,又写了好几次祥林嫂的不断变化以致最后消亡。在一个一个的年岁轮回中,祥林嫂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与之对应的,她所处的那个大环境又是以怎样的不变来生产、忽略并遗忘这样的变的?前者在明处,后者可以说是《祝福》的暗线,它们一起构成了这篇文章的骨架。
第一次写祥林嫂的变化是在开头的第一大部分:
“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
接下来的人物描写就开始自上而下展露这种巨变。所有的色彩都在呈现外貌上彻底的衰老,所有的程度副词——“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都在揭示祥林嫂精神上的溃败。但她还活着,竹篮、破碗和开裂了竹竿表明,她还在挣扎,以乞丐的身份在大地上飘荡。
按照时间叙事,这次变化应该是作者所写的倒数第二次巨变。最后一次即是祥林嫂的死。
到了文中的第二大部分,祥林嫂的变化就是按照时间顺序发生的。出场时的祥林嫂才经历了一次变故——春天里没了丈夫。这次变故,对祥林嫂的影响较小,毕竟此时她还尚年轻,经济价值也处于顶峰,她的能干可以弥补作为寡妇在道德上的缺陷。因此,很快她就在四叔家里开始做工,被委以大任,到年底一人担当了一次“煮福礼”。此时,她拥有了短暂的一次正向变化——“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冬初来四叔家,第二年新年过后的春天,她又经历了一次变故。光天化日的正午,去河边淘米的祥林嫂被人看着劫走了。凭着女人死了丈夫后还是夫家人这样亘古的信条,先是有人在祥林嫂淘米的河对岸徘徊(这其实是在为十几天后的“劫”人勘察地形),其后婆婆样的三十多岁女人领走了祥林嫂的全部工钱,接着到正午祥林嫂被人看着劫走。凭着女人死了丈夫后还是夫家人这样的亘古信条,四叔说着“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默许了这一切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最强烈的情绪表达也只是“可恶,然而……”
没有祥林嫂的鲁镇还是那个鲁镇,此后,“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第四次变化的故事是卫婆子讲述的。祥林嫂被嫁(卖)到贺家坳山里,虽然激烈反抗,但好歹交到好运——“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按照文中提供的时间表,春天祥林嫂改嫁,年底生孩子,到卫婆子带来消息应该有两年之久。
第五次变化距离上一次卫婆子带来消息又是两年后:
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来四叔家前,祥林嫂再次被重创——男人断送在伤寒上,春天里,儿子又被狼衔走。值得一提的是,祥林嫂人生中的两次重大变故都发生在其淘米时,第一次是她去河边淘米时被劫走,第二次是她淘米时儿子被叼走。前者是尘世里由文化制造出的强抢,后者是自然意义上的掳掠。不管怎样,祥林嫂还是经受住了,她再次站到四叔家的堂前。只是,虽然”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这一次她身上的生产价值则大不如前。“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因此起初还尚有一分同情的四婶也开始不满。
第一次丧夫时,四叔只是用皱眉来表示对祥林嫂寡妇身份的不满,但这次在皱眉的基础上,四叔还特意告诫要将伤风败俗的祥林嫂,排除在祭祀活动之外。以四叔在鲁镇的地位,自此,祥林嫂几乎被正式永久贴上了不祥、不洁的标签。那个古老的文化机制又开始运作,这次的主体从当初祥林嫂的夫家,变成了鲁镇的人们。一场自上而下对祥林嫂的“猎巫运动”逐渐开始。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鲁镇上也永远是过新年。最初,人们还能流泪听她讲故事,从她的悲痛中赚得一点满足;之后他们便开始厌烦,开始拿死去的阿毛开玩笑。看客们大多以群像的形式登场,善女人柳妈是唯一一个单拿出来细写的个体。她从两个层面递出了尖刀子。其一,她从祥林嫂的悲惨经历中挖掘出了新的谈资,从此,人们开始关注祥林嫂额角上的伤痕,开始问她,“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其二,她让祥林嫂深信死后两个丈夫会来争抢自己,需要花钱捐门槛来赎罪。祥林嫂开始积极行动起来,带着如当初反抗改嫁时的沉默决绝。文中写了祥林嫂两次领钱,第一次的钱,都被婆婆所拿走,第二次,祥林嫂把所有钱都拿去寺庙捐了门槛,献祭给了她所认同的文化。
捐门槛事件后,祥林嫂有了短暂的好变化——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她以为自己捐了门槛,便有了重新做人、重新被接纳的机会。
然而,打击很快随着四婶的大声喝止“你放着罢,祥林嫂”而来。
“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不但眼睛凹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
往年四婶也会喝止祥林嫂参与福礼,为何这一次让祥林嫂受到如此打击呢?作为鲁镇的文化权威,四婶(背后是四叔的意见)的喝止宣告了祥林嫂全部努力的失败。地狱分尸的预言在祥林嫂心中几乎已成现实。雪上加霜的是,精神上的全面溃败,又带来经济价值的消失殆尽,于是祥林嫂终于被吃干抹尽后被这个体系抛弃,成为了乞丐。
她的最后努力是在她曾被劫走的河边进行了。祥林嫂遇到了重回故乡的“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来询问我“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而“我”,尽管自己不信,但因为并不清楚缘由,也因为害怕担责,给出了“说不清”的说法。当天傍晚,传来祥林嫂“老了”的消息,她终于从一个有形的人彻底地消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自此,“无聊生者不生”,祥林嫂经历数次变化,终于使“厌见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