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
今天在去上课的路上感到蹬车格外艰难,到了六教门口便看到一排排倒下的自行车。本想把车直接停到车棚,却看见颜色各异的车子清一色地倒在地上铺成了一个平面,早已没了我车子的立足之地。我只好把车停到外面,结果刚刚停好车就听见背后踢里哐啷好几声,回头一看,车子果然倒了。我扶起车掏出钥匙,手一抖把钥匙串掉到了地上,大风中这一串本算厚重的金属竟一蹦一跳地地跑了起来,我赶忙去追,从A区门口跑到B区门口才追上,然后回来打开锁把车子推到靠着墙根的地方。上楼梯时我听到一声巨响,向下看了一眼,靠墙那一排车子手拉手倒下,只有我的车子还站着,灰蒙蒙的阳光照在车架上。天空黄得很均匀,看上去一尘不染。 前几天我爸妈来清华看我,我带他们参观校园。参观的进程很是缓慢,因为在路上我爸看到倒下的自行车一定会停下来扶,有的时候扶一辆,有的时候扶一排。成排的自行车尤其难扶,车把和车把、车把和车架、车架和车架、车架和轮轴纠缠交错、勾心斗角,我爸蹲在地上,把它们抽丝剥茧地分开。我蹲在我爸旁边一起扶,他对我说,如果不赶时间,看到倒下的自行车还是应该扶起来。我说,北京的风太大,清华园的自行车太多,要是看到就扶一天要花好多时间。我爸说,那你完全可以把刷短视频的时间用来扶自行车。我张张嘴无法反驳,我爸接着说,万一你赶时间,自行车倒在地上扶不起来,你是不是希望自行车没倒?这些倒下的自行车的主人说不定马上就着急用车呢,他们肯定也希望车子没倒。我点头称是。过了半天,我爸又说,让别人好过一点,总是好的吧。 我和我爸扶车的时候,我妈在旁边自拍。粉色的衣服粉色的鞋,短发上架着粉框墨镜,举着粉色的手机找光线合适的角度,背后是粉色的花。我妈四十岁生下我,教会了我一个真理——粉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颜色。现在我十八岁了,变得和她一样相信这个真理——粉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颜色。下午三点多的阳光打在我妈的脸上,天气有点热,她的脸也是粉色的。我妈去上厕所的时候,我爸偷偷告诉我,她身上那件粉色衣服其实是第二件相同的衣服,第一件在来的路上洒上了果汁,她难过得快哭了,因为她想让我夸她穿那件衣服很好看,但是脏了就不好看了,所以她一到北京就去买了件一模一样的。可其实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衣服。我妈上完厕所出来之后,我装作不经意地对我妈说,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我妈满足地说,是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好看。我看着开心的我妈突然感到很难过,因为我意识到,如果我爸不说,我永远也不会夸我妈穿那件衣服好看,让我妈快要急哭了的事情,在我这里竟无关紧要到无法察觉。 我坐在教室里看向窗外,蓝色的窗帘遮住一半的窗户,也遮住了窗户外面那棵树的一半,剩下的一半树在颤动。老师讲道,古希腊人们觉得地震是波塞冬的愤怒。那么,沙尘暴又是谁的愤怒呢?物质决定意识,生产力极端低下的时候处于低级社会组织形态的希腊人在对灾难迷茫不解的时候,用充满人文主义的故事创造出不朽的希腊神话,大自然的无常被赋予了诗意浪漫的表达,而我却从幼儿园就被告知沙尘暴是因为人类砍树砍多了,仔细想想,这件事情其实还挺操蛋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只有王小波和李银河。他们说,爱你就像爱生命,所以他们当时一定很爱生命。我不知道生命有什么可以热爱的,但我知道爱一个人可以爱到什么地步,爱到生命的意义就是爱一个人,或被爱的人爱着,爱到可以为一个人活着。而现在,王小波已经死了,李银河出现在各种综艺里面痛批出轨的明星,不知道没了王小波,她是否还像以前那样热爱生命,或者说,她对生命的定义是否还像以前一样。就像在泰坦尼克号里,Rose在对警察说完那句“Rose Dawson”之后其实就已经死了,她之后全部的生命都是泰坦尼克号上的延续, 这几天一直浑身发冷,身体的确有点问题,但我觉得更多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拯救自己摧枯拉朽的精神状态。老师讲到了红与黑,讲到了演电影版红与黑里面于连的斯图尔特,讲到他年轻时非常漂亮,可现在已经老了,五十多了。老师顿了顿又说,其实他老了也挺漂亮的。我没有看过暗恋桃花源,但经过别人的按头安利知道里面的一句话:“老了也很美。”至少是现在,我无法认同这句话。我查了查斯图尔特现在的照片,的确,仍然很帅,可毕竟老了,年龄永远是客观的,我不会再用漂亮形容他。我又悲伤地、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小李子,他才四十来岁,但如果他现在去演泰坦尼克号,我不敢保证会不会把电影院砸了。一阵寒冷又席卷了全身,打字的速度明显慢了些。 老师接着讲道,没有精神追求,人会堕落;但只有精神世界,终日沉溺于乌托邦,严重脱离实际,我们就会陷入堂吉诃德式的癫狂。突然觉得有点豁然开朗,或许从今天开始,我应该把自己变成桑丘·潘沙,多去想一些实际的东西,少去看点哲学的东西,多看点写论文要看的文献——用研究的态度而不是理解的态度,少思考那些抽象的有的没的,少去想活着的意义——少去想哪个被我赋予了对自己的生命来说至高无上的意义的人。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要去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要去爱生活,而不是生活的意义。老师提前讲完了课,坐在讲台上伸着懒腰说,风还在刮。她六十多岁了,但我觉得此刻她很美,老了也很美。她打开窗,沙粒顺着窗缝嗖嗖嗖地飞进来刮我的脸,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一排排倒下的自行车,让我惊喜的是,我的车子还没倒。 我决定,趁着大家还没下课,下楼去把自行车们扶起来,毕竟让别人好过一点,总是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