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松花江上
我的奶奶去世九年了,每当想到她,我的脑海中总是回响着那一首苍凉的歌谣,《松花江上》。她那无边秀美的面影与光华,她那戚悲、愤懑而促狭的一生,她在这个宇宙里的的所有时间、与在这些时间之内的所有生命觉知,仿佛都被这一首歌谣所唱尽,又恍然在这首歌谣韵与律中走向了无尽。
我总是难以忘怀我第一次在她口中聆听到这首歌谣时,所感受到的耸动与震撼。那时我大概是三岁的光景,是在一个阴雨天的午睡之后,昏沉又黯淡的天光蒙蒙地从斑驳的木窗栏栅中打在她臃肿的身体上,打在她已然苍老却依旧隽丽的面庞上。
她无来由的唱起了这首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她的嗓音在那个时候已然是极尽的衰老,粗粝,无一点属于年轻声音的流丽色彩,甚至更模糊了性别,无一点属于女声的柔美与婉然,那是一种是彻彻底底的喑哑声,是一种极尽干枯的声音。
当她用这种苍寂的嗓音唱起《松花江上》这首歌谣时,唱着那个丰饶却受苦的松花江,唱着被遗留在故土的衰老的爹娘,唱着那些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乡愁时,我那彼时幼稚的心灵,便感受到了一种异像:即在她的歌与咏叹中,我感到时间仿佛从未存在过,那苍凉的吟唱,好似并不来自于我三岁的这个下午,阴雨天的窗边,而是来自于某一个我从未经历过的时空,来自于一切的开始,万物的缘起。
我的奶奶,她从哪里来的呢?
她来自她诞生的那个1939年吗?她来自她成长的那个贫瘠的乡村吗?她来自那个有六个兄弟姐妹和爹娘的家庭吗?她来自她所有的生命经验吗?
我不知道。
但是在三岁的那个下午,我觉得她来自松花江上,来自那些苍翠欲滴的森林、像海一样波光粼粼的麦浪、我仿佛看见她,不是那个衰老的她,而是还是小孩子的她,在绿色的海浪里纵情的跑来。她奔跑着,这奔跑里有着全然的生命力,纯然的丰沛,她仿佛会永远这样奔跑而不止息,直至此刻,虽然她的生命早已终结,我却依然觉得她从未在那个“境”中停止奔跑。
我猜想那大抵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感知到了,美。觉知了美,那仿佛足可以吞噬掉这个世界的一切,又同时可以包容这个世界所存在的一切,那种来自于一切的开始,又走向万物的沉寂的力量。
这种美的力量,我猜想,甚至并不是来源于艺术,不来自于这首讲述战争疮痍的歌谣的叙事与艺术表达的悲剧性,而来自于她的生命力量,因为我深深知晓,她在吟唱这首歌谣的,唱的是她的一整个人生,她一辈子的遭遇,美与悲,愤与爱,她已然流逝的生命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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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跳舞吗?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7-31 19:2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