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书阁(一)

出生后,我拾笔写的第一行字是什么,我早已淡忘。但我知道,在我写完这行字的时候,我便死了,就在刚刚。 我知道这是个伪命题,我曾试图找寻其中的真相,却被眼前的幻想所迷惑,所打动,亦或我走入了一座迷宫。是的,一座拥有自我意识的迷宫,在我的记忆之塔里总会频繁闪现的那一座位于海洋深处的迷宫,或者是位于沙漠里的那座,又或许是在蜃楼里的,我记得很清楚。
据称,迷宫不是三角或者五角形状的,而是一个六角形的绝对空间,内部的秩序更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我知道这些人是唯心主义者的夸大其词,大多数唯物者则坚信,迷宫是一座八角书阁,书阁中包罗万象,拥有无限的知识,囊括自然与人类的诸多未解奥秘,它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存在,是造物者与神明的精神领袖。这些唯物者信誓旦旦的称,这些确凿无疑的讯息,是书阁里一位退休的图书管理员H悄悄透漏出来的。而有好事者,就此人的身份进行过暗中调查,并将其真实身份公诸于众,H从未涉足迷宫,更惘谈书阁,调查者称,H大腹便便,因缺乏运动而身材严重发福,一辈子从未离开自己位于阳市图卢兹街玫瑰角2单元8号的住所,所以皮肤皙白的有些诡异,他总是白天呼哧大睡,夜间八九点起床,起床后,并不开灯,反而将房间里光源全部熄灭,为了隔绝来自窗外光源的漫反射,他将家里所有的窗帘全都遮住,然后光着脚底板,在阴暗无比的房间里踱来踱去,脚与底板接触,会发出踢踏踢踏的声响,他说他以此方式来刺激自己,冥思苦想。 但经过我的实地走访调查,阳市并无此地址。言归正传,无论如何,H是孤单的,是名义上的独居动物,也许还有极为严重的心理疾病——社会恐惧症,总之他不愿见人,不愿说话,他身边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更别提结婚了。那个好事者称,H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便是试图重构解析一本书,书名叫梯级坐标系抛线内椭圆状西瓜籽量能修罗世界的底层结构论与片面可重复性分析,然而他拒不透漏此书的来源,当然另一种可能就是,他并不是不想说,只是不善沟通。 更有甚者,以神学角度从迷宫的表象出发,认为迷宫根本是无稽之谈,是荒谬绝伦的,或本无痕迹可循。我立刻驳斥了这种观点,并用理性感受与感性思维证明了迷宫的存在,并证明了迷宫本身是有规律可循,但因我提出的规律性证词并不能对我对迷宫的探寻起丝毫指导作用,此事令我深感困惑。 我想不如我们所有人抛弃已有的一切论断,重新持有一种信念,一种虚无的信念,然后幻觉会进行自我验证,并将杂乱无章的底层逻辑排列规整,或许正是六角状,并嬗递出外围的次序,构建起一座迷宫,他们称它书阁,确切的说,叫西西弗书阁,虽然我依旧无法理解,但我知道,它就在那,虚无的美与不朽将迷宫装饰的美轮美奂,伴随而来的还有巨大的幸福和深邃的绝望,你知道的,它们总同时到来。 而当我试图寻找它时,却发现迷宫竟然凭空消失,这常常令我不解。我知道这些只是某种难以用科学知识所解释的幻想,仿佛它具有伪科学的真实,是那种丝丝入扣的血脉搏动的冷峻。 我看到大火正在蔓延,在一个万物绝迹的清晨,在残垣之上的朵朵火焰,在我周围,在火焰之中,迷宫的残影若隐若现,在玫瑰般的火舌里欢呼雀跃,他们称它书阁,西西弗书阁,我总记不起来。 大火焚毁书阁的那一夜,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又进入了那座迷宫,书阁,对不起,我总说错。 那里所有的书都是神秘的,它们就像施了魔法似的,冷冷的拒绝探索者的理解,我几乎无法翻看任意一本,即便有幸翻阅其中的一两本,也被书中不断分崩离析的生涩阐述,冗长而晦暗难懂的语句所抵制,我猜,书中的语句也许是胡言乱语,信笔涂鸦。 我越接近它,它便离我愈远,我试图求助他人,就是那些管理员或者和我一样的探索者,以期达成我窥探藏书奥秘的目的,然而我却因无法精准描述自己的意图而受到他人的嘲讽,他们告诉我,像我这样的被动行为,是无法达到终点的。他们告诉我,即使是像爱因斯坦或者博尔赫斯这样的不世天才,也很难彻底领悟这浩瀚无垠的宇宙。而很显然,这座迷宫的范围要远大于宇宙的界限,书阁,我总在说错。 这些人的话语自然无法挫败我的幻想,我告诉他们,我不是个天才,我只是寄希望于通过书阁的来历或者书阁中所珍藏的知识,来弄清自己,生或者死,就这么简单。 这些人终于被我的真诚打动,也许只是想让我死心,他们带我来到书阁的某处,具体是哪里我并不知道,甚至用我目前掌握的所有词汇都无法形容,我只知道这里有很多楼梯,楼梯在空中延展发散,我看得出来,这些楼梯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六面体,就像蜂巢,他们拾阶而上,在一个又一个的楼梯间穿梭,我效仿他们登上台阶,身体却因地心引力跌落下来,我望着他们消失在无穷无尽的楼梯间,无能为力。有一面镜子,是的,我看到了一面镜子,准确的说是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但镜子里的我与我的动作并不一致,他或者是我正在镜子里埋头写着什么,他或者是我偶尔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确信他或者是我并不是在看我,只是在思索,他或者是我的手上的那支笔的末端,一支白色的羽毛随着他或者是我的手的舞动而缓缓飘扬,我觉得那里有一个宇宙,心灵的宇宙。 也许这只是一场特殊的梦境,我知道那不是胡思乱想,更非逻辑严谨,梦的初期似是而非,过于真实,渐渐的变得虚幻且充满不确定性。 若有启发的,我开始了自己的写作,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探索,探索那座迷宫,书阁,对不起,是书阁,我说错多次了。 我翻遍了家里所有的方形空间,并没有找到那支带着羽毛的笔,但我需要写作,于是我随意的选了一支笔,一支和你们平时见到的那种一模一样的笔。此外,我还找不到最适合的语言,甚至包括数字公式等等,我要表达的是不可表达的世界,五彩缤纷绚烂多姿的世界里躺满了各种各样的尸体,人的,动物的,这就是那个世界,我确信。 为了激发灵感,我只在夜里写作,因为我需要完全的黑暗,没有一丝一毫亮的黑暗,就是宇宙中永恒的绝对的暗,这种黑暗能吞噬一切物质和非物质,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才看不到世界里诸多事物的尸体所腐烂的具体过程,闻不到腥臭刺鼻的味道,显然这是一种充满潜在危险性的愚蠢至极的探索。然而我却沉溺其中, 我认为一个拥有无尽的暗的环境,当肉体的所有功能都被废除剥夺,精神的光芒才能得到最大的释放,那才是最精确的,最纯香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魔力,他指引我通往光晕尽头的艺术荒原,那里是我开始写作的地方,那里也是迷宫的精神地界。
于是我开始了写作,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而我享受着与黑暗在造物的悬崖边一起自由的奋斗,一起创造新的秩序,虽然我伤痕累累,虽然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我还是开始了写作,这是我的存在之门。
雨打风吹任春欺,枝在墙东花在西,花若离枝谁言苦,从德尽道两相宜。这四句乃昔人所做《二花词》,无非劝世间夫妻鸳鸯,共甘共苦,休得慕富嫌贫,两意三心。 且说不知何朝何代,有一书生,姓名表字此处皆不提,山西太原府人氏,家贫,夫妻二人住于陋巷蓬门,书生多次应举,屡试不第,又无甚本事,只得每日山中砍柴,挑至市中卖钱度日,其性好书,手不释卷,白日卖柴,手中擒着书本,朗诵咀嚼,且吟且行,邻里街坊听惯了,可怜他一介儒生,都与他资助。也有轻薄儿童之辈,见他挑柴读书,把他嘲弄侮辱,书生不以为侮, 这天书生砍柴挑至市上,大街上人稠物穰,正是热闹,却在街上逢得一个慷慨之人,将其柴物悉数购尽,又邀他过府一叙,书生本无意去得,却见此人风度翩翩,气宇不凡,闲谈间得知此人于东市鼎建书阁,盛邀当地读书人,书生被那人多番撺掇,便动了心思,遂应允前往。二人行至东市,书生瞧见一座玲珑八角书阁鼎力闹市之中,那人释道,此阁意在闹中取静。步入其中,书生只见阁内富丽堂皇,诸多书籍品类繁盛,目不暇接,他心下大喜,心中更是饥痒难耐,意欲穷其书以尽览,遂日日前来,夜夜留宿,与那人谈天说地,谈古论今,好似遇到流水知音。却抛了那砍柴的衣食道路,更生生冷落了家中娇娘。 写到这里,我居然写不下去了,原因无他,他义正言辞的指责我的抄袭,甚至公开批评我,这令我颜面无存,是的,他认为此文是他呕心沥血之作,是他历经一千三百五十二天写成的一本书,一本名叫灭世狂想的书,我所抄的是此书第七回第三自然段至第十一自然段的内容,他指责我,一字不落的全部挪用了这个精美的片段。 但我却认为这是精神污蔑,是人格诽谤,是毫无根据的恶语中伤。我笔下的文字都是我从精神的普遍性出发,结合个体经验来超越普适性的作品,我的创作混淆了时间与年代的一元性,是独创的。 好奇心使然,他的那一部灭世戏言,我终于还是读了,而且是在我写作之后。我按图索骥,将他所指的第七回的那几个段落翻出来,逐字逐句的比对,我不否认该段落与我所写的文字一模一样,但我认为这就是艺术,我和他并不存在无差别的模仿,何况这两个段落的用意完全不同,甚至南辕北辙。我的这个片段明确的具有分明的精神永恒,而他所写的不过停留在一种陈旧的写作技巧上。 我告诉他,我写下的一切,都是预先写下的,且早已存在于过去,现在,和将来之中,独创的文章必然包含了这些东西的萌芽。而他可以从任何的时间节点完成对我的写作的抄袭,何况,他是在我写作后才诞生的。对此他仍矢口否认,但他面色苍白,口舌打结,反驳的话语毫无力量,显然他已知道了真相。我知道他所知道的真相,他也知道我知道他所知道的真相。真相具有明显的痕迹,那显而易见的真相是,他的作品并不存在于世,只存在于他的头脑中,而他本人更无需赘言,只存于我的笔端的存在。况且,我所阅读的部分,完全是他出于某种特殊目的,特意诵背与我听的。 他那焦虑迷惑,痛苦的头脑,他所创作的其他作品似乎也开始变得模糊,以致最后消失,我知道这是一种原始的冲动,如同困兽的饥渴难耐, 他竟然默认了这个由我临时起意编造的真相。他告诉我,只有不停的幻想,人才能无限接近生或死的真相,文字只是记录那些隐藏着真相的幻想的符号,真实的对象永远在文字之外。 他的这些话我至今没有弄懂,我至今仍战战兢兢的想,如果换做是我,我该怎么做,我想我会手足无措,痛不欲生,可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也不知道我会怎样,谁知道呢? 我想他一定是个天才,只有天才才会不自量力的试图了解迷宫里的奥秘,那个书阁,我是说那个书阁。 哦,请原谅我还没介绍过他,那个可怜的青年,他就像一道阴霾笼罩着我的写作之日,轻而易举的粉碎了我的一切尝试。 他的名字叫?,是的——?,这已经是我能记得住的关于他名字的全部信息,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符号,有的人可能只是一处留白,有的甚至连符号都没有。他就是?,?就是他,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世上的身份是一个公务员,渺小而虚无,一个其他人绝不会意识到他存在的人,他不善交际,这一点显而易见,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自然不善于交际。 整日便是两点一线,家,单位,单位,家,就像一个莫比乌斯环,永无休止,不上班的时候,他喜欢坐在家门前的长椅上,仰头看天,实际上是天上飞的那群鸽子,白的,灰的,飞着,叫着,这些鸽子日复一日的高空盘旋,也没什么不同,他一直这么想,他想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鸽子,除了飞,就是吃,当然还有排泄,有一次在他伫立在一片阳光下,昂着头观望这群鸽子的时候,一片鸟屎坠落在他的衣衫之上,这是他和其他人的说辞,实际上这一片鸟屎正落在了他的额头,然后说着他的眉角滑落下去。 ?一直想变成一只鸽子,直到他发现一只死去的鸽子,不知道是被那夜的寒潮冻死的还是病死的,总之鸽子死了,无论如何它死了,活不了了,?如梦初醒,他开始挣脱行尸走肉般枯寂的生活,他试图寻找真相。 ?走在上下班的途中,走在办公室的走廊,走在家里的地板上,走啊走,他说他只有不停的走,脑子才会思考,整整两年,他一直在走,时而走在灯下,他的影子被骤然拉长,而后缩成一个点,一个只能容纳?两只脚的黑点,时而隐没在黑暗里,那时不仅他的影子,连他的身体也被浓度极高的夜所吞噬,我是极习惯夜的,也喜欢被包裹被隐藏的刺激感,那是一个纯粹的环境,是避世的天堂,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可怕的,却那么令人上瘾。而对于?来说,这并不重要,那一切只是他觉得的真实,他相信,真实不在心灵之外,心里存在的也只是一阵幻象。 那是个不同寻常的下午,整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在上班,在工作,无论老幼,那个下午的世界不允许任何人坐享天成。人人必须为了生活而工作,哪怕是嗷嗷待哺的婴儿,还是垂死挣扎的老人也必须做些什么,无论什么。 那天?接到部门领导的安排,要他写一份公文,他立即着手,并在当天下午便写完,具体写了什么?一概不知,他只是执行了命令,完成了一项任务,只是做完了,他甚至记不得写了什么,他只知道,文件是阳某字【2999】34876号,关于转发关于转发《关于印发阳市某某工作实施方案的通知》的通知的通知,就在他将此文写完,并按要求用业务邮箱发送出去后。 ?听到身后传来奇异的声音,起先身后只有一个低沉的略带磁性的声音,后来声音的种类多了起来,他开始数不清到底有几个声音,其中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传到他的耳畔,你要去哪??并未回头,他望着远处矮矮的屋檐,说,不知道。有什么方向吗?没有,只是随便走,有了方向,反而走不动了。不是吗?可这样的行走,有什么意义呢?意义,有什么意义呢,?嘴中喃喃,脑海里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想了很久,直到他躺在家中的床上,他盯着盘踞在卧室屋顶的灯罩,有意无意的说,我原以为人生是彻底无意义的,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对于永恒来说,一切的一切都是没意义的,而对于人类来说,英雄的意义是明显的,这些人的短暂,并没有仅仅投射于自己的生命,而是映照了江河万古,世间众生,更将自己存在和死亡的意义无限放大,但无论多么伟大的英雄,无论多么渺小的无名氏,人就是人,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虚无的世界,伴随着个体的死亡,整个世界也彻底崩塌了。 他侧过头去,望着坐在他床一侧的几只奇形异状的怪兽,唯有那个拥有清脆悦耳的迷人声线的是一个身穿古怪腥红色长袍,露着凄白肩膀,长发飘逸,身材曼妙的美貌女子,只是她的眼睛却如蛇眼一般,在漆黑的夜里,渗出阴森的绿光。 ?并不惊讶,或许这些怪物的存在他早已知晓,或许他根本看不到这些怪物。 可能在他的认知里,那只是一场盛大的梦境,夜里白天的界限有时候不那么分明,对她来说,并不是有时候,而是永远,他都分不清,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单位领导略带嘲笑的批评他迷迷糊糊的,上班和做梦似的,他并没有反驳,但他无法解释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病症。是的,他以为这是一种病症。或许不是病,而是死亡的一种真切体感,世间的一切都没有什么现实梦境之分,只有梦境和死亡。一切都在破碎,分解,重组,他开始深入的思考,是实质意义上的思考,他试图在纷纷扰扰的现实与梦境中,找寻真相。 从此开始,他几乎断绝了同他人的所有沟通,在别人眼里,他开始自说自话,变得神神叨叨,当然,其他人看到的只是表象,?并不能和他人说,嘿,兄弟,我的身后跟着一堆怪物,可只有我能看到,你们都看不到,这简直酷极了。 ?当然不会自说自话,他只是在聊天,和他身后的那些怪物,和我。他告诉我,他见过上帝耶和华,或者是悉达多,又或者是恩养者,?说他听见神的旨意,神授予?救赎一切的权力,希望他同自身的欲望和理性发起一场圣战,?说他要做一名殉道者,他将彻底的毁灭自己,以肉身的陨灭来完成灵魂的救赎。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得了孤僻症的人,并非是一个能窥破天机的神侍。这是阴谋,彻头彻尾的阴谋,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告诉了他真相,我还告诉?,他从一开始就处于一个隆重的骗局之中。这也成了我和他闹翻的导火索,而并非那件众所周知的抄袭事件。 正如他告知我的那样,他发动了圣战,在他的意识领域,仿佛一场蓄谋已久的预言,就是场所谓的圣战,以战争之名粉碎了我的一切尝试接近书阁的不懈努力。而此时距离我真的踏入书阁仅有一步之遥。 ?所做的这些我认为的倒行逆施的事,简直令我发狂,我简直无法容忍,于是我站在了?的对立面,准确的说,我站在一面镜子的对面,一面散发着?身上携带的浓郁的诡异气息的镜子。 那面镜子便是?的本质,是丰富到极点的虚无,与世俗的一切规则毫不相干。镜子里,?和他身后那些可怜的怪物张牙舞爪,污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