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罗·格罗西:猴子
一
电话响时,尼科正在玩桌上足球。他在等经纪人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在等待的时候,他想着下午要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于是,他从衣柜的最里面拿出了那个绿色的旧盒子,那是姐姐在几年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尼科从来都没有学会玩桌上足球,他从小都很羡慕那些小伙伴,他们能在一张木板上,低头玩一个下午,第二天他们到学校时,会谈论起他们在巴西马拉卡纳运动场参加的决赛。
现在,面对那个绿色的盒子、胶合板架子,还有那些卡在活动机关里的小人儿,他还是觉得有种莫名的嫉妒,这种感觉和他在“巴利拉”桌上足球台前是一样的。他一直在想:假如一个人不会玩简易触摸足球,还有“巴利拉”桌上足球,那他就不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而这种情结会跟随他一辈子。
姐姐把简易触摸足球送给他的时候,尼科马上想到的是:这个礼物暗含着某种深意。他又想,管他呢,他打算尽早学会玩这个游戏。然而,那个盒子还是一直放在衣柜的深处。从根本上来说,一个人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的,这很难改变。那天下午,他觉得是一个重新实现儿时愿望的机会。尼科很随意地走向那张放电话的小桌子,眼睛看着触摸足球游戏的垫布,还有那些五颜六色、肌肉发达的球员。
“喂,安吉拉吗?”
“你好,尼科,我是玛利亚。”
“你不是安吉拉吗?”
“不是,我是玛利亚。”
“见鬼,我真希望你是安吉拉。”
“好吧,我很遗憾。假如你愿意,我可以假装是她,但是我不认识她。她是谁?”
“我的经纪人。我在等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我很遗憾,我不是她。”
“是啊,我也觉得很遗憾。”
尼科想了一会儿。
“对不起,你是哪个玛利亚?”
在电话的另一端,尼科听见一阵笑声,但是笑声并不欢快。
“皮耶罗的姐姐。”
“皮耶罗的姐姐?”
“是的,你还记得皮耶罗吗?他是你朋友呀。”
“是的,当然啦,只是……算了。他怎么样了?”
尼科第一次见到玛利亚的时候,她正躺在花园里一张藤编的小沙发上。她当时身上穿着一条很轻盈的黄色裙子,在微风中轻轻飞舞,头上戴着一顶非常宽大的草帽,遮住了她的脸,挡住了太阳。她好像是菲茨杰拉德的小说里的人物,手里拿着一本简装版小说,书很厚。尼科一下子就爱上她了,此后很多年玛利亚都是他的梦中情人。就像每个男孩在青春期,或早或晚都会碰到一个神秘的、无法拥有的女人。
“还不错。”玛利亚说,“你呢?”
“嗯,也挺好。你知道……”
“当然。”玛利亚说,她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实际上,尼科有点儿怀疑:他那种超现实的生活,周围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还有那种光怪陆离的生活,她真的知道吗?但是实际上,大家都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工作怎么样了?”玛利亚问。有些人在说到“工作”这个词时,会用一种很特殊的方式,会稍微改变一下节奏,用很难察觉的变音,让这个词听起来很可笑。
“可以说不错。我正在等经纪人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总之,事情在向前发展。”
“你的工作应该挺有意思的。”
“算不上,”尼科说,“不过总的来说,比在煤矿上工作要好一点。”
玛利亚又笑了一下,尼科也笑了,两个人都没说话,让那种心照不宣的俗套感过去。
“你听我说,尼科。我需要和你谈一下我弟弟的事情。”
“当然,你说吧,他又失踪了吗?我没有见到他,我们已经至少有一个半月没有通过电话了。我听说你们一起去度假了。”
“是的……不……是这样……你听我说,皮耶罗做起猴子来了。”
“他做起什么来了?”
“猴子。”
“猴子吗?什么意思?我没懂。”
“今年夏天的时候,他忽然间趴到地上,开始和猴子一样吱吱叫。开始的时候,大家觉得很好玩,像是游戏一样。但是后来,他就一直没停下来。”
尼科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眼前,浮现出皮耶罗花花绿绿的怪异形象,又浮现了一系列猴子的形象,这两样东西好像很难交融在一起。
“尼科,你在听吗?”
“是的,但是……”
“是的,我知道。”玛利亚说。
尼科又沉默了几秒钟。
“我很难想象这件事。”
“是呀,我知道。”
玛利亚没有意识到:尼科觉得和她通电话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皮耶罗的事情反倒没有让他觉得很奇怪。就好像那件关于猴子的事情,已经马上镶进了一个超现实、戏剧性的区域,可不可信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
“我想,你可以过来看看他。”
尼科一下子坐在沙发上,差点儿笑出声来。
“尼科,你还在吗?”
“在呢。”尼科强忍住了笑,说道。一想到要去看他那个扮演猴子的朋友,这时候,他只觉得很好笑,加上他姐姐严肃的语气,就更加好笑了。
“我先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一下,一有空我就过来。”他说。
“太好了,我们等你。”
尼科把电话挂上,然后待在那里,盯着话筒看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他从沙发旁边的小桌子上拿过一支橙色的、啃得不像样的旧铅笔,他通常用这支铅笔画画儿。他把铅笔横着叼在嘴上,然后用目光搜寻整个房间,他心事重重。他眼睛里看到的每样东西,都好像和皮耶罗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联。
有些人和你相处很长时间之后,他们会进入到你的世界里,通过某种方式成为你的一部分,影响着你所做的事情。尽管你可能和这个人已经很少见面了,但是他们的影响依然存在。就好像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皮耶罗,现在他们已经几乎不见面了,不管尼科愿不愿意,那位不安分的朋友都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尼科的眼睛又回到电话上,他拿起听筒,拨了一个号码。
“喂。”
“你好,安吉拉,我是尼科。”
“你好,尼科。”
“有什么消息吗?”
“尼科,你半个小时前刚给我打了电话。”
“是的,我知道。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没什么消息。”
“‘星星电影’公司那边也没有消息吗?”
“你还在等其他消息吗?”
“没有,可以说没有。”
“好吧,那还没有消息,‘星星电影’公司也没有消息。你想每半个小时就给我打一个电话,一直到有消息出来吗?我想告诉你,估计还得几天呢。”
尼科想象着:安吉拉坐在她的皮沙发上,舒舒服服待在她那位于台伯河岸上的漂亮办公室里。他想象她把听筒放在肩膀上,她说话时,时不时会发出不耐烦的声息,做出一些讽刺的表情,尤其当她秘书在场的时候。安吉拉并不是一个和蔼和亲的人,但是她的辛辣刻薄中,有一种尼科无法缺少的东西。她是一个肥胖的女人,子宫里面全是水泥,在她生命的某个时刻,她决定:做一笔好买卖,要比和男人睡觉好得多。她是那些成功地自我解放的女人中的一个,她们不会做饭,也不会读书,但是她们会戴着爱马仕丝巾出门,她们通过阅读星期天的《二十四小时太阳报》上的文化专栏提升自我。实际上,尼科不用和她上床,安吉拉也会尽一切努力,让他赚大钱,因此,她子宫里全是水泥,她把生意放在首位,这并不是一件让人遗憾的事情。
“不,你听我说,我想告诉你,我这个周末要回家一趟,你觉得这会是个问题吗?”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问,这个城市会不会想念你?”
“安吉拉,拜托了……我说的是‘星星电影’。”
“好像手机已经发明出来了吧,没有人告诉你吗?”
“你知道的,我没有手机。”
“或许是时候,该买一部了。”
“我觉得现在还不需要,但是我会考虑的。”
“好的,恭喜,欢迎你来到二十一世纪。”
尼科在那里,咬了咬他的铅笔。
“你知道,我要去看一个朋友,他扮起猴子来了。”
尼科在想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但是他觉得很好奇,想知道这句话能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啊!玩得愉快。”安吉拉说。
“就这些吗?”
“‘就这些吗’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我要去看一个朋友,他扮起猴子来了。”
“是的,我明白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
“哈!说实在的,这事儿和我没什么关系。”
“但是,他真的在扮猴子,吱吱乱叫,其他表现也和猴子一样。”
“尼科,我很荣幸,但是……”
“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呢?”
“你想说什么?”
“假如你的朋友扮起猴子来,你会怎么做呢?”
“尼科,我不知道。我是你的经纪人,不是你的心理分析师。”
“但是,关于这件事情,你总有个人的意见吧,见鬼!”
“尼科,别大声嚷嚷。”
“对不起。”
“算了吧。”
沉默。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的朋友。那个扮猴子的朋友。”
“尼科,我不知道。我们的对话已经变得超现实了,我讨厌这种超现实的对话。因此我才做了经纪人。”
“那你就这样蒙混过去。”
“怎么蒙混过去?”
“你的朋友开始扮起猴子来,你能想到的最聪明的话,就是‘我讨厌超现实的对话’?”
“不,我是说给你听的,我没有任何朋友变成猴子。”
“是的,但是……”
“尼科,你抽根大麻吧,大家都说很管用。现在,对不起,我有事情要做,我得走了,我得撑着这个烂摊子。你要好好的。”然后她挂上了电话。
尼科在那里,盯着话筒看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挂上电话。他想起在电影里,人们总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挂上电话,他一直觉得这种做法非常不礼貌。实际上,这一点儿也不好,尤其是你的经纪人这么做的时候,更让人觉得糟糕。尼科认识其他一些有经纪人的人,在谈起他们的经纪人时,就好像在谈论朋友。尼科想,他的经纪人有所保留,并没有对他敞开心扉,这是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还有,安吉拉在他的面前,总是有一种母性的骄傲。尼科心里琢磨了一下,最后他确认,这样对他来说更好,他并不希望和经纪人建立一种虚伪的朋友关系。
尼科从嘴上拿下铅笔,又想了想皮耶罗和猴子的事情。他想着在这样一个消息面前,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他刚才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欣喜,他想着应不应该这样。他在想,自己是应该表现出担心,还是遗憾,或者说应该感觉到沉重。他经常想,他在生活中面对这样的戏剧性事件,或者是类似的变故,他的反应正不正常。在那时候,他只是觉得很好奇,很愉快,几乎很欣喜,对这件事情充满兴趣,因为这件事,无论如何会为他平淡的生活添加一丝色彩。
忽然之间,他感到一种强烈的需要,想回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想知道,还有没有别的让他吃惊的事情。他又重新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喂。”
“你好。”
“你好。”
“你好吗?”
“很好,说吧,什么事儿。”
“我就是想打电话给你,想知道你怎么样了。”尼科绕了一个弯子,说。
“啊,我和一个小时前差不多。有什么事儿吗,亲爱的?”
“没事儿,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就这些吗?”
“是的,差不多。”
“什么事情出了问题?”
“不,没事儿,就是我今天应该回家一趟。”
“怎么?”
“我得回家……”
“是的,我知道了,但是你得说理由啊。”
“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原因。”
“啊,是吗?什么原因?”
“我的一个朋友开始扮起猴子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我听过的最白痴的借口,我告诉你,你的想象力已经不能和刚开始一样让我发笑了。”
尼科把话筒从耳朵上拿开一点点,看着天花板。
“我向你发誓,我说的是真的。”然后他说,“他姐姐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
“你这个朋友是谁呢?”
“他叫皮耶罗。”
“为什么每次我们要出去过周末时,你的这个朋友、那个朋友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
“我有很多朋友。”
“别犯浑,尼科。”
尼科眨了眨眼睛,想尽量保持平静。
“无论如何,这个朋友,我一定和你说起过。”
“就是那个扮起猴子的朋友?我不记得你说过,如果说过,我会记得的。”
“刚开始的时候,他不扮猴子。他是今年夏天才开始的。”
“你这个朋友,开始是做什么的呢?”
“你想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是的。”
“为什么?”
“尼科,你不要让我发火。”
“他什么都干过。”
“我从来都没有听你说过这个朋友,你都没办法很快说出他的一个比较可信的职业。我对你说过,扯谎会让我冒火。”
“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谎。”
“这是你说的。”
这真是件折磨人心的事情。想了想,尼科根本想不起来这个关于扯谎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只知道,他那个非常大度、善解人意而且幽默风趣的女朋友,忽然间就变得疑心很重,对尼科所说的话表示怀疑。她确信他在说谎。一开始,尼科想,这可能是阶段性的,她可能觉得压力很大,只是需要发泄一下。然后,她还是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后来,尼科试着真的说了一些谎,还挺奏效的。
然而,那天他想诚实一点。
“就是那个朋友,他才华横溢,除了干其他事儿,他还画画。”
“啊,就是爸爸死了,到处惹事的那个?”
“是的,就是他。你看,你记起来了吧?”
“我还是不相信,你说的这个朋友的事。”
尼科把听筒放在了他的大腿上,看着房间的另一边,就好像那里有一个人似的,他有些不知所措。有时候,面对这些怀疑和不信任,他会感觉到一点温柔和关切。但是那时候情况不一样,就皮耶罗扮猴子的事情,那时候他只想对着他女朋友干脆地笑两声,然后挂上电话,坐上第一趟火车回家。
“你听我说,贾达,我们别胡扯了。”尼科说,“有什么事情让你不爽?现在我不想开玩笑,我们要开诚布公,为什么你要那样指责我?”
“因为每次我们要一起做一件愉快的事情,想弥合我们之间的关系时,你总是有无法推掉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们需要弥合我们的关系。”
“对不起,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去那不勒斯干什么?”
“也许要在天冷之前,在海边过一个周末?”
“我想说事情并不是这样。”
“啊,很明显,有些事情我蒙在鼓里。”
“对不起,你没有注意到,我这几天特别柔情蜜意?”
“是啊,事实上,你就是变温柔了。我在想,那个今天早上把咖啡端到我的床前的女人去哪里了,你能不能叫她来接电话?她应该就在你那里。”
“尼科,别犯浑。”
“贾达,我不会跟你去那不勒斯。我不知道你的不满、那不勒斯、你的柔情蜜意,这和我们必须弥合情感,到底有什么联系。”
“尼科,你想想,为什么这几天我对你态度那么好?”
“我想象一下,一个正常的回答可能就是‘就这样,我就是想温柔一点’,这个答案说不过去,对不对?”
“不,我想是说不通。”
尼科眨了眨眼睛,他觉得很累。他本来想把话筒扔在沙发上,然后走出去,连大门都不关。
“那么,你跟我说说,因为我想象不出来。”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对你非常好,是想推动一下我们的关系。”
尼科还在想她提到的情感危机:贾达忽然的温柔和他们在那不勒斯过周末之间的联系,忽然间他觉得自己无意参加了一场演出,一场他所不知道的演出。他等了几秒钟,用手指摸了摸紧闭着的眼睛。
“对不起,贾达。”他最后说,“你们女人,就是这样让自己纠结死的。”
“去你妈的,尼科。”
在十几分钟里,尼科第二次被人挂了电话。然而,这一次他有种非常天真的满足感。
尼科不紧不慢地把听筒挂上,他有点儿心事重重,想着他应该怎么对待皮耶罗的事情。这件事情已经给他和经纪人、女朋友的关系都造成了麻烦,他是不是应该觉得愤怒,或者说,他是不是应该感谢皮耶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他今天的生活增添了一丝光彩。他想为什么贾达会那么出奇愤怒,就因为猴子的事情,还有那不勒斯的周末旅行?他在想,那是不是内分泌失调造成的结果,或者说是女人那些特有的问题,比如说更年期综合症发作?
他转过脸,从桌子上拿过通讯录,翻了一下,把话筒放在肩膀上,拨了一个新号码。
“这里是医疗所,晚上好。”
“您好,医生在吗?请让她接电话。”
“您是谁啊?”
“她的一位前任。”
“当然,请等一下。”
尼科觉得很满意,说自己是女医生的前任,这让他洋洋得意。过了十几秒,他听到那边有人接了电话。
“喂。”
“你好,齐娅拉,我是尼科。”
“你好,尼科。你觉得打电话到工作场合,然后介绍自己是我某个前任,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不合适,但我是第一次这样说,我得说我很喜欢这种感觉。以后我会经常这样做。”
“好主意。你怎么样了?”
“还不错。齐娅拉,你听我说:一位三十岁的女性,有没有可能提前进入更年期,忽然发病呢?”
“尼科,首先,更年期就没有忽然发病这一说;其次,我得说,三十岁出现更年期症状,基本没有可能。你为什么问这个?”
“哦,我只是想知道。你听我说,还有那次我们一起去巴黎,我们一起去旅行,是不是因为我们要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不,我们去,是因为我们想去参观欧洲迪斯尼乐园。”
“就这些吗?”
“是的,就这些。”
就这样,尼科觉得,这些话里有罗西尼电影的感觉,还存在会说这些话的女人吗?
“齐娅拉,”尼科说,“我们俩是怎么分手的?”
“尼科,是因为你找别人了。”
“嗯,是真的,我很遗憾。”
“你不要担心,我也找了别人。”
“啊,太好了。过得怎么样?”
“还不赖,现在他已经成了我的丈夫,我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这时候,尼科有点嫉妒那个他不认识的男人,他想象着自己在那幅动人的家庭画面里的情景。然后他又想: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去找了另一个女人?其他事情他都想不起来了。
“真的吗?”尼科说,“太棒了!我想我们要复合,想都别想。”
齐娅拉笑了一下。
“是呀,我想没有可能了。但是,你要来我们家吃晚饭,我会很高兴。”
“我会考虑的。”
沉默。
“你和女朋友出问题了吗?”齐娅拉问。
“是的,不仅仅是和她。我的一个朋友开始扮起猴子来。”
“怎样?”
“我的一个朋友开始扮起猴子来。”
“什么意思?”
“就是他开始吱吱乱叫,像猴子一样,我想他是疯了。”
“操。”齐娅拉说。尼科听见她在向一个人道歉,让那人等一下。
“尼科,我很遗憾。”齐娅拉接着说。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情很糟糕。但是,谁知道呢,可能这样他自己会觉得好一些。”
“是的,可能是。”齐娅拉不太确信地说。
“尼科,对不起,我得挂了:我正在出诊。”
“你是说,我们说话的时候,你正对着一个病人的屁股?”
“是的。”
“你的职业真棒。她身材怎么样?”
“再见,尼科。”
“再见,齐娅拉,好好的。”
挂上电话的时候,尼科觉得齐娅拉在笑。让一个女人笑,真是一种不错的感觉。
二
尼科坐上火车,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餐吧,面前摆着一杯啤酒,眼睛看着外面的树木、小山、隧道和铁路旁边的道路。他尽量什么也不想,不去想安吉拉,不去想他正在等待的“星星电影”的电话,不去想假如那个电话不打过来的话,他怎么付水电费和房租,也不去想贾达、那不勒斯的周末、早上贾达端到他床前的咖啡,还有她最后说的“滚蛋”。他控制自己,尤其是不去想皮耶罗,他不想破坏那个奇怪但是很具体的场景——假如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想用自己那些生锈的、没用的影像来干扰那个场景。
到达目的地之后,他马上就坐上遇到的第一辆出租车,他把皮耶罗家的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
“那是您家吗?”他们刚一出发,出租车司机就问。
尼科把目光从外面来来往往的人身上收回来,从后视镜里看着出租车司机。
“对不起,你说什么?”尼科问。
“这个地址,是您家的吗?”
“不是,”尼科说,“是我朋友家。”
出租车师傅点头,然后通过镜子看了一眼尼科。
“真遗憾,”他说,“那是一个很棒的地方。”
尼科笑了一声。
“是啊,真是遗憾。”尼科说。从根本上来说,基于现在的状况,他并不确信那真的遗憾,但他还是那么说了一句。
“他扮起猴子来了。”然后尼科说。
出租车司机又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司机的眼睛是黑色的,眼窝很深,眼周有十几道很深的皱纹,他一生中应该没少笑。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出租车司机问。
“我的朋友,他今年夏天扮起猴子来,后来一直都没停。我正要去看看他,看能不能解决问题。”尼科说。
出租车司机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现在的人啊,总是异想天开,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过了一会儿,出租车司机说。
尼科看了他一眼,在想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几乎就要开口询问了,但是他又想,事情该是怎么就怎样吧。另外,他也不想说话。他又开始看窗外。出租车离开了市里,向小山丘驰去,午后暗淡的阳光,给周围的一切涂上了一层忧伤、压抑的色彩,像有些电影的最后结局。
当他们来到栅栏门前,出租车司机问要不要把他送到房子前。尼科说不需要,他付了钱,说了谢谢,然后下车了。他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看着出租车司机在一个宽阔的地方掉头,然后沿着一条很窄的柏油路下山了,路两边是别墅花园的石头墙。
尼科转过身,看着皮耶罗家别墅的巨大栅栏。他想起了他第一次进去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个小男孩,那种感觉,就像进入了一个神奇、迷人的地方。
他靠近栅栏,按了下那个铜质的门铃,门铃上面有一个没有写名字的牌子。过了至少一分钟,他才听到门铃对讲机刺刺拉拉响了起来,有人问:“谁?”
尼科听出来,那是玛利亚的声音。
“我是尼科。”尼科低着头,对着门铃说。刚才他感到的那种孩童般的狂喜好像一点点消散了,当他的食指按到那个铜质门铃上时,就已经彻底消失了。
“啊,太好了!进来吧!”对讲机还是在嘶嘶叫。
那道巨大的栅栏门抖动着,然后开始打开。
尼科想,看到一个私家花园的大栅栏门打开,总是有一种神奇的、了不起的感觉。
尼科来到小路的尽头,玛利亚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她站在深色的木头门前。尼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来这栋别墅了,也许有好几年了,他在想,怎么可能每次来,都会觉得这栋别墅变大了呢。
玛利亚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漂亮。她穿着一条深色的麻布裤子,那条裤子穿在别人身上,可能会显得太宽松。她光着脚,上身很简单地穿了一件白衬衣,腰上打了个结,袖子是挽起来的。她衬衣上面的几个扣子没扣,能隐约看到乳房的形状,黑色的头发扎了起来,看起来很精神。
“你好。”尼科说,他在入口的石头台阶前停了一会儿。
“你好。”玛利亚回应了一句,那时候,尼科感觉到她对自己挤了挤眼睛。
尼科心想:为什么有的人看起来总是那么优雅和迷人,他们本应该显得懒散才对。他在想,他们是不是上了一门特殊的课程,或者那只是遗传的缘故,没有别的。
尼科走上台阶,然后张开双臂拥抱了玛利亚,他意识到,那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在他和皮耶罗二十多年的交情中,那是他姐姐第一次距离他一米之内。
“你看起来很精神。”他们拥抱完毕,玛利亚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道。
“你也一样。”尼科微笑着说。玛利亚微笑了一下,但好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样,她转身进了房子。
“谢谢你这么快赶过来。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谁知道呢,可能你……”
“别说这些客气话。”尼科说。他本来应该说一些更聪明的话,但是在那时候,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想到皮耶罗那里去,然后亲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在哪里?”尼科问。
玛利亚转过身,看了他一下,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他在上面。”她说,“我妈妈说她想见见你。”
尼科一点也不想见皮耶罗的妈妈,特别是在这种时刻。
“当然。”他说,“我也想见见她。”
玛利亚又尴尬地微笑了一下,她忽然转过身,用脚尖走路,向客厅走去。
红色的夕阳从落地窗户照进来,给大客厅涂上光彩,大厅里有很多彩色的抽象派油画,还有很多皮沙发。
整个大厅都笼罩在一种橙黄色的光芒里,这和客厅的装修非常不协调,也让这个会面更加难堪。在客厅中间,皮耶罗的妈妈坐在一张大沙发上,她靠在扶手上,正在那里缝着什么东西。
“尼科拉,亲爱的!”她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让我亲一下。”
尼科尽可能地微笑,向她走去。
“你好,米里亚姆。”他走到她跟前,说。
皮耶罗的妈妈伸出手,把尼科的脸揽过来,亲了一口。
“真是一个大大的惊喜!皮耶罗一定会高兴得要命。”她瞪大了眼睛,好像要弄明白他的心事。
“也顺路,我正好经过这里。”尼科说。
皮耶罗的妈妈点了点头,微笑着,非常愉快。
“你能过来,真是太好了!你最近怎么样?你还是在剧院工作吧?”
尼科从来都没有在剧院里工作过。
“当然。工作再辛苦,但总得有人干。”尼科说。他一直都梦想说那句话,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在这个情景下,好像说什么都可以。
皮耶罗的妈妈笑了一下,捏了捏他的脸蛋,然后转过身对着玛利亚。
“这小子还是那么可爱!”她说,然后又转过脸来,看着尼科,“你一直都是……”
“灯光师!”尼科说。
“真棒啊!你听见了吗,玛利亚?”
尼科点了点头,抿了抿嘴。玛利亚看着她妈妈,皱了皱眉头。
皮耶罗的妈妈继续微笑着,看着尼科。尼科一直在点头,玛利亚一会儿看她妈妈,一会儿看尼科。最后,尼科看了一眼房间,说:
“一切还是老样子,嗯?”
“是呀!”皮耶罗妈妈的声调忽然变得很高,“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玛利亚把一只手放在她妈妈的手臂上。
“真是美好的时刻。”她妈妈放低了声音说。
尼科在想,米里亚姆心里是不是也在想她把尼科从家里赶了出去的事情,她用一个扫把轮他,禁止皮耶罗和他见面。
“是呀,”尼科说,“美好的时刻。”
然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我现在想去看看皮耶罗,”尼科对玛利亚说,“你们看可以吗?”
“当然啦!”米里亚姆说,“玛利亚,你陪他去?他见到你,不知道要多高兴。”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尼科。
对于尼科来说,他有点儿怀疑,也许这一切都是一场玩笑。当玛利亚把他从客厅里带出来,他有一种冲动,就是想看看四周有没有一些隐秘的摄像头,还有一些虚设的镜子。
玛利亚带着他走到那个宽阔的入口,然后走上那些深色的木头台阶,走了几个台阶之后,她的头偏向一边。
“你知道,她还不能接受这个事情。”她说。
尼科看了她几秒,什么也没有说。他在想,在这个神奇的身体里,到底有没有灵魂。
“当然。”他说。
在台阶的尽头,玛利亚向右转,在一道长长的走廊里,她停在了皮耶罗的房间门口,就是尼科在里面睡过几十次的房间。
“我们到了。”玛利亚说,她把手放在那个深色的钢质门把手上。尼科看着玛利亚,他有一点点担心和尴尬,她微笑了一下作为回应。玛利亚轻轻地敲了一下木门,把门打开了。
“皮耶罗?”她轻轻地说,“有人来看你了,你快来看:是尼科。”
门上还贴着一些画报,是Kiss和Depeche Mode两个乐队的宣传画。门开了,里面是奶油色的地毯,还有一张单人床,深色的木头书架,上面堆满了碟片、书籍还有其他玩意儿,房间最里面是一扇大窗户,窗户外面是一个小阳台。
他就在那里,在床后面,在窗户面前,被窗外的夕阳照亮。从门这边只能看到一个背光的影子,他蜷缩着躺在地上,正在那里玩地板上的东西。皮耶罗的脸转向尼科和玛利亚,他的嘴向前伸了出来,撅成一个圆形,他摇晃着脑袋,嘟囔了两三声,他的脸整个皱了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来,拍了两下额头,当他的目光又回到地板上,他的身体在轻轻地左右摇晃。
尼科很严肃,他从远处看了这位老朋友几分钟。
“嘿。”尼科最后说。
玛利亚看着尼科,她几乎都要哭了,尼科向前走了几步,进到房间里。
尼科经过那张床,靠近皮耶罗。他赤身裸体,蜷缩在床边,在那里玩一堆开心果壳,真像一只猴子。皮耶罗抬起眼睛,忽然间张开嘴,露出了所有牙齿,又马上低下头,嘟囔了几声,把两根手指伸到开心果壳堆里。
“你好,皮耶罗。”尼科又说。
皮耶罗抬起头,用那种怪异的方式微笑了一下,又低下了头。最后,他用胳膊和腿撑地,肩膀碰到了尼科的腿,又回到原处,在果壳面前,嘟嘟囔囔。
“可能让你们单独待一会儿比较好。”玛利亚在门边说。
尼科转过脸来,看着她,她的眼神很忧伤,嘴唇上带着一丝尴尬的微笑。
“好的。”尼科说,“可能这样好一些。”
玛利亚从房间里出去,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尼科看着她消失,然后又盯着门,看了几秒钟。他回过头看皮耶罗,他的朋友正用那些果壳在堆一个什么东西。
他们最后一次打电话的时候,皮耶罗在伦敦出差,他让尼科去伦敦找他。
“现在不行。”尼科当时是这么说的,“你回意大利来吧。”
“操,尼科,我真想回去。我想回意大利,什么也不想,先玩上几天。为什么我们不离开呢?”
尼科那时候想笑出声来。
“皮耶罗,从十二岁开始,你就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你他妈到底想去哪儿呢?”他是这么回答的。
“好吧,我也不知道。随便去哪里,比如说去澳大利亚。”
“你变成基佬了吗?”
“还没有,但我正想着呢,为什么?”
“因为这种话一般是说给一个女人的,我才不会为你捡肥皂!”
皮耶罗笑了一下。
“那也不赖嘛。”他说。
“什么,我的屁股?”
“不赖。不,我说的是抛下一切,然后离开。”
尼科想了一下。
“我们非得去澳大利亚,才能抛开一切吗?”
这时候,皮耶罗也想了一下。
“不,可能不行。但是,那里要酷一些。”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海浪。”
“那又能怎样?”
“可以冲浪啊。”
“皮耶罗,你不会冲浪。”
“我知道,总可以学的。”
“去你的。”尼科说。
“因为那里人很少。”
“好吧,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可以说,最好的理由。”
“是的,最好的。”
他们俩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尼科?”皮耶罗又接着说。
“说吧。”
“你觉得,我们的梦都去哪儿了呢?”
“梦?什么梦?”
“我不知道,总会有一些梦。”
“我梦想有一辆四驱的‘熊猫’。”
“然后呢?”
“我现在有一辆四驱的‘熊猫’。”
皮耶罗笑了一下,但不是很肯定。他们又沉默下来。
“嗯。”他最后说。
“皮耶罗,”尼科说,“我们的梦,被那些比我们来得早的人粉碎了。”
皮耶罗沉默了几秒钟。
“可能,我们应该生活在六十年代。”他说。
“是啊,现在我们会失望。最好这样,我们生来就失望,就这样。”
“嗯。”皮耶罗又说。
“皮耶罗。”尼科说。
“说吧。”
“我觉得你应该吃个三明治。”
“可能是吧。”皮耶罗说。
尼科坐在皮耶罗边上,背靠着床。过了几秒,皮耶罗又叽咕了一下,把一些果壳推到尼科跟前。尼科用一只手抚摸着那些果壳,低下头,想看着朋友的眼睛。皮耶罗把嘴唇撅起来,用手拍了两下额头,摇晃着身子,把四个果壳一个挨着一个排成一排。
尼科看到他的面孔皱了起来,便嘀咕了一声,把两个果壳放在皮耶罗前面,跟刚才的一排垂直,好像要重新摆一排。皮耶罗嘀咕了一下,用手拍了拍额头,用腿支撑着身体,伸手拿了另外两个果壳,排成一排。最后,他摆出了一个四方形。
他们这样持续玩了很长时间,皮耶罗放一个果壳,尼科在旁边也放一个,然后皮耶罗又摆一个,直到后来摆出一个造型:一颗星星、一个圆圈,或者其他的形状。他们一直这么玩,直到完成那幅奇异的果壳图画。最后,皮耶罗嘀咕了几声,用手拍拍额头,用那种猴子的方式微笑,整个脸都皱成一团,露出全部牙齿。有几次,他把头靠在尼科的肩膀上。上一次他这么做是十几年前,他们从一个酒吧里出来时,他完全醉了,开玩笑说让尼科带他回家。
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尼科把一只手放在皮耶罗赤裸的肩膀上,说他该走了。皮耶罗没有抬头,他用手挠着耳朵后面,嘀咕了几声,声音很小。尼科在那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看了皮耶罗几秒。然后,他把目光转向另一边,站了起来。
他出房间的时候,又看了一眼皮耶罗,他的手还在门把手上。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灯光让这一切显得更加荒谬。
尼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玛利亚正坐在楼梯的尽头。
“怎么样?”当尼科走近时她问。她抬起头看着他,并没有站起身。“你觉得他怎么样?”
尼科把手放在口袋里,慢慢走下两个台阶。
“嗯,”他说,“他在扮猴子。”
玛利亚盯着他,没有说话,好像有点儿失望。
“是的,但是……”
“我不知道,玛利亚。”尼科说,“我真的不知道。上一次我和他通话的时候,他诅咒他的工作,现在他在扮猴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玛利亚继续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你能不能帮我叫一辆出租?拜托了。”尼科又说。
“当然。”玛利亚站起身来,脸上堆起一个微笑。“假如你愿意,我可以开车送你。”她站起来,又补充了一句。
“不,谢谢,一辆出租车就好了,真的。”
“明天你还来吗?”
尼科看了她一眼,想了一会儿。
“当然。我会过来的。”
玛利亚点了点头,微笑了。她走向客厅,来到电话前,拿起了听筒。
皮耶罗的妈妈还在那里缝什么东西,用小针脚,带着军人似的决心。过了几秒,她抬眼看着女儿,也看见了尼科。
“嘿!”她喊了一声。她把手上的活放在一边,眼睛瞪得很大,看着尼科,说,“怎么样?你觉得他怎么样?”
尼科勉强微笑了一下。
“很好。”他点了点头。
“真的吗?我也觉得他状态不错!”
“是啊,我也觉得。”
“你不住几天吗?”
“是啊,我这次回来,整个周末都待在这里。”
“真棒!不知道皮耶罗会有多高兴!也许,你们可以出去吃点东西,喝点什么,就像以前一样。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很高兴。”
尼科在想,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米里亚姆现在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和她之前一模一样。
“嗯,可能会吧。”尼科说,“我们看看吧。”
“或者,你们可以一起去看电影,你们以前总是那么爱看电影。”
“当然。”尼科说,“这也是个好主意。”
玛利亚挂上电话,走到尼科跟前。
“莫斯科十三号,五分钟以后到。”她说。
尼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着一辆出租车。
“怎么,你要走了吗?”皮耶罗的妈妈问,她挠了挠额头,表示很遗憾。
“嗯。”尼科说,“已经晚了,我也没有通知家人我回来。”
“真遗憾。”皮耶罗的妈妈说,“我还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们吃点东西呢。”
“嗯,我知道。下次吧。”
“好吧,我们这一两天会再见面的。”
“当然,米里亚姆。我明天一有空就过来,我向你许诺。你要好好的。”
“谢谢,亲爱的。你也一样。”
米里亚姆又若无其事地拿过她的针线活。过了一会儿,尼科跟着玛利亚走出了房间。
“为什么你不在家里等呢?”她在门口问。
“不了,谢谢。我去栅栏门那里等吧,我想走走。”
“随便你。”玛利亚说,“我明天等你。”
“当然了。”尼科说,他走近玛利亚,在她的脸上吻了两下,然后出去了。
他听到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他感觉有人给他戴上了氧气面罩,外面的空气从来都没有像此时这么清新。
尼科坐上出租车,给司机说了他父母家的地址。他坐上车,看着外面飞驰而去的风景,尽量不想那些怪异的事情,也就是他在那所房子里感觉到的东西。
汽车经过一个拐弯,尼科又想起了以前他和皮耶罗骑着摩托车从那里经过,他们总是比赛看谁拐弯速度快。有一次,他的摩托车摔了出去,摔到矮墙上。每一次,他们在黎明时分,从某个聚会回来,都会停在那里,对着城市的全景,抽最后一根香烟。他还想起了皮耶罗摔倒的那次。他想,这时候他不愿回想太多往事。他看着窗外,把注意力集中在路上,还有那些擦身而过的车子。
下午在火车上,尼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他回来可能会好些,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想打电话。一想到忽然出现在父母面前,就像那种四处流浪、狂放不羁的儿子,他觉得很有趣,但是他从来都不这样。
莫斯科十三号面带微笑,把他放到了家门口。起风了,空气变得清凉。尼科四处看看没人,便把一只手从栅栏中间伸进去,找到门锁的按钮。做这件事总是让他感到很愉悦,就好像这些小秘密,让他自然而然觉得回到了家里,再加上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
尼科进到栅栏门里,爬上家门口的五六个台阶,按了大门旁边的门铃。他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慌乱的声响,他妈妈压低了声音在说什么,她向门的方向走来。
当尼科的妈妈打开门时,她有点儿气喘吁吁。她挂着一条围裙,上面是红色和白色的条纹。
“谁啊……?”
她正在舔手指,她的手还停在半空,嘴张着。尼科心想,这只是因为吃惊,还是因为被打扰了。
“嘿,妈妈,我是你儿子,你记得吗?”
尼科的妈妈用了几秒的时间,手和身体的其他部位才开始动了起来。
“我的宝贝!真惊喜!你来这里做什么?”
在妈妈身后,尼科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穿过客厅,上楼去了。
尼科眨了眨眼睛,很担心地看着他妈妈。
“妈妈,为什么爸爸光着身子跑到楼上去了?”
尼科的妈妈转过脸去,眉毛挑了起来,带着一种假装的好奇,然后又面带微笑,看着儿子说:
“我想他是去穿衣服了,宝贝。”
尼科想,他也没时间考虑这些。
“我怎么办,能进来吗?”尼科的嘴角扬起一个佯装的微笑,问道。
“噢,天哪,当然啦,宝贝,对不起!只是……你知道……”
尼科把外套放在进门的地方,跟着妈妈来到厨房。她正在用中式锅做些奇怪的东西,那个神奇古怪、底部凹进去的大锅,看起来好像可以煮出一些好吃的东西,但是尼科的妈妈厨艺却一般。尼科尽量回忆,妈妈是什么时候开始迷上东方料理的,但是他想不起来。他只知道,家里忽然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书、宣纸和一些红色的字,还出现了一些怪异的厨具和园林工具,五光十色,上面标着名字,充满异域色彩,还有蜡染的麻布裙子。尼科和他姐姐也讨论过这件事情。
“你觉得,妈妈迷上了东方,这件事情正常吗?”有一天他给姐姐打电话时问她。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所有那些关于东方的书、禅修还有日本料理等等。”
“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尼科,随她去吧。”他姐姐是这么说的。
尼科心想:爸爸光着身子待在客厅里,这件事情是不是和家里的文化革命有关,或者说他们开始吸大麻了?
“妈妈,”尼科问,“你和爸爸在家里吸大麻吗?”
尼科的妈妈正在锅里搅动一锅深色的蔬菜,这时候,她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儿子,有点不安。
“没有啊,宝贝。为什么这么说?你怎么会想起这个来?”
“就这样,今天对我来说,是很漫长的一天,对不起。”
妈妈用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面颊,尼科像小时候一样,坐在燃气灶旁边的铁高脚椅上,嘎吱嘎吱地嚼着他妈妈的试验品。
“你不要担心。”她说,又接着搅她的蔬菜,“你觉得这些够吃吗?”她最后问,有点儿忧虑。
尼科没有说话,他挑了挑眉毛,抿了抿嘴唇。
“我觉得不够,可能要加一些面条儿。”她说。
尼科探过头去,看了看锅里的东西,他在想这堆让人没有胃口的蔬菜里,没有一样能和面条相搭配。
妈妈看着尼科,又摸了摸他的脸。
“真是一个惊喜,”她说,又开始搅她的面条和蔬菜,“你怎么回来了?”她换了个语气,有点儿像审讯。
“皮耶罗扮起猴子来了。”
“嗯。”尼科的妈妈说,“真棒!”
尼科有点不安地看着妈妈。
“但是,这不好吧。”他说。
“啊。”妈妈说,她停了一下然后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对不起?”
“我说的是,这个夏天,他忽然抽风了,扮起猴子来。”
“什么样的猴子?”
“嗯,就是猴子:他蜷缩成一团,像猴子一样吱吱叫,像猴子一样笑,很怪异。”
尼科的妈妈又看着儿子,因为惊讶,她的嘴张着。尼科也很吃惊,他想,这是他回到家之后看到的最真实的表情。他妈妈又接着搅蔬菜。
“我一直都说,那是个很奇怪的小伙子。”她说。
尼科本来想说奇怪是一回事儿,操!扮猴子是另外一档子事儿,然后他又想,这一切不值得,他不想再谈论这件事情,他已经很疲惫了。皮耶罗的事情还有猴子的事情可能太简单了,不用费心去想。
过了几分钟,尼科的爸爸出现在厨房里。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穿着他通常穿的西装、领带和褐色的裤子。他又成了尼科所熟悉的那个衣冠楚楚、庄重的先生。尼科心想,他最好不要再回想刚才爸爸光着身子跑上楼梯的情景。
“你好啊,孩子。”
爸爸走到尼科的跟前,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两下。
“爸爸,你好。”
“一切都好吧?”
“嗯,还不错。你呢?”
“也不错。工作怎么样?”
“嗯,可以说还行。没什么问题。”
“太好了。”
沉默。
“我去看看新闻。”尼科的爸爸说。
尼科点了点头,爸爸从厨房出去,带走了一块面包。尼科的妈妈说,他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大家在厨房里吃饭,那样会比较温馨。尼科从长腿凳上下来,在和灶台连接的浅色木头吧台上,摆了三副餐具。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随便聊了几句,尽量把妈妈做的饭菜咽下去。爸爸又一次对儿子的工作情况产生了兴趣,尼科想让他了解皮耶罗的事情,但是没什么结果。
吃完晚饭,妈妈把碗碟放到洗碗机里,他们一起去客厅里,看电视上演什么节目。他们都坐在沙发上,尼科坐在中间,他时不时会转过头去看看他爸妈,想看看他们有没有那种尴尬的感觉:他们的目光稍微转了过来,但是很快又回到电视上,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
过了半个多小时,尼科说,这天他已经做了太多事情,他站起身,对他爸妈说他要去睡觉。他妈妈抬起眼睛看着他,带着满怀爱意的微笑,告诉他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床单是干净的……
“就像以前一样。”她微笑着说。尼科心想,他们为什么对旧时光那么着魔。
尼科点了点头,有点儿心事重重,转身走上二楼。
他的房间还是和以前一样,房间里还贴着“莫阿那”和“滚石”的海报、汤姆·威茨的照片,还有其他一些小男孩喜欢的玩意儿,没人有勇气把它们揭下来。
尼科开始在房间里转悠,他挪动一些摆设,拿起几本杂志。他看到一期《花花公子》的旧杂志,通过它,他第一次体验了高潮。他翻到有安娜·妮可·斯密斯那一页,看到她,他的身体就发生了奇迹。有那么一刻,他的确想回到过去,和他的第一个女人一起,在洗手间里自慰一番。然后他又想,他太累了,思绪纷飞,这个也搞不了。他脱了衣服,去洗手间刷牙。
他在衣柜里看到一件旧睡衣,穿上睡衣后,他钻到被窝里。他在那里看了几秒他的房间,他回想起以前,从同样的角度看上去,这个房间很不同。
他向床头柜伸出一只手,拿起电话,打给他的经纪人。她的电话关着,他想这样更好:假如她的电话开着,她接了电话,可能要骂他这个时候打过来,尼科不想挨骂。
他把电话挂上,又拨了一个号码。
“喂。”
“嘿,基友,你怎么样?”
“嘿,白痴。很好,你呢?”
听到那么正常、健康、放松的声音,这简直是一种享受,这个声音不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发出动物的叫声。
“嗯,还不错。还是通常那点儿事儿。”
“你丫回来干吗呢?”
“我会讲给你听。你明天干吗呢?”
“哦,现在还没有计划。”
“我们一起去吃个饭?”
“在哪儿?”
“我想想,维尼阿诺。我们在那儿见?”
“好地方。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再见,基友。”
“再见,白痴。”
尼科挂上电话,把电话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他想了一下,又拿过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这时候,尼科有点希望没人接听。
“喂。”
“喂,宝贝。”
“嘿。”
贾达的声音很疲惫,她有点忧伤,让尼科一时间觉得有一丝负罪感。
“你好吗?”尼科问。
“挺好的。你呢?”
尼科在床上伸直了身体。
“我不太肯定,可以说还行。对我来说,这是很漫长的一天。”
“是的,我知道。对我来说也一样。”
尼科在想她这些话里,有没有暗含别的什么意思,但又想,管他呢。
“真想玩一场壁球。”
“壁球?”
“是的,就是那种很蠢的游戏,对着墙打,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壁球,但这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他们都说,玩起来会出很多汗。”
“你从来都没有玩过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嗯,但是我一直觉得那是一件很牛逼的事情,在晚上,你可以发泄一下,就是那种对着墙壁,和白痴一样玩的游戏。假如你想一下,会觉得很滑稽,但是这会让你发泄情绪。”
贾达笑了一声。
“白痴。”她说。
尼科觉得,听到这样的话真让人愉快,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你的朋友怎么样了?”贾达问。
尼科想了一会儿。
“你的声音让人难以置信。”
“什么?”
“你的声音很棒。”
“啊。”贾达说,“你现在才发现啊?”
“不,我是说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你的声音太棒了。”
“为什么呢,通常我的声音不是这样?”
“不,通常你的声音很美,但是今天晚上……好吧。”
沉默。尼科想叹气,但是他忍住了。
“你的朋友呢?”
“嗯。”尼科说,“我的朋友在扮猴子。”
“是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他吱吱叫,用手拍着自己的额头,就像一只猴子。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天哪。”
“但是,看起来他还不赖。”
贾达沉默了一下,尼科在想她的态度。
“哎。”贾达说。
又是沉默。就好像两个人都想说些什么,但是又都太累了,说不出来。
“我们明天联系?”
“好的,我们明天打电话。”
“睡个好觉。”
“你也一样。”
马尔科就是那一类人:因为某种原因,在他人生的某个阶段,好像明白了别人不明白的事情,所以表现出一种持久的、显而易见的快乐。上完高中之后,他试着上了一段时间大学,他确信自己不适合上大学,于是就开始工作了。他做了各种各样的临时工来谋生,然后攒了一点钱,买了一张机票。他第一个目的地是南非。他出发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四早上,他好几个月之后才回来。
他就是那么生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四处浪荡,做一切能做的工作,攒一点钱就出发。他就像那些伟大的旅行家一样,激动不安地旅行。当他厌倦了在外漂泊的日子,事情发生了变化。他忽然间又出现在城里,尼科发现,这次他和以前不一样。他开始在一家餐厅工作,过了不到一年时间,他就开始经营一家小吃店。
他的生活,忽然间被香肠、面包、午餐冷盘、白衬衣,还有和那些来这里买东西的太太们的交谈所围绕。尼科一直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马尔科是在哪里找到了那种让他的心跳放缓下来的东西?他内心平静下来了,那种东西带来了祥和和安宁,让他表现得比别人睿智。尼科在想:他从哪里找到的那样东西,是不是在南方的某处大海、在新西兰的山上,或者说在他每天切割的火腿上?尼科一直决心要找个机会问问他,问他从哪里找到的那个东西;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后来单单想到要问这个问题,他都会觉得自己很蠢。
马尔科过来的时候,尼科正坐在一辆摩托车上,读报纸的最后几页。他起床很晚,和父母聊了一会儿,然后出门来,慢慢地走向维尼阿诺——他和马尔科约的地方。他先在一个报亭停了下来,买了一份报纸,然后又去了一家咖啡馆,在阳光下的露天座位上,好好吃了顿早餐。
“嘿。”马尔科说。
尼科放下报纸,扬起眉毛,看着他的朋友。
“嘿。”尼科回应了一句。
“怎么样?”马尔科问。
“什么怎么样?”
“我们要待在这里,像两个白痴一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一整天吗?”
尼科又看了他一会儿,微笑了,他从小摩托车上站起身。
“我们走吧。”他说。
他们沿着大路,走了五十多米,最后钻进一家用木头修葺的小饭馆里,外面摆着四张小桌子,放在人行道边上。
一个穿着得体的太太,她和这个地方有点不搭调,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很亲热的样子,就像一直认识他们似的,让他们坐在外面的一张桌子前。
他们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要了一瓶葡萄酒。
“你家里人还好吧?”马尔科说。
尼科用手抹了抹脸。
“你怎么样啊?”他问。
“恩。还不错,还是老样子。”
尼科笑了一声。
“安娜呢?”
“非常好,她在家里看孩子。她本来想过来和你打个招呼,但是她累得要死。”
“为什么?”
“昨天我们搞得很晚。”
“做什么了?”
“我们自己的事儿。你呢?”
“没有,昨天我挺早就睡了。我和我父母吃了晚饭,随便聊了一会儿。我回家的时候,我爸爸光着身子,待在客厅里,你觉得他这是怎么了?”
“怎样光着身待在客厅里?”
“我不知道。我妈妈来开门的时候,我看见他光着身子往楼上跑。”
“你爸爸?”
“我可以发誓。”
“他不是洗澡的时候也戴着领带吗?”
尼科又笑了一声。
“我想可能不是。”他说。
“他光着身子,在家里干什么啊?”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谁知道,可能你爸妈正在……”
“好吧,我懂了,算了吧。”
马尔科笑了一声。
“他们也挺可怜的。”马尔科后来说。
“为什么?”
“一个人在自己家里,不能想干吗就干吗,总是马上就有一个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儿来烦你。”
“是啊,比如说他们的儿子。”
“是啊,比如说。”
“但是很搞笑。”
“什么?”
“我总是在想,我父母这么多年了,他们还在一起,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现在,我觉得事情没那么奇怪了。”
“因为你看到你爸爸光着身子上楼去了?”
“是啊。”
“我不会附和你。”
尼科拿过一片面包放在嘴里,他看着马尔科的眼睛,想把自己想说的话理出点头绪。
“就好像,我忽然意识到,实际上我父亲是另一个人,比如说是一个可以光着身子待在家里的人,因此,他也是一个平常人,是一个可以和我妈妈一起生活三十五年的人。”
马尔科看了尼科几秒,扬起一边的眉毛。
“去你的。”他说。
尼科微笑了一下,转过脸看着那个老板娘,她走过来,手里拿着点菜的小本子。他们两个都要了里脊肉和土豆,都喝了一口葡萄酒,尼科玩了一会儿面包屑。
“皮耶罗扮起猴子来了。”尼科说。
马尔科沉默了一下,他的脸在宽阔的太阳镜后面,一动不动。
“我说真的。”尼科接着说。
“什么猴子?”
“今年夏天,他和他姐姐在一起,好像忽然间,他趴到地上,开始扮猴子。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笑了,但是他没有停下来。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回来了。昨天玛利亚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问我能不能回来看看他,看管不管用。”
“你看见他了?”
“是的,昨天下午。”
“他怎么样?”马尔科抬起墨镜,问道。
“挺瘆人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猴子:吱吱叫,用一只手拍打脑袋,蜷缩在地板上,玩一堆果壳。”
“玩果壳?”
“是啊,他把果壳放在一起,摆出一些形状。我和他也玩了一会儿。”
“你和皮耶罗一起玩了一会儿果壳?”
马尔科的脸拧成一团,做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是啊。”尼科承认。
马尔科看了他几秒。
“你确信,你不是在玩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尼科接着玩他面前的面包屑。
“最奇怪的事情是,”他说,“玛利亚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也以为不是真的。相反,不是真假的问题:我觉得这好像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一件奇怪的、好玩的、牛逼的事情,一件可以跟别人讲的事情。但是,当我进到那个房间的时候,我看见他……”
“什么?”
“我不知道,他看起来真像一只猴子。”
“但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马尔科。我一点想法也没有。我只知道,这件事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
吃完午饭,马尔科提出陪尼科去皮耶罗那里。他们开着那辆破旧的蓝色“菲亚特500”上山,这辆车以前是马尔科的妈妈的。
“你确信,你不想来看看?”下车前,尼科在皮耶罗家门口问。
“我就不上去了。”马尔科说,“或许明天吧。”尼科点了点头。
“代我问候他。”马尔科又说。
“当然。”尼科说。
“你要放心。”
“是的。”
尼科握了握马尔科的手,从车子里出来。看到朋友的车子慢慢离开,他走向皮耶罗家的大栅栏门。
他把手放在那有些起泡的灰色油漆上。以前,这道栅栏门是绿色的,然后成了褐色,最后成了现在的灰色。尼科记得在那些年,有六七次,他曾经看到这道门是橙色的,上面全是抗生锈油漆。这些回忆让他感觉很好。就像那种橙色的油漆在告诉人们事物的伟大。从小,他就想着,有一天,他也会给什么东西涂上橙色的油漆。
他把手搭在栅栏门上,待了一会儿,手指抚摸着那些油漆脱落的地方。有几处,都能看见锈斑。他向屋子里看了一眼,别墅里那条小路,在树木中间向上延伸,消失在一个拐弯后面。在最深处,在某个地方:米里亚姆、玛利亚和皮耶罗,还有那一大堆东西,就像木头一样在燃烧。
尼科转过身,沿着路开始向下走。他会经过那个大弯,然后向下走,一直走到城里;他会走过市中心的大路,到达市中心,一直走到火车站,然后登上第一辆离开的火车。到达目的地之后,他可能会接着走,一直沿着河岸,穿过整个城市,直到走回家。晚上,他会很快煮一碗面条吃,拔掉电话,打开一部电影,然后他会去睡觉,尽量什么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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