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一头是你妈
1.关于二月之前的故事
近些年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每年年初总要找段空闲重温《霸王别姬》。作为一个没有仪式感的人,这件事多多少少显出了几分虔诚。
去年是拉着我妈一起看的。
其实也不是刻意要带她一起看,作为一个几乎不去影院的人,在家里观影成为了唯一选择。元旦那天很冷,我妈没有出门,两个女人就这样窝在沙发上,一同看了起来。
说真的,我本来没打算说什么。看电影的模式早已固定,一个人,一杯水,一方安静的空间。但是偏偏在那天,我没忍住,开始给我妈抽丝剥茧地分析这部电影。
换句话说,我希望她能从我的絮絮叨叨里感受到哪怕是一丝丝的暗示。
不出所料,我失败了。我妈在看完两位男主的少年篇后,面无表情地穿了外套扬长而去——她的小姐妹已经在楼下等着她一起出去溜达了。
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介于失落与轻松之间的苦涩与无奈。但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看不到我,这很正常,我对自己说。复杂的东亚母女关系向来如此,复杂的年龄代沟向来如此。我又怎么能指望一部片子就能顺利解决隐藏多年的心事?
无可奈何,但是起码,我不无乐观地想,最近我和我妈关系还说得过去,尤其是和她在二月底一起出门玩了一趟。
2.南京,南京
二月接近尾声的一天,我搭上了去往南京的列车。做出南下邀请的是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望着窗外萌发的春意,心中蓦地一动:就这样出去散散心也好。当我和我妈这样说了以后,两人几乎一拍即合,就这样,我坐上了每晚都能在房间的窗外望到的那趟白色列车,前去南京与我妈汇合。
江南初春,已不再如北方那般薄寒料峭,我站在不算拥挤的队伍里,望着站台不远处,墨黛色的山,一下推至眼前,不复往日的遥遥相望,在愈发阴翳的天色下,它给了我沉甸甸的踏实,仿佛在说:要出发了。
穿过连绵青山,天已尽黑了,远处路灯曲曲折折地亮起,勾勒出了路的轮廓,连贯而遥远,窗上倒映着一双眼睛,此刻正在向着夜色张望,看不到什么具体而微的景象,然而不舍得把目光收回。
从杭州到南京不到两个小时,出了检票口,搭乘了地铁往汇合点去了,我妈搭了太原到南京的飞机,比我提前三个小时到达。当地铁停在天隆寺站,我拉着行李箱往外走,晚上八点,人并不多,站在电梯时,低头摆弄了一下裤脚,想让它服帖一点,再抬头时,一个身影直直地撞进了视线——“刚拐弯就看见你了,走得那么快,也不看周围,就那么走。”我妈笑着接过我的行李箱,接着道,“说了别拖箱子别拖箱子......”我嘿嘿笑着,跟在她身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各自的旅途点滴,往酒店走着。
“中午的飞机餐真是磕掺,我就吃了几口,飞机正好还颠了几下,那东西差点儿到我嗓子眼儿。”我妈继续说着,这时候我俩已经放下行李再次出来了,“你下午不是说要吃港式点心?他家定位往哪边走?”我打了个哈欠,跟自己妥协了,“妈,就在门口的商城里找一家吃吧。”
3.擎住春天
第一次吃到必胜客,还是初中的时候,小镇少年来到了省城,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稀罕,那天被带着去吃了西餐,从没有用过刀叉,在pizza上桌后笨拙切割的记忆至今印在脑海。然后,好多年好多年过去了,在南京,这个第一次跟我妈正式出来旅行的地方,我们无意识地选定了一家西餐厅,点了pizza,当它来到我们面前,我妈笑着问,还记不记得当年第一次吃西餐的时候。我这才惊觉,命运,在此时,居然完成了一次神奇的闭环。

吃完饭后,我俩顺便在商场里溜达消食,我妈发现了一款帆布包,是那种装便当盒子的话尺寸正好,“妈你喜欢?”我妈没有回答,只是翻着又看了看,最后摇了摇头,“这颜色也太不耐脏了,走吧。”这个无论到多会儿都会以不耐脏为由拒绝买心仪物品的婆娘,我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叔本华曾经说过,人因为孤独而充盈饱满。而当晚的我只想说,不,想要情绪变得充盈饱满,你只需要一位会打呼噜的舍友。我只想说,在打呼噜这件事情上,我妈是精益求精的。谢谢我妈,谢谢她让我知道了,打呼噜实际上是不分性别的。当我第n次在黑夜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啊呸我在说什么)时,当我听着我妈的呼噜声由鼻腔与喉咙雄浑共鸣变为口腔独奏接着弱化为戛然而止的一个卷舌音时,我甚至听到了自己噗嗤笑出来的声音,跟呼噜声比起来,空调带来的噪音,它只是一个臭弟弟罢了。我打开手机,凌晨一点零六分。
哦,妈妈,谢谢恁让你的女儿第一次看到了凌晨一点的夜色。哦,爸爸,对你十几年如一日的忍耐力表示respect。
尽管这样,第二天仍然被生物钟在六点半准时唤醒了,我翻了翻手机,今天的行程是中山陵跟秦淮河,两人收拾好行李,就往地铁口去了,路上我妈反复质疑的一件事就是:为什么我不提前规划好详细路线?心底叹了口气,其实之前的自己并不是这样的,相反,我甚至会在手机便签上把整套的plan B方案也罗列出来。只是到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是发现了旅行的不确定性带来的惊喜吧,自己只会在出行前将地点与路线做个大致规划就背起行囊出发了。我看着我妈,知道面对这个问题绝对不能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气定神闲地道:“妈你只要跟紧我就行了。”
我妈先前只是将信将疑,现在看着我如此淡定,“哦”了一声后便再也没说什么,就这样,我们俩来到了中山陵。
不得不说,这是一片非常巨大的山,巨大到我现在坐在桌前打字,已经完全忘记当天的上山路线了,只记得当我俩终于来到山上面,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二月的天色,算不上晴朗,甚至刮着微风,我看到了那松树掩映下的牌楼,蓝瓦盖顶,石料呈微微的象牙黄,覆有云纹跟植物纹饰,正中牌匾刻着金色大字——“博爱”。一条石板路,两旁植古松,磊落萧森,守护着石阶尽头的沉睡者。我的脚步突然放轻了,似乎每一个进入大厅的人都是如此,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那尊石像肃穆巍峨,平视着远方青山,我随人流绕出大厅,好几分钟,我没有说话。
初春的南京,不能说春意可人,诺大的山,听说只有梅园开得正好,于是便搭上了山里的公交车,往梅园去了。这时天色已开始积聚浓云,我们下车后择了小径下坡,只一转弯,就是一片夭夭梅林,晏殊词里曾道“未上东风先拆,分付春消息”,还没到群芳争妍的季节,然而这早梅已先来报了春讯,我左顾右盼,梅花冶艳如点点绛唇,洁白若冬雪,简直令人应接不暇。穿行于梅林间,看花瓣离开枝桠,随风势零落,留暗香萦绕,简直要醉在其间。
“喂~喂~”我妈道,“你相机呢?”我这才反应过来,于是,梅山之行的画风变成了这样——


4.登高能赋
还没有离开梅山,天空中的阴翳就变成雨珠落了下来,我俩撑着伞走着,大概是受了雨势影响,一路上人影稀疏,山中佛寺在修缮,因此只在外围看了看大殿斗拱,便来到塔下。塔的外围用石栏围住,下生墨绿色暗苔,因着雨的浸润,更显绿意森森。楼梯呈回旋型,修在塔内正中,梯宽仅容一人,每一层的塔都开着数个小门,没有门扇,再往外是一方瞭望台,不能容两人并肩而行,然而望远却是足够的。

“诶你要爬到最上面还是就在低层看看?”我把头一扭,“当然要往最高层去了,登高登高,登一半像什么样子嘛~”我妈“哦”了一声,跟着我继续往上走。
来到顶端,凭轩槛遥望整片山势,目之所及,涧谷深深,山林恢恢萧萧,万顷幽碧在风中发出松涛般的低鸣,一弯湖泊沉在环山之中,水泽莹润,更显钟灵毓秀。而远方山脉绵延参差,如一帘挂在风口处的蝉翼宣,在雨雾中缥缈若烟。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登临若此,果真就能把世界看小么?余光中先生的问题在我心中复苏,与整个大自然相比,自己究竟算什么?然而容不得我继续想下去,我妈呼喊道:“闺女快点给我这样拍个侧影。”于是我丢下满目山河,丢下比群青蓝得更沧桑的鳞鳞密瓦与屋脊兽,走到另一端的瞭望台——
“你怎么才来,寻思什么呢?喊你老半天儿了!”我妈道,“快点儿,就这个角度,你别乱拍!”
是是是,我的机位你来掌控。
虽说现在已经不会做详细的行程表,然而大致规划依旧不会少,按照本来的规划,从中山陵下来,有余力就去秦淮河那边,没有余力则打道回府。但是我实在错误地低估了我妈的精力。当天的我们,不仅走遍了整片中山陵景区,更是在下午三点冒着雨参观了南京博物院,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金缕玉衣。从博物院出来雨正好停住,路边出了小摊,买梅花糕,围着一群年轻人,“哎你吃不吃,饿不饿?”我点点头,“不饿,但是给我买一个吧。”于是我边吃着梅花糕,边跟着我妈往地铁口去,“这里地铁不让带东西吃,得吃完再进去。”身旁一个本地人善意提醒道。
“啊?”我看了一眼纸杯里的梅花糕,它刚刚被我咬出了软糯香甜的豆沙馅儿,我没有二话,跑到没人的一旁,秦淮夜景晚点看总是没关系的。

感谢精力旺盛的我妈,把规划好两天才能看完的形成生生在一天内全部走完,以至于我当晚再也没有被呼噜声吵醒而一觉睡到天明,“妈——”我语重心长道,“我们是出来旅行的,形程宽裕得很,从今天开始不要这样赶了。”我妈嘿嘿一笑,“咱旅游城市出来的,有时候看游客一个景点接一个景点跑着,不自觉也就变成这样了,那年跟着你姥姥姥爷出去,他俩也是急急忙忙的。”
好嘛,这锅甩的。
5.旅行少女疯狂买书最后充了会员
衡量一家书店的标准,无非是藏书的丰富程度以及它的人文气息,之前在杭州曾去过庆春路附近的新华书店,推荐理由是“书很多,有好几层楼”,直到自己去了一趟。
楼再高有什么用?
因此提前做攻略的时候,对它的“网红”头衔实在是有些不屑——“唯有戏子才能引起观众巨大的兴趣”这句判定放在任何时代都不算过时。可是当真的进到这里,当沿着缓坡来到二层,到底是没能忍住那一声美妙的叹息——paradise~而这种丰盈感在我遇见了朱赢椿先生的书展以及那一排壮观的二手书架时达到了饱和。我终于承认,这绝不是一家简单的网红书店。


6.



念书的时候,宋老师给我们讲她跟同学爬山的一次经历,实际上那次爬山她是没能成行的,当时不想去的理由是山太矮了,作为北方人,宋老师给我们解释道:“她们说那座山是当地最高的山,我就来了兴趣,问多高,她们说海拔有两百多米,”宋老师说到这里,头微微一低,手指节扶了下眼镜,语气变得更为轻飘飘,“于是我就告诉她,‘等你们找到再高一点的山叫我去吧’。”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对南方没有高山这件事笃信不疑。而在缙云的事实也再次证明了这个事实。

当我妈兴致勃勃地给我普及登山与下山小技巧时,我一边感叹这个女人不知从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资深途友,一边感叹宋老师诚不欺我。相较于太行山,这边的山势普遍平缓,我妈在我身后走着,絮絮叨叨讲自己爬华山时手足并用的惨状,“哎哟你是没见,华山的台阶就是这样!”说着手掌立起来,冲我比划道。登上山顶,我看了一眼时间,不过四十分钟,中途有一段路比较累人,但毕竟海拔放在那里,在山顶伫立了一阵子,渐渐感到起风了,便往山下走去。
而在这里不得不着重记上一笔的,不是缙云仙都的山光水色。缙云烧饼,一个连定语都这样文雅的食物。原本只抱着充饥打算的我,在咬下第一口的时候,只觉得有一道光照亮了味蕾,炉火烤出来的焦香,精瘦肉填充的馅料,无一不踩在了我俩的心巴上。
“妈给我吃口你的糖馅儿的。”说着,我把自己的递了过去,“诶你这个更好吃啊!咱俩换换。”
“你吃就行。”
“你说这个糖的是咋做的?”
“他把糖裹进和好的面粉里,然后又加了糖。”
“哦,怪不得面饼都有点甜味儿!”
“诶我想看江南水乡。”我妈继续说。
“去哪个?”我问。而原本的计划是继续在丽水附近玩。
“听说有个周庄。”
“哦,那个在苏州。”我开始在心里规划线路了。
“苏州离上海近,不去上海怪可惜的,可是时间又不允许。”
“谁让你早早把回程的机票买好了?”我道。
“那会儿出来也一礼拜了,该回了。”
“那这样,”我想了想,“湖州有一个南浔古镇,我提前了解了下,这个镇子商业化气息没有周庄跟乌镇那么浓,镇子里还有原住民,口碑要稍微好一些,去这个行不行?”
“行!”
好的,去南浔。
7.山月窥檐入,溪风掠坐来
从湖州高铁站出来,天已经黑下来了。但好在是南方,夜凉如水也只是个托词罢了,真正让人不愿意出门的,还是疲惫,两人当晚早早睡去。
第二天一早,在车站旁的早点铺子用过早饭,两人就搭了专门去南浔古镇的班车启程了。
“妈你记不记得苏轼在湖州做过官?”我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但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巧合,车在红绿灯路口停下来时,余光恰瞥到了路牌——东坡路。我推推我妈肩膀,“妈你看。”
“喔唷,还真是!来你起开一下(我坐窗边),我留个纪念。”说着,她的手机伸到了窗边。
这是我和我妈第一次踏足真正的江南水乡,而南浔也确实满足了我俩对于江南水乡的所有期待。


白墙灰瓦,飞檐戗角,《诗经》有云:“有鸟斯革,如翚斯飞”,大概就是这样的光景了。阳光从当空直射下来,河道的缥碧色映照无遗,有三三两两的船只从桥下穿行而过,船尾站着一摇橹人,手中竹浆轻抖,那乌篷船便转了弯,留下一尾清漪,缓缓扩散。看醉了来自北方的一对母女。
于是大受震撼的这对母女在南浔的画风变成了这样——
“诶诶,现在桥上人少,先拍一下!”
“等等,让人家先过去。”
这样——
“诶!一会儿我上去那个桥,你从下面拍一张我在桥上看风景的那种感觉”
“行,你上去。”

以及,这样——
“你看那个水边有喷雾,像不像仙境,诶诶!又没了,你等等,下次再出雾的时候你站到对面拍~”
“人有点多啊。”
“没事你先站过去啊,嘿!现在出雾了,你拍到了没有?拍到了没有?”

到了后面,我和我妈的默契到了一种只要我一喊:“妈——”我妈就会立刻条件反射般,回头,微笑,站好造型等我给她拍的程度。用我朋友的话就是“你俩真是现实版的周瑜跟黄盖~”












8.西湖秘境
回到杭州,在西湖附近住了下来,天气并不晴朗,街道上湿润润的,然而并不冷,安顿好行李,两人骑了自行车,出去吃午饭了。
虽说来杭州大半年,可实际上对西湖区并不熟悉,尤其是两人从银泰出来,居然没有意识到再往不远处,就能看到西湖,这个bug导致了来到杭州快一天后,我妈才在夜风习习中,看到了那片广袤的水域。
“我以前老觉得,西湖就像是xxx(这个湖的名字我记不清了),这可真是......真是......”话音越来越轻,简直像在梦呓。
墨一般浓黑的夜晚,不远处闪烁着一排条带状的灯火,此时有微风,人不算少,然而并不拥挤。湖面很高,水波荡漾,传来阵阵涛声。我妈立在亭子下,良久,面对着整个西湖。

两人就这样绕着西湖边散着步,不知不觉,看到了南山路的标牌,这才意识到已经走了很远。
“明天可以看清晨的西湖,然后顺路去灵隐寺!”我提议。
“行!”
她爱西湖。
现在越来越有一种感觉,岁月一直是在顺从着命运缓缓而行,在自我的建构与成型中,在秩序与内心的摧毁与重建中,在分离与重逢中,实际上不过是与命运的不期而遇。而我能做的,便是接纳每一种可能,在不期而然的节奏里,发现生的喜悦。
当出租车师傅告知我们现在已不是去灵隐寺的最佳时刻时,我们俩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望,而是请司机把我们放在了茅家埠入口。


两人在茅家埠顺着主路走了一阵子,然后过了马路对面,来到了郭庄。
“我早就听说好多人推荐这个地方,原来就在这里!”我十分惊喜道。入口花台处,植着一丛修竹,此时正值上午,天光放晴,竹子在白墙上投下了斑驳陆离的阴影。左转便是进入园子的长廊,墙体镂空,有细密光线从万字型漏窗涌入,颇有曲径通幽之雅。从曲廊走出,是一条乱石路,两旁种植着花卉草木,此时郭庄的春梅已三两绽开,梅树下有一碧潭,樱色的花瓣随风卷入流水,其趣上佳。



两人一边拍一边往外走去,这时,我在屋馆一角瞥见了一条摇橹船,船只正在靠港,“妈,你跟上我,咱们往这边出去!”相机塞进怀里,三步并两步跑了起来。
第一次知道“西湖”,是无意间读到一篇文章,“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短短几句,却令人心醉神驰,而那湖心亭,便是西湖的一部分。

议定行船路线,两人轻快登船,船主人见我们坐好,手中长桨一磕,船便稳稳行出湖面。日光灿灿,远处依稀望得到雷峰塔,清樾轻岚,滃滃翳翳,岸边有三两行人徘徊,偶尔巡逻快艇从不远处驶过,那波浪隔了数秒荡过来,我们的小船便摇摇晃晃起来,有几只野鸭胆子极大,很快聚在了我们的船舷两侧,“这鸭子要你们喂它的啦!”船夫是老杭州,笑着跟我们解释,“有的人呢,上船前还会专门买喂鸭子的东西,这鸭子就渐渐变得胆子大了起来。”我点点头,有些歉意似的冲它们笑笑,那鸭子见乞食无望,船过了桥,便不再跟了上来。

“绝大多数游客只知道在‘断桥’啦,‘花港’那些外西湖溜达,我们的这条水路,不经过湖心亭,但是能让你们看到最美的西湖,我十八岁接了我父亲的班开始摇船.....”船只破开水面,碧水森森,伸手下去,凉意沁骨。我开始打量四周渐渐陌生起来的西湖,已不再是往日来西湖常看的景儿,虽不至于幽邃悄怆,却已不复外西湖的喧嚣,偶有群鸯扑棱棱的声音,也只是一瞬。两岸青树翠蔓,小径斗折蛇行若隐若现,只有一只白色的长颈鸟在岸边汲水,“你们看!”船夫压低的声音中难掩一丝讶异,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湖中央的一截断木上,隐隐有一个鼓起来的黑点,待又靠近几分,“是一只乌龟,很难见到的,你要不要拍?”见我手中拿着相机,船夫贴心地放缓了船速。可惜的是,还没有调好焦距,那乌龟察觉到有人靠近,扑通一声,便钻回了河底。清漪很快散开,短的像是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我想起新年那天登山,下山途中,无意见到了一只浑身洁白的长尾雀,待要再看时,也是再也不见踪迹。甚至让人疑心它的真实。
穿过数个桥洞,溪壑萦回,竹枝盘郁,树荫带来初春的料峭,空气中染着浓郁的绿,一呼一吸,如浸秋水。闲聊声不知不觉已低了下去,言语已是多余。







“真是不虚此行。”船只靠岸,我妈由衷感叹道,“哎你以后可以自己来这边放松,想坐船还是就找这位大哥,”我妈的社牛属性再度醒来,“你加一下人家微信,”然后转过头,“大哥您叫什么名字?”
“我姓邱,”船夫双手合十,我也忙合十回礼。
9.所谓父母一场,就是当你确定了要去远方,他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把你推往那个方向
中午收拾行李的时候,我订好了五点半的票,而我妈的飞机是晚上七点。只是没想到吃过午饭,也不过两点钟,想到要在高铁站等三个多小时,我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妈,有趟车三点十分的,我想赶一赶。”
于是前往高铁站的路上出现了这样一幕:我妈拉着行李箱飞速在前面开路,我则闷头跟着她,不停地从人群缝隙间侧身闪过,在加速带上亦是马不停蹄地小跑,这精神甚至感染了同行的一对儿小姐姐,她俩看到我妈那么专注地赶路,索性跟在了后头,并鼓励着我妈:“加油,加油,已经是杭州高铁站了。”四个人先后来到检票口,当她们看到我妈并不进去时(她还得继续坐下一班地铁,坐到终点站),神情有些微微诧异,我妈哈哈一笑:“我送我家姑娘赶车的。”
我接过行李箱,点点头,道:“妈,你走吧。”我妈往车站里望了望,说:“进去吧,能赶上。”我没再多言,转身进站,随后又回望她一眼,她还在看我,我又点了点头,这才拎着行李箱大步走开。而我知道,身后的那双眼睛,一定是要在我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再也看不到时,才肯收回。
当我在月台上想通这一点的时候,眼泪已经沾透了整个口罩,然而身边人来人往,我又羞赧于哭红的眼睛,整个人只是极力地抑制着那感情,过了很久,很久,当感到自己终于平静下来时,才把口罩摘了下来。我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钱塘江大桥,突然想起前晚上我跟她坐车回杭州,暮色深深,窗外是黑黢黢的建筑,我说:“快看,是钱塘江大桥。”我妈犹如一个小孩,立刻坐直了身子,定定瞧着窗外不甚明晰的大桥。这样想着,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我一直在外求学,回到家的时间屈指可数,记忆里,我和她总是吵闹的多,然而近一年的不见,我也在工作中更加成熟起来,渐渐晓得了体谅她的种种,两人的关系日趋缓和,还记得上班离开的前一天,我跟她从外面回去,经过一家花店,我道:“妈你等下,咱们进来看看。”然后自己挑了一朵硕大洁白的百合,请店主包起来,然后转手递给我妈,“妈,祝你天天快乐!”我妈诧异极了,接过花,我骑上车载着她,迎着风,低声说:“其实我很想多给你带来些愉快的。”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