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人逸闻一
《 近人逸闻(一)王闿运与叶德辉 》陈再明23.4.6
中国近代史研究家左舜生，著有一本《中国近代史话》，记述了近代人物十七人。搜集的资料非常丰富，评论也很尖锐，文字尤足绮丽。其中有八位近代人物，左舜生的记述与评沦，另具一格。这八位就是王闿运、叶德辉、张謇、蔡元培、王国维、齐百石、杨度、皮锡瑞。 一， 王闿运 (1832一1916) 湘绮先生名闿运，字壬秋，湖南湘潭人。生于清道光，卒于民国，得年八十有五。身历道、咸、同、光、宣五朝，以迄民国。所经事变之繁，与所接触人物之多，近世殆罕其匹。 商务所印行之《湘绮楼日记》，始同治八年(1869)，迄民国五年(1916)，凡历四十八年，共订三十二册。其内容或记家居读书，或记出游讲学，凡交游之乐，游览之迹。或偶抒怀抱，或偶发奇想，无不纤悉毕载。间亦彔存未入专集之书札、诗词，尤足珍贵。涉猎一过，于此半世纪间学风之递嬗，人物之消长，社会之变，均可窥其梗概。 阅《绮湘楼日记》，有说法家一段，其言曰: 管仲、郑侨、诸葛亮，皆法家也。法家自用而不用贤，所用者皆不如己者也。彼必以供驱策赞叹悦服者为可专任，贤者又安肯履其廷干其忌乎？且法家唯自用乃能成功名，若知有贤于己者及与已等者，已非法家之法。后世功名之士，大抵皆名法家。 湘绮曾两度入川，主讲于尊经书院。湘绮在川所刊之遣著，有《独行谣》与《王志》两小册。 《独行谣》为绝句六十首，所詠乃太平天国一时期之故事，始金田举事，迄大乱弭平，凡《湘军志》所不能详者，均于诗之附注中细述之。《王志》两卷，湘绮弟子桂阳陈兆魁编辑，大抵为湘绮先生笔答及问难之作，亦偶存笔论或其他短沦。《湘绮府君年谱》六卷，为湘绮长子代功所述，叙事谨严，文字简洁，不愧为名父之子。 湘绮以民国三年应袁世凯召至北京，任清史馆馆长。袁于其未至前，则连电促行，词旨谦抑。及其既至，则亦泛泛视之。袁决意称帝，湘绮实不赞成，其列名劝进，系他人所盗窃，非湘绮意也。先是筹安议起，袁氐以湘绮国老，惧持异议，乃嘱杨度致书，征示以意，湘绮答皙子(杨度字)函，有"总统为人民公仆，不可徙仆为帝″语，其不赞成可知。惜袁终不能悟，自误亦以误国也。 湘绮一代才人，其细行颇不谨饬，流传之故事甚多，即在其日记中，亦毫不掩饰。当樊樊山任陕藩司时，湘绮有西安之游，眷一妓曰秋云，情好弥笃。翌年再往，则云已物故，湘倚于郊外覓得其葬地，题一联于其墓门，联曰: 竟夕起相思， 秋草独寻人去后。 他乡复行役， 云山况是客中过。 集句而浑成如此，信非湘绮莫办。 二， 叶德辉(1864一1927) 叶字焕彬，以面麻，湖南人，大率以″叶麻子″呼之而不名。其人郁郁多文，辩才无碍，精版本学，藏书甚富，而于清代人物之著作，蒐集尤为完备。平日将所有藏书之善本，闭置一楼，不轻以示人，亦不肯出借，尝书一字条贴示书橱:″老婆不借书不借″，可想見其诡僻之一斑也。有著作多种，统名曰《叶氏丛书》，而以谈版本源流之《书林清话》一书尤有名。 民五袁称帝，叶曾以地方绅耆之资格，领衡劝进。又兼营商业，有自设商店，且任长沙总商会会长有年。性保守，于维新革命两派人物，均诋之不遣余力。其反对康梁之文字，見叶《郇园书札》，及苏舆所辑《翼教丛编》。民国元年十月，黄克强回湘，湘人为纪念此革命元勋，易长沙一繁盛市街之名“坡孑街″者为″黄兴路″，小吴门为″黄兴门″，叶为文反对甚力，谓长砂街名只有″鸡公坡″、″鸭婆街″，不闻以人名名街也。又性喜渔色，其晚年在上诲，犹偕其弟子曹某同住宿娼，曹且因此染有恶疾，此其人亲举以告余者。其长沙居室中悬有仇十洲画一幅，罗帐低垂，榻前置男女鞋各一双，一小猫踯躅帐外，圓目凝注，举爪攫鞋，使人会心于外，足征其好尚之所在也。 辛亥湖南独立，唐才常之子唐蟒，在都督府军政部任职，以叶平日反对革命，且闻与其父之被害有关，首拘捕之，拟置之死地，章太炎去电力保，且目叶为读书种子，始得省释。民三，太炎为袁世凯幽禁于北京之龙泉寺，叶曾往慰问，叶盛誉章之《国故论衡》，章京颇赞焕彬之《叶氏丛书》，其交情殆即原于辛亥救护之一电也。 余見叶时，叶年已六十左右，貌清癯，似未留须，仍意气甚豪，谈锋甚健，批评时政，臧否人物，终席娓娓不倦。余所记忆者，叶谓:″清末有四人同讲公羊，王壬老(王闿运)、廖季平讲公羊，康南海(康有为)讲公羊，我也讲公羊，但我们各有各的公羊，内容绝不一样！″又云:″戊戌后，我在湖北任存古学堂总教习，一日张香帅(张之洞)在″抱冰堂″宴客，我在座。香帅于康梁初不甚拒，且于康所发起之強学会略有资助。维新失败后，张乃多方洗刷，力证其与康梁无关。时粱启超亡命日本，于《清议报》发表与张之洞之万言书，于大阿哥一案对张攻击无所不至。我一切装作不知，乃故意向张大开玩笑:″香帅，你这个＇抱冰堂＇与’饮冰室＇有多少关系吧！″张乃连声答曰:″我的在前，我的在前！″其富于幽默如此。 民十六年，叶卒为长沙农民协会会员所杀。时余不在国内，其死状至今不详。传闻系以农民协会一幅联贾祸，联云: 农运宏开，稻梁菽，麦黍稷，尽皆杂种。 会场广润，马牛羊，鸡犬豕，都是畜生。 ″杂种″、″畜生″，长沙最流行之骂人口语也。吴翟安有哀叶五律两首，颇能状叶之生平: 目空天下士，为我偶垂青。 岂意一朝别，南天見星落。 诙谐得奇祸，刑辟失常经。 安得中郎笔，重书有道銘。 大名垂四海，小隐寄三吴。 曾造通儒第，如披博古图。 奇文蒐紫简，余技事丹铲。 竟杀读书种，天高何处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