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说】猕猴桃之光
三天后是秋夫人的五十岁生日。
别人都说,秋夫人越活越年轻。她知道,这是恭维话。她已经老了,半个月前有人送给她一盆红牡丹,她看着重重叠叠的富贵花瓣,忽然觉得有点血腥气在喉咙里。她想不起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来的。那天她驱车到山里,找相熟的老中医。她问,是不是怀孕了?老中医摇摇头,颇为得意地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人到中年,天癸必绝。秋夫人当时没说什么,心里却厌恶极了,她后来再也没有来这里看病。她对秋万晋说,还是西医院好。秋万晋正在不知和谁打电话,嗯嗯应了两声。秋万晋说,最近生意不景气,急需要一笔钱去还债。秋夫人穿着睡袍,躺在床上敷面膜,她心想,难道叫我出去赚钱呀。话到了嘴边,她说,哎呀, 找你那些狐朋狗友嘛,拼拼凑凑嚒,也总有点家当吧。秋万晋面露难色,说,我爸妈愿意给钱,不过有条件。秋夫人心里直翻白眼,她想,秋家的人都会算计,秋万晋的钱全在爸妈手里,看看这幢带水景庭院的中式别墅,多气派,可一点都没有秋夫人的份。每个人都羡慕秋夫人。秋万晋很高大,虽然中年发福,仍然留有硬朗的轮廓,他经常陪秋夫人去庙里烧香,两人总是很恩爱。秋夫人问,这回又是什么条件?秋万晋说,他们想要个孙子。秋万晋的手掌抚摸着秋夫人的后颈,令她不禁轻轻颤抖。
屋里寂静起来,红牡丹正在梨木桌上开放。在花盆旁边,放着一张影楼拍的艺术照。照片里的年轻人戴着棒球帽,肤色微黑,充满了阳光的神采,一望可知是个运动健儿。秋万晋见到秋夫人又在看那张照片,就走过去,把相框扣在桌面上。他说,彬彬已经走了五年了。秋夫人站起来,没头绪地走了几步,把脸藏在窗边的阴影里,百叶窗把她的面颊切割得四分五裂。她又想起她曾经有过的儿子秋彬。自从有了彬彬,秋夫人就不再愿意和秋万晋去赴朋友们的聚会,为此,秋万晋曾生过她的气,朋友们知道了都笑,怎么还有老子吃儿子的醋呢。彬彬被秋夫人养得漂亮又健壮,像匹小豹子,他成绩拔尖,又擅长运动,在学校里极受瞩目。秋夫人得意极了,她去逛商场,总要彬彬陪在身边,她又重新出现在了社交场合,言谈间都是我的彬彬如何如何。她说,我的彬彬在大学是学生会会长,还是越野协会的理事呢,听说他明年打算去攀登珠穆朗玛峰。
儿子是佩在她那身名贵衣履外的金质徽章,就像她是戴在秋万晋衣领上的一支白玉兰……然而,一切都已经消逝。走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永远不见了。泪水从秋夫人悲苦的心里涌出。
秋万晋走到她身后,把她抱在怀里,吻了吻她睫毛下的小颗眼泪。吻着吻着,他们的面颊就贴在一起,亲昵了一会。秋夫人觉得有点恶心,那血腥气又上来了。她心软了,说,是我的命不好,我明天去庙里求求菩萨。
求菩萨之前,秋夫人去拜访吕医生。西医院重建后,秋夫人总是找不到去医生办公室的路。听说是要打造所谓的园林式就医环境,住院部一带修建了亭台水榭,远望过去流水潺潺,杨柳掩映。吕医生说了一番什么精子卵子的话,意思是秋夫人已经不可能再怀孕。不过,医生给秋夫人想了个主意,他说,您知道辅助生殖技术吧,我有做那种生意的朋友,一条龙服务。秋夫人面相长得甜美,细白的脸上一点皱纹都无,人们都以为她心地纯真,可是秋夫人什么都知道。她说,医生,你介绍一单生意,提成多少钱。医生说,与人方便而已,只要孩子是秋先生的就行了,到时候您就是孩子的妈妈。
妈妈。这个词让秋夫人心动了,她无论如何都记得,从夏令营回家后,彬彬是怎样仰起脸亲她的睫毛,叫她妈妈。是的,她非要再次成为某个孩子的妈妈不可,只有这样,她的生命才能够以完整的形式继续存在下去……秋夫人闭上眼睛,见到暑假前强烈而虚幻的阳光。离开医院后,秋夫人去了寺庙求菩萨,当她合掌时,一滴红蜡刚好掉进她的手心里。这是个好兆头。秋夫人对相熟的师傅说,很快,她就要有一个儿子了。师傅不知其中真意,他是个慈眉善目的青年,闻言便很欢喜,回房取了一块玉佛送给秋夫人,说是可以保佑她的儿子平安降生。
那玉佛被秋夫人用红绳串起来,变成了一条玲珑的项链。秋夫人把它送给了乡下女子玉青。玉青是医生的朋友陈皮唐带来的。陈皮唐说了,供卵的得是女大学生,年轻漂亮,智商高,清华还是北大?听您一句话的事。怀孕的得找农村女人,身体壮,为人老实,脑子笨点是最好的。玉青就是那种看起来并不十分聪明的女人。玉青说自己生过一个儿子。那小子长到十岁,去河边游泳,意外溺死了。玉青老公本来就有病,受了刺激,每天伤心流泪,不到半年就撒手西归,留下家里的烂摊子给玉青。现在玉青要赡养公公婆婆,还要还清家里欠的债务,她平时是在厂里组装电子零件的,旺季时也不过每个月拿千把块工资,哪里挣得到那么多钱。同村的陈皮唐就把她带来了这里。秋夫人听她说了一大通苦话,多愁善感的心肠就难免有些苦闷。她流了眼泪,把玉佛项链戴在玉青脖子上,说,这样一来,菩萨就会照看你的,菩萨是心肠最好的,不会忍心你再受苦。玉青感激极了,翻来覆去说着感谢的话,不想秋夫人又把一万块钱交到她手里,说是定金。那之后,玉青就答应要帮秋夫人生孩子。
不知是果然有菩萨照看还是怎么的,玉青的肚子眼见得像气球般吹涨,那肚皮尖尖的,如同竹林中新生的笋尖即将破土而出。转眼大半年过去,秋夫人数着分娩的日子,竟和她的生日差不多时候,这可不就是双喜临门。秋夫人不禁喜气洋洋的,她想,她人生中的好日子又回来了。彬彬死后,她倒霉了好几年,股票大跌,人也多病,总是昏昏沉沉,只好躲在家里不出门去。秋夫人出身贫穷,却从小相信自己的命要比别人好,是到这个世界上来享福的。她比别人要强,总是打扮得与众不同,不管做什么都要争着出头。三十岁那年,她摇身一变,成了富太太,别人祝贺她,她心里倒没知觉,这就是她该有的命。秋万晋喜欢她的南方口音,总是嗲声嗲气的,骂起人却凶狠无比。秋万晋就是见识过她骂人的样子以后,才打定了主意要和她结婚。她的凶狠和她的娇丽是配比刚刚好的茶和糖。她是总有熏风南来的庭院里那些红牡丹、白玉兰,生来注定要为人收藏,为人观赏,否则就要白白凋谢。她不觉得可惜,藏家倒会先遗憾起来。
楼下司机早早在门口等待,秋夫人今天要去郊外半山的度假别墅,准备生日晚宴。为了这场盛大的晚宴,她已经忙碌了数个星期,从宾客名单,到晚桌上陈列的花束品种,她都要亲自敲定,以至于神经衰弱的毛病都快要再犯了。最重要的是,她找人定制了一张新餐桌,要用亚马逊绿的石材,打磨后会折射出水晶般透明的光。原本放在客厅内的楠木桌磕坏了一角,秋夫人受不了她的生活中出现一点点裂缝,她叫人把昂贵的金丝楠木放在壁炉里,一把火烧掉了。
沿盘山公路而上,远远就能看到秋夫人的别墅,它有个名目叫做山镜。外墙都覆盖着明晃晃的玻璃,倒映着深山森林的碧绿纹理。天空中云层的浮动,鸟雀振动翅膀的姿态,都会无一遗漏地投影在这座建筑表面。秋夫人惬意地眯起眼睛。这时,树林里响起了一声枪响。从那面玻璃深处,她见到一只喜鹊身中流弹,笔直地从半空中跌落。司机说,不知哪来的野小子在那里打鸟。秋夫人猛地吓了一跳,她的眼皮开始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到了后来,几乎变成阵阵潮水般拍打在眼帘上的肌肉痉挛。
一时间,眼前的山路和森林都在不连续的视线中淹没了。
秋夫人想起上一次她这样的时候,是五年前,一个沉闷的下午。那天太阳热极了,彬彬却忽然说要和朋友去爬山,他走得很匆忙,忘记了拿登山杖。秋夫人忽然想起来,这座城市哪里有什么山可爬呢?这是座水面上的城市,每个人都走在流光溢彩的玻璃上,到处只能看见漂亮虚幻的倒影。秋夫人的眼皮从白天跳到晚上,彬彬没有回来,警察却来了。他们说,有人在桥下找到了两个遇难大学生的尸体。警察还说,那是两个年轻男人,被发现的时候十指相扣,肌肉已经僵硬了,分也分不开。后来在秋夫人家的聚会上,有人告诉秋夫人,他们一定是恋人,是殉情死的,他在夏令营见过那两个年轻的男孩……秋夫人用玻璃花瓶把他的头砸破了,血在金箔地砖上流了一地。秋夫人得意地想,她当初挑了这种式样华丽的砖,就是为了让仇人的血流在上面。后来秋夫人总是闻到那种血腥味。
山镜别墅越来越近了,司机将车停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秋夫人厌恶阴沉沉的中式建筑,这座仅仅属于聚会和度假的别院,反而更像是她的家,玫瑰花吹送着浓郁的苦涩味。秋夫人朝门口走去,悲剧的预感如同丝线,将她的心脏紧紧提到了悬崖上空。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以前她习惯了好运气,而现在,她却发觉不幸才是她的老朋友。门厅内摆放着那张秋夫人期待已久的新餐桌,然而在餐桌旁边,站着一个格格不入的中年男人。他那身高领毛衣和皮夹克的搭配极富标志性。是陈皮唐。他正在焦急地等待秋夫人到来。此时,他终于松了口气,穿过前庭中央的枯山水,朝秋夫人走来。他说,秋夫人,事情坏了,玉青逃走了,她留了条短信给我,你看。陈皮唐把山寨手机的大屏幕举到秋夫人面前。秋夫人看见发光屏幕上硕大无比的字体,以及陈皮唐脏兮兮的指甲缝,骤然感觉一阵反胃。
玉青不识字,为了方便联系,秋夫人给她买了只新的智能手机,她学会了用拼音输入法打字,终于得以用书面方式和别人沟通。她对陈皮唐说,对不起,陈老板,我舍不得这个孩子。发完这条消息,她就走进菜市场,把手机卖给了开数码店的广西人,换了五百块钱。其实不止这个数,但玉青现在不方便吵架,她的肚子沉甸甸的,地心引力正在将她狠狠地拉近地面,要是她一走神,或许就会被拽进泥土里,拽向不知道通往何处的黑暗。
玉青在这个偌大城市里住了大半年,陈皮唐把她安置在小区的出租屋里,平时很少出门。她走出了出租屋,穿着家居衣服,和保安拉了几句家常,别人都以为她是像平时那样出门去散步。玉青确实是去散步的,只是不知道从哪个路口起,就偏离了熟悉的路线。事实就是,玉青离开了,并且没有再回来。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再想到老公留下的父母,他们对她并不好,她也不再想到债务,那些利息不知为什么总是越还越多。现在,只有这个孩子是玉青自己的,虽然它的一半来自某个有钱男人,一半来自某个女学生,可是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玉青的身体里。
就这样在大街上游荡了半天,眼看天色要黑了,兴奋之感逐渐退潮,玉青感到了茫茫然的恐惧,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她想了半天,想到一个名字。是的,她还可以去找一个人。那是玉青的初恋情人,是个容易害羞的男人。他叫吴良生,是玉青的中学同学。他们要好的那阵子很疯狂,在老师背后偷偷接吻,踩着自行车在公路上和汽车比赛。那时他们都太年轻了,命运让他们早早地碰上,就会把他们早早地分开。吴良生要去读中专,玉青辍学进了工厂,分别前他们约定,十年之后的这一天,要回到学校里见面。那是年轻无知的誓言,几年过去,玉青就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吴良生在城里找工作,他曾告诉玉青他的地址,叫她有空时过来做客。或许只是客气话,玉青从来没去找过他。现在,那个地址突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玉青心头。她开始有了浪漫的念头,她要去找初恋情人,他们会紧紧拥抱,流泪,说起那个关于十年之后的约定。要是他还没结婚,她就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玉青朝会展中心走去。以前听说这个地址,她以为是很繁华的,原来只是片城市边缘的荒郊。在会展中心背面,伫立着一排破旧楼房,大概是九十年代建的,只有五六层高,走廊边是镂空栏杆,外墙上的马赛克瓷砖已经褪去颜色。玉青走到二楼,抬手正欲敲门,却发现门锁早就被砸坏了,轻轻一推,就吱呀响着打开了。里面传来一阵狼狈的动静。玉青才发现,屋里有个女孩,正在一堆破洞烂铁里扒拉。她不知羞耻地坐在地面上,露出白色内裤。玉青问,吴良生是不是住这里?女孩说,你是说我男朋友吧,他早就跑了,留下一堆烂账,每天都有人逼我还钱。我找找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你要一起吗?说着,女孩便有了收获,从垃圾堆里拎出几张港币。嘿,还不赖。女孩自嘲,笑了笑。玉青这才发现女孩脸上的伤痕,被她用垂在脸边的长头发遮住了。女孩说她叫幺幺。一星期前,她被收债的大哥捉住了,他们用绳子绑住她的手腕,另一头绑在摩托车的铁架子上,要她跟着车跑。幺幺跑了半小时,终于跑不动,跌了一跤,头磕在水泥地上,当时就鲜血直流。
幺幺撩起头发,把额头上的伤口给玉青看,她笑嘻嘻的,口吻像在炫耀得意的事。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幺幺似乎很熟悉这种声音,她灵巧地跳上窗台,半个人挂在铁制窗框上,手脚并用地踏上悬空的空调外机。玉青觉得自己应该走了。她刚想往外走,一个戴粗金链的男人就拦住她的路,朝她的脸抡了一拳头。没有开灯的屋里漆黑一片。幺幺急得在窗台上大喊,你们打错人啦,一群短命鬼。玉青只觉得自己眼下火辣地烧起了一块,痛得要命。幺幺又跳回房间里,拉着玉青冲出门去。她们沿着狭窄的楼梯逃命。
不知道跑出去多久,身后已经不见人影,玉青一下子坐在马路边,她此时才认真打量了一番幺幺的模样。幺幺化着浓妆,看上去艳丽又俗气,她用纸巾擦汗,擦下来大半粉底,原来她的脸是有点稚气的,留着尚未褪去的婴儿肥。幺幺穿着牛仔热裤和青草绿的针织线衫,脚上蹬着亮晶晶的高跟凉鞋,一堆鲜艳的颜色混杂在她身上,很像是玉青想象中的时尚美女,会印在新年挂历里。每逢初一,玉青就用煮熟的浆糊把它们一张张贴到墙壁上,于是老屋里四面都有美女笑吟吟地望过来。幺幺见到玉青在看她,玉青又是那种石头一样沉默老实的女人,她不禁有点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是傲慢的,从透明烟盒里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士烟,点着了,装模作样地抽起来。玉青问,烟是什么味道的?幺幺于是把手里的半支烟递到玉青面前。玉青活了小半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请她抽烟,她不禁羞怯起来,脸有点发烫。玉青的心被烟雾弄得轻飘飘的,她想伸出手去,幺幺却把烟收了回去。幺幺看了一眼玉青的肚子,她说,你是孕妇,不能抽烟,你别告诉我孩子是吴良生的。
玉青忽然感到很轻松,笑了起来,她说,是我自己的。幺幺说,那孩子的父亲是谁?玉青说,我没见过它父亲,也没见过它母亲。幺幺说,奇了怪了,难道是垃圾桶里捡来的。玉青说,他们把我叫到一间黑屋子里,我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时,孩子就在我肚子里了,你相信吗。幺幺说,我相信,那是圣母玛利亚。玉青听不懂。幺幺拿出一本传教的小册子给她看,说,有个疯女人告诉我的,玛利亚还是处女就怀孕了,那孩子是她做梦的时候,天使放进她肚子里的。玉青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小册子上写着四个深红大字,神爱世人。玉青想起秋夫人亲手为她戴上玉佛时,告诉她,菩萨是心肠最好的。可是天上既然有那么多的神佛,又何以看着她们坐在路边彷徨。玉青看着远处高楼大厦放射出绚丽的霓虹灯光,它们照在她粗糙发红的脸上,然后又掠过了,将玉青留在那片忧郁的黑暗中。玉青狠狠心,扯断了脖子上的红丝绳,掼了出去。玉佛在地上滚了一圈,跌落进下水道口,再也看不见了。
有人骑着三轮车路过,是卖水果晚归的老农民,后座上堆着几筐毛茸茸的水果。玉青一眼就认出那是猕猴桃。小时候,她路过水果店时总是很眼馋,想知道猕猴桃是什么味道,但她的父母不舍得买,甚至为此揍了她一顿。挨揍是穷人所受的最早的教育。玉青慢慢被打明白了,家里没有钱,她不应该想用新文具、想穿漂亮衣服,更不应该想吃那种昂贵的水果。这是虚荣的。而虚荣是有罪的。后来,玉青自己挣了钱,走过水果店时,眼光仍然会在猕猴桃上流连,只是她不再那么想知道猕猴桃的味道了。有些东西,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没有得到,以后就永远不可能再得到了。那是玉青心脏里的一个小洞,很微小,但是填不满,什么东西放进去都会被黑暗吞得干干净净的。幺幺问她怎么了,玉青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说出了那个她难以启齿的愿望,她说,我想吃猕猴桃。幺幺说,那还不简单。她掏出玫粉漆皮的漂亮钱包,把卖水果的老头拦下了,她从筐里挑了一只。老头说,妹妹,你是在逗我吧。幺幺说,我只买得起一个,你看见我姐姐了吗,她想吃猕猴桃,你知道,人怀孕的时候就是想吃点酸的。
幺幺伶牙俐齿,她蹦跳着往回走时,手里拿着一只熟透了的猕猴桃。玉青觉得她就像捧着一块深绿色的宝石,放在自己面前。玉青把那块柔软的宝石握在手里,饱满的汁液在她指腹底下涌动,让玉青舌底弥漫起酸甜的预感。她想象着自己的手指要如何剥开褐色表皮,却瞥见穿夹克的男人出现在远处的梧桐树下。陈皮唐领着秋夫人的人正在寻找玉青的行踪。是了,陈皮唐早就把玉青那点浅薄的身世摸透了,他怎么会想不到,玉青在这个城市里是无处可去的。玉青慌了神,猕猴桃从她手中跌落,滚到马路中央。飞驰而过的汽车将它碾成渣滓,这样一来,那些童年的遥远回忆、关于酸甜汁液的想象,就都变成了被灰尘弄得黏糊糊一团的烂果肉。
她们又向前跑去。
一开始,玉青是恐惧的,跑着跑着,那种恐惧变成了难以名状的亢奋。幺幺在空荡荡的街头跳起了舞步来。她们像两只被围猎的飞蛾。玉青看着道路两旁金碧辉煌的屋顶,仿佛见到天使和菩萨正从上面列队走过,向她们投来垂怜且残忍的目光。
幺幺说,我们要走到哪里去?
玉青说,我有没有说过,我有一所房子。
幺幺终于踩断了高跟鞋的细长鞋跟,崴着左脚,沉默地看着她。
玉青的房子在一幢烂尾楼里。
起初,这幢楼在宣传广告里叫做“巴黎花园”,有整齐的绿色草坪、满脸笑容的门卫、布置着卡通滑梯和识字地垫的儿童天地……玉青出嫁后,一家人住在土房子里,等到儿子出生,玉青和老公拿出全部积蓄,加上借的钱,终于凑够了巴黎花园的首付。玉青曾想象她的儿子将来会在优美的花丛中游戏,上县城的高中,和画册中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们的儿子一起玩耍。然而房子建了两年,交房的日期却一拖再拖。再后来,售楼部不见了,开发商也不见人影。玉青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半辈子赚的钱就这样蒸发不见,唯独留下这座矗立在荒郊的混泥土骨架。这事情连玉青的公公婆婆都不知道,就连玉青,也几乎要忘记了她唯一的资产。远远望去,它像一只远古巨兽,浑身张开黑洞洞的双眼,只有几盏幽暗的白炽灯光闪烁其间,透露出鬼火般萧瑟的气息。玉青走近了,发现是有人自己接的电灯。
玉青和幺幺住进了四面透风的巴黎花园。原来,在巴黎花园荒废后的几年间,陆续有业主搬进这里,他们花光了积蓄,无家可归,只能回到这里,过着远离现代文明的奇异生活。玉青很快认识了花园里常见的几户人家:一对用全部养老金买房的教师老夫妇,一个每天送小孩上学的单亲妈妈,还有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每到傍晚的时候,他们会集中在楼层中央的空地上,合作准备晚饭。巴黎花园像一块腐朽的木头,他们是寄居于此的蛀虫和细菌,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野蛮生存。
这里没有水,她们每天走很远的路,玉青教幺幺学会了用扁担,用最原始的方法挑两桶水回来。玉青发现,幺幺外表打扮得妖妖娆娆,内里却邋遢得很,胸罩肩带都穿得松了,也不见她换。玉青一贯手脚勤恳,她把幺幺的衣服鞋袜都洗了一遍,晾在空地上。有时风吹过来,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原,野草沙沙作响,是很惬意的。玉青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倒也不错。
可是幺幺一回来,就生气了,她说这件钉珠的衣服不能洗,一洗就坏了。还有那双她最喜欢的高跟凉鞋,鞋底是泡沫的,过了水就变得皱皱巴巴,再也穿不下了。幺幺气得晚饭也没有吃,躲在房间里,看天色渐渐黑下来。房子没有窗,墙上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空洞,幺幺望出去,见到原野竟是那么空旷,一直延伸到天际。真寂静啊。幺幺真想哭。房子也没有门,玉青在门框上钉了一块床单布,此时她掀开门帘走进来。玉青把幺幺的衣服都收进来,放在床上叠好。她说,幺幺,你要穿舒服的衣服呀,你看这件外套,看着透光,可是料子粗,一点也不透气。幺幺说,这是防晒衣,真是的。
玉青看见幺幺的脚踝赤裸着,在黑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反射出微弱的月光。玉青找出一双毛线袜给她。幺幺不好意思再推脱,穿上了。幺幺说,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你?玉青说,我偷了人家的东西。幺幺说,真有意思,你还会偷东西。浩浩荡荡的风吹进房间里,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瞬间占领了整座大楼。幺幺似乎听见墙体中传来钢筋颤动的肃杀之声,寒冷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她们依偎在一起,听见彼此的牙齿咬得咯噔作响。幺幺看向自己的双脚,毛线袜很土气,但是让她变得很暖和。幺幺快要睡着了,她听见玉青说,明天要想个办法把窗户装起来。
第二天,幺幺外出去寻找装窗户所需要的材料。她在野地上捡到了一大块塑料布,又拾了些没有主人的木头家具,把上面的钉子和木板拆下来。就这样,幺幺回到巴黎花园的时候,几乎像个满载而归的拾荒者。单身女人骑着自行车,带着上小学的女儿回来了,红领巾高高飘扬在野草丛中。幺幺朝她们用力招手,敬了一个蹩脚的少先队礼。那个小女儿痴痴傻傻地看着她,靠在母亲背后低下脸去。
这是个普通的初秋黄昏。一辆黑色轿车划破了巴黎花园的沉寂,它的加长车身和名贵车标,都在昭示主人身份的不同凡响。幺幺喜欢豪车,不过她只在手机网页里见过这种车的样子。玉青站在空洞的窗框前,她想起当初自己曾短暂地坐在这辆车中,见到秋夫人那高贵美丽的姿态。
汽车停在碎石堆外,秋夫人从副驾驶中款款走出来,她总是漂漂亮亮的,一身珠光宝气。秋夫人把娇贵的小羊皮鞋踩在乱石之间,走向灰绿两色的废墟。灰的是砖瓦水泥,绿的是杂树野草。只有秋夫人是天地间唯一的白,像颗摆放错了地方的珍珠。她的脸也像珍珠,仍然是饱满的,发出圆润的神光。几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簇拥着她,他们都穿制服,面容肃穆,是秋夫人的私家保镖。保镖们扶着秋夫人走到了烂尾楼前。
巴黎花园的烫金字样悬挂在光秃秃的门口,被丛生的杂草覆盖,几乎看不出来了。秋夫人没想到玉青会跑到这里来。这是秋万晋搞的楼盘,他和两个朋友合作,想要进房地产界捞金,后来资金链断裂,其余人谁也不肯托底,巴黎花园从此成了烂尾楼。那阵子秋夫人不免有些紧张,她从来不管秋万晋生意上的事,觉得太脏,但她害怕秋万晋出事。不知秋万晋怎么弄的,风头过去后,秋夫人还是开着豪车,住着豪宅,她的心就重新沉浸在了禅思中,又去寺庙里还了一回愿。
秋夫人已经看见了玉青,她说,你把我的孩子交出来,我让你住大房子,一所真正的房子。玉青从高处盯着秋夫人的眼睛,现在她终于觉得那双多愁善感的眼睛是多么冰冷了,那里面盛满了装饰品般华美的怜悯和善意,可是玉青不需要,她是个乡下女人,从来都不需要任何装点。结婚时老公给她买过一根细细的金手链,玉青去井边提水,手上一使劲,那手链就扯断了,掉进深不见底的井水里。玉青很是为此惋惜,时间久了,就想开了,她没那个命。现在她的想法又变了,她不需要这些。不是没有,而是不需要。以前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
幺幺提来一桶刚煮好的浆糊,把塑料布糊在墙体上,又把木板钉上去,她钉得横七竖八的,工序也颠倒。玉青却什么也没说,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再看见秋夫人的眼睛了。幺幺问她,那女人是谁,她的车可真好,我做梦都想有那样的车。玉青说,你现在把我交出去,就什么都会有了。幺幺说,不行,我是说要是有那种车,我们就去环游世界,你想,要是你不在了,我和谁环游世界呢。玉青那副田埂一样结实的肩膀终于垮下来,她把脸埋在手掌里,呜呜咽咽地哭泣。
秋夫人离开后就没有再出现,她留下的保安日夜守在楼底下,一共四人,幺幺管他们叫做四尊门神。门神头子说,等玉青想开的时候,就到楼下来。玉青现在走不出去了,她请求隔壁的女人分点水给她们。玉青叫幺幺先洗澡,幺幺没有动,她说自己不喜欢洗澡。玉青擦完身进来,见到幺幺靠墙坐着,正在往指甲上涂亮玫红的指甲油,显得这个房间更加灰蒙蒙的。玉青说,这样下去要怎么办呢。幺幺说,我就从来不想这个,过一天算一天。玉青这才想起,幺幺很少洗澡,她身上经常有油乎乎的汗味,喷了刺鼻的香水以后,人们就闻不到那气味,只觉得是香水难闻。玉青问,你为什么不洗澡,是不是怕水不够。幺幺把玫红指甲举起在半空中,细细观赏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幺幺说,以前我在酒店打暑假工,认识了一个有钱男的,穿成套西服,很有礼貌的,叫我幺幺女士。我真喜欢他,可是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样。那天晚上,他叫酒店服务,说要我去他房间里,我去了,然后他就把我按在门背后,压在我身上。你知道吗,虽然我喜欢他,可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玉青想了想,还是没说出那个词。幺幺说,对,他强奸了我。我记得,他的右眼角有一颗痣,很黑很亮的一颗痣,后来我见到黑点就会害怕,哪怕是一只蚂蚁、一扇不开灯的窗户……那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不喜欢洗澡了。本来我是不会和吴良生那样的男人谈恋爱的,可是我没得选了。我没有再去上大学,找不到好工作,每天在出租屋里看电视剧,等吴良生下班回来做饭。他骂我小姐心丫鬟命,但只有他能受得了我天天什么也不做。
幺幺在地上躺下来,她说起自己的故事时总是乐呵呵的,带着点满不在乎的口吻,把痛苦像勋章一样摆在人家面前。她们并排躺着,玉青想起了吴良生的脸,现在那张脸变得很模糊,连同她对爱情的幻想,一起如烟如雾消散在夜色中。幺幺说,玉青,你闭上眼睛,能不能看到巴黎的花园。玉青说,花园我知道,可是巴黎是什么样的呀。幺幺说,巴黎很美,那里的人对美女都很客气,我们到那里去,人们就会跑过来,亲吻我们的手,带我们去最豪华的商店里,说我们不该过这样的苦日子。
幺幺作势要去牵玉青的手,她摸到了一片潮湿。幺幺打开手电筒,玉青也猛然惊醒了,她见到自己双腿间正在流下大股鲜血。那天晚上兵荒马乱,幺幺拼命把玉青抗在自己细瘦的肩上,她们在没有扶手的台阶上走得摇摇晃晃,幺幺不敢往下看,害怕跌进深渊般的黑暗。人们都听见幺幺在楼道里大哭大喊,她要把那四尊门神都叫醒,她说,你们倒是他妈的快点过来啊,你们再不过来,她就死了。后来幺幺绝望地喊道,你们再不过来,孩子就死了。四个门神这才不知从何处急匆匆赶来,幺幺终于失去平衡,踉跄坐倒在地上。
她知道,此刻在她脑子里的眩晕感就是生活,她仍要持续习惯这种眩晕,直到生活在某处停止。
幺幺坐在走廊里百无聊赖地抽烟,护士客气地提醒她,幺幺掐了烟,转头又偷偷猛吸。她不禁想,这里的护士小姐真温柔,这里的酒精气味也是这么柔和。
秋夫人把玉青带到了她的私人医院里,她们都进了手术室,幺幺被拦下来,她只能等待。幺幺想,玉青肯定是要生孩子了。果然不过一会,她就听到婴儿降生时呱呱大叫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很遥远,像是隔着重叠的山水传来。幺幺觉得这医院造得漂亮极了,也古怪极了,飞檐画壁的,倒像是个苏州园林。没想到,玉青出来的时候,还是挺着大肚子,苍白的脸上总算恢复了血色。幺幺问生了吗,玉青动了动嘴唇,小声说,孩子没事,医生说还不到分娩的时候。幺幺有些奇怪,秋夫人原本寸步不离地看着玉青,现在她却不在这里。幺幺听到一阵金属器械砸在地上的声音。是从医生办公室传来的。她们于是跑过去,见到秋夫人正在和医生大吵大闹。玉青第一次见到秋夫人那么狰狞的脸色,弄得她脸上的皱纹都如山脉般浮现,结块的粉底簌簌地往下掉。原来秋夫人的脸也有时间的痕迹。
就在玉青进手术室的时候,秋夫人意外地发现隔壁有个女人正在生产。她知道这里是绝不会出现秋家人以外的病人的。秋夫人几乎有种本能般的直觉,她总是有这种直觉,她冷静地走到吕医生的办公室,将手轻轻搭在椅子扶手上,甚至先品了一小口茶,闻到水仙芬芳的香味,才开口说话。秋夫人说,医生,我知道那个女人的事,你不如直接告诉我吧。秋夫人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说得那么气定神闲,语气中藏着一阵颤栗的惊雷,让医生当时就战战兢兢地俯下身去。医生说,那是秋先生的情人,本来是想把孩子悄悄生下来的,谁知弄成这样,多难看。秋夫人说,什么时候开始的?医生说,似乎是去别人家打麻将认识的,别的我也不知道了。秋夫人又问,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医生说,是个儿子。
秋夫人不再问话了,她走到屋外,见到天色阴沉沉的,像是含着雨。她走在树林间的小径上,这路造得回环曲折,她走了一会,差点迷失方向。后来她便觉得迷失了也好,生活似乎就是长久的眩晕。秋夫人想到要给秋万晋打电话,她要质问他,指责他,让他后悔。电话接通了,秋夫人只是有气无力地叫秋万晋的名字,尖叫着说要和他离婚。秋万晋已经和吕医生通过电话,他安慰秋夫人说,我最爱的人是你,我们永远都不会离婚的,我们都离不开彼此,对吗?至于孩子,是谁生的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现在秋家有一个儿子了,我们就能从那两个老不死的手里拿到钱了。
……秋夫人最后说,我也爱你。
作为情妇的女人仍在昏迷中,秋夫人从护士手里接过初生的婴儿。那婴儿的眉眼还是皱缩的一团,秋夫人却不知怎么看出了彬彬的模样,她想起秋万晋的话,孩子是谁生的又有什么区别呢。是的,不管是情妇,是玉青,还是秋夫人,她们所生的孩子,对于秋万晋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秋夫人越看这婴儿越觉得满心欢喜,仿佛是她十月怀胎所生的,她忍不住激动地吻了吻婴儿湿漉漉的脸。那张皱缩玫瑰花一样的脸,会在将来成长为她的彬彬,让她重新夺回作为母亲的荣耀。秋夫人抱着那孩子走在医院的走廊上,玉青和幺幺正在门口等她。
幺幺见到秋夫人春风满面的脸,不由感到一阵奇异的惊惧。玉青对秋夫人说,我不能把肚子里的孩子给你,那一万钱定金我会还给你的。秋夫人好像被她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似的,她说,无所谓了,你看,孩子我已经有了,定金你就留着吧。玉青摇摇头,说,谢谢秋夫人,可是那钱我是一定要还给你的。秋夫人优雅地叹了一小口气,她从包里拈出一张花花绿绿的卡片,递给玉青,然后就在人们簇拥下扬长而去。玉青问幺幺,卡片上面写了什么。幺幺说,这是一张邀请函。幺幺故作郑重地念道,尊贵的玉青女士,很荣幸邀请您莅临秋夫人的生日晚宴。
秋夫人的生日晚宴如期举行。
人们狂欢了一整天,被酒精熏得神魂颠倒。男人们涂着腮红,模仿女人尖酸地说话,女人们靠在青藤缠绕的回廊边,如同躺在软绵绵的云朵之上。
玉青和幺幺此时才来到山镜前,是陈皮唐开车带她们上来的。陈皮唐原本对玉青恼火极了,但秋夫人仍旧给了他一笔介绍费,他的气也就消了,他说,玉青,我最后帮你一次,以后别找我了。幺幺便嬉笑,她说,谁会找你这种做造孽生意的。陈皮唐说,怎么造孽,有人想赚钱,有人想要完整的家庭,我是在做慈善事业呢。他敲着方向盘,随口哼起了祥林嫂里的唱段:我不做强盗不做贼,你道我,这八十千钱从哪里来……唱到痴醉处,陈皮唐从裤袋里掏出半根烟,在皮夹克衣领上擦了擦,塞进嘴里,像叼着一个奶头,心满意足。玉青想起小时候她曾见过年轻的陈皮唐,割完水稻,坐在田埂上抽烟,脸上也是同样的神情。如今,他们离田地都已经很遥远了,再也没有人靠庄稼吃饭。玉青往车窗外看去,山涧深处是一片沼泽地,生长着毛茸茸的野果。那是野生猕猴桃,如同一串黄褐色的卵,垂挂在萧疏的枝叶间。
薄暮时分的山境别墅显得格外迷离,映照着宾客们猩红的面颊、华美的礼服,餐桌上的蜡烛都点亮了,与镜面构成了迷宫般交叠丛生的画面。幺幺闻到食物的香味从厨房里传来,她说,今天的晚餐一定有烤鸡,我闻到了大蒜和鸡油的气味,还有海鲜,我喜欢吃生蚝和扇贝。玉青把身上的钱拿出来检点了一遍,刚好是一万块,她原本把这钱藏在烂尾楼的墙洞里,或许是家徒四壁的缘故,始终没有小偷将它取走。玉青在人群中寻找着秋夫人的身影,然而酒醉的客人们在草地上摇摇摆摆,如同瞬息万变的迷宫,总是迷乱着玉青的脚步。幺幺已经习惯了这种眩晕,她觉得这里很像她想象中的巴黎花园,有漂亮愚蠢的男人女人,还有花草和香料的气味,有点儿淫荡,又有点儿天真。幺幺牵着玉青的手,在人群的漩涡中化为了两朵微弱的水花。
秋夫人独自坐在山镜的深处,从这里,她可以见到外面狂欢的景象,人们却见不到她。婴儿被包裹在洁白襁褓中,秋夫人有时推一推摇篮,有时伸出一根手指,碰碰那张初生的脸。秋万晋进来了。他见到纯净的房间,温柔的妻子和纯洁的孩子,秋夫人露出梦幻般的笑容。秋万晋终于厌烦透了,他说,你不要总是这样。摇篮在秋夫人手中晃得越来越凶,直到那孩子发出尖利的哭声。秋万晋按住了秋夫人的肩膀,他说,这不是你的孩子。秋夫人的笑容变得像玻璃一样,碰一碰就要破碎了,她说,你别碰我。秋夫人颤抖起来,秋万晋的手爬到她的脖颈上,她觉得浑身发冷,像一只即将被扼死的小鸟,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秋夫人原本是不信菩萨的。秋万晋总是把她关在衣帽间里,那里的地板镶嵌着一道道平行的金丝,秋夫人赤裸着脚尖踩在上面,就像走进了一只精美的鸟笼。只有在这座笼中,秋万晋会显露出阴柔的戾气,他在父母面前总是沉默不语,此时却掐住了秋夫人脖子,把她的脸按进沙发的暗红色丝绒中。有时候秋万晋弄得凶了,在秋夫人的脸和手腕上留下淤青。那么就要用更昂贵的粉底霜,在脸上反复按压几层,仍然是清透的。只要再扫上桃花粉的腮红,她就又成为了人人羡慕的秋夫人。可是有一天,秋万晋把她的额头往楠木桌上撞,秋夫人听见什么碎裂的声音,或许是她的脑袋,她模模糊糊地摸索,原来是楠木桌上磕出了一个浅浅的坑。那之后,秋万晋说,她变得不那么聪明了。秋夫人就叫人把那张桌子烧掉了。
枫叶转红时,秋夫人去寺庙游览。一个僧人告诉她,前世秋夫人是山中修炼的一只小蛇,秋夫人的丈夫是一丛野果树,每次果树刚结出果实,那小蛇就跑去将它吞吃掉。因此这一世要秋夫人嫁给他,还上辈子的因缘。从庙里回来,秋夫人觉得自己的心从此平静了,她已经窥破了世界运转幽暗的道理,甚至她情不自禁地同情起秋万晋来。她想,这个正在施暴的男人既愚蠢又可怜,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秋夫人把他的头搂进胸口,像对待孩子那样,用张开的手指梳他的头发。然后他们会长久地拥抱,秋万晋在她怀里抽泣起来。这时,秋夫人觉得自己是这座笼中真正的女主人。
那么,秋夫人是不应该觉得害怕的,当她发现自己正在簌簌发抖的时候,她一瞬间充满了对自己的愤怒。她知道秋万晋此刻不会哭泣,他是来抢走她的孩子的。秋夫人看着丈夫的双眼,那其中毫无情感波澜,像某种非人的东西,正在毫无知觉地朝向她。纯白的房间里涌进潮水,将秋夫人隔绝在无声的真空中,她听不清秋万晋口中在说什么。那潮水推动着她,命令她抱起自己最亲爱的婴孩逃跑。秋夫人第一次想要逃离秋万晋,原来她喜欢的是山镜别墅、生日晚宴、男人女人们醉醺醺的脸,而不是供给她这一切的丈夫。尽管这两者是玻璃的两面,正面是映着水晶灯的明镜,背面则是黑暗的水银。
秋夫人赤脚跑下楼梯,打开门,走进了喧闹的人群中。人们见到婴儿初生花瓣般的面容,便祝贺她,朝她举起酒杯,女伴们凑上来亲吻她的脸颊。没人知道秋夫人是在逃跑。他们只看见她的丈夫跟在后面,满脸焦急的神色,于是都嬉笑着起哄,拉起手来阻挡秋万晋的脚步,看他即将发怒时,又恶作剧似的推他向前,叫他去找秋夫人。
玉青的眼神和秋夫人的在半空中短暂地交汇,她见到秋夫人仓皇地转身,朝丛林僻静的深处跑去,于是想循迹追去。幺幺挥舞的手臂却停滞在空气中,有气无力地坠下了。玉青沿着幺幺的视线看去,见到一个盛装打扮的男人,他的右眼角有一颗显眼的黑痣,像粒发光的沙子,揉进了玉青眼中。玉青说,是那个人吗?幺幺说,是那个人。幺幺的口吻像做梦。男人消失在秋夫人的身影之后。
玉青和幺幺追上去的时候,见到男人正在拉扯秋夫人的头发,婴儿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茫然地发出尖叫。秋夫人叫他的名字,玉青才知道这就是秋万晋。秋万晋是她的买家,是巴黎花园的开发商,可她却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的模样。秋万晋像片看不见的阴影,从她身上掠过,玉青觉得窒息,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压着她的喉咙。幺幺冲上去,抱住了秋万晋的胳膊。玉青想跟在她身后,但她现在太笨重了,连一根枯萎的草茎,都能将她绊倒。玉青跌倒在地上,看着面前的三人如同困兽,奇异地缠斗在一起。秋万晋像是遭受了两只野兽的撕扯,它们将他啃咬得浑身流血。
玉青想起她在老家时听说的故事,有个强壮的猎户去山里打猎,无意中杀死了一只幼猫。深夜,一群野猫潜入了他的木屋,一小块一小块咬掉他的肉。到最后,那个猎人竟然丧命于远比他弱小的动物们。秋万晋逐渐丧失了力量和信心,他狂躁,用额头撞击幺幺的脸,嘶吼着掐住秋夫人纤细的脖子。玉青觉得肚子要命地疼痛,她想,她要做母亲了,这念头命令她重新站起来,走向背对着她的秋万晋。玉青伸手轻轻一推。秋万晋猛得失去平衡,在悬崖边上踩空了,骨碌碌滚了下去。起初他还在挣扎,后来就变成了一捆茅草或者一只麻袋那样的东西,温驯地顺着山体的弧度而下滑。
幺幺擦了擦流血的眼睛,趴在山坡边往下张望。幺幺问,他死了吗?玉青说,或许是死了。玉青掀起衣角,捂在幺幺的伤口上,把她抱在怀里。幺幺说,我要死了吗?玉青说,当然不会。她们发出凄惨而戏谑的笑声。秋夫人整理着散乱的发髻,她抱住双臂,迎风站着,仍然是那样优美,比花园中的红牡丹更艳丽,比白玉兰更高洁。秋夫人说,晚宴要开始了。
今天的晚餐比预定的时间迟了许多,不过不妨碍人们的雅兴,有时候,延迟比准时更能满足人们的胃口。秋夫人身着深红礼服,姗姗来迟,为大家表演了一曲女高音独唱。人们沉浸在她的歌声中,谁也想不起来要问秋先生在哪里。服务生端上大盘新鲜烤制的肉,配有汁水丰富的圣女果,散发出迷迭香和黑胡椒的香味,将人们早已餍足的胃口重新弄得贪婪。有人问秋夫人这是什么肉,秋夫人说是鹿肉,人们就又很满意地,发出意义不明的高声叫嚷,是鹿肉,我早就知道是鹿肉。
秋夫人悉心招待了用餐的客人们,她长袖善舞,将最难缠的人都哄得服服帖帖。秋夫人回到山镜内部的客厅。在那张属于她的新餐桌上,如今坐着玉青和幺幺。她们穿着破衣烂衫,脸要比口袋更干净,叽叽喳喳地说话,此时却像她久别的朋友。秋夫人把婴儿交给家政妇,然后落座。别墅外,人们准备了盛大的礼花,在天空炸开,瞬间映红半边山峦。亚马逊绿的桌面发出美丽而奇异的光。秋夫人的脸若明若暗。她举杯,说,现在我五十岁了。大家都举起杯来。幺幺说,生日快乐。玉青也说,生日快乐。玉青忽然想起了沼泽边的猕猴桃,摇曳着,就像在她心里摆动。玉青看向自己胸口那个黑暗的小洞,那些徒劳的愿望再次回到她的梦中。
晚餐开始了。戴假面的服务生将一碟什么东西放在桌上,他年轻,气质干净,像玉青的初恋情人。幺幺也在看他。玉青心里又有了恋爱的念头。那是一碟绿色果实。玉青在心里轻轻惊叹,真巧啊。那一定是猕猴桃,晶莹而肥厚,像颗多汁的绿心脏。玉青说,我一直想知道猕猴桃的味道。
-
道人-易乾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4-20 01:3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