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弯之后
一
雨洗过之后,世界变得忧郁,空气里弥漫着丁香花味。游星没有闻过丁香花,但他看过《雨巷》,雨后的忧郁就是丁香花的味道。折进戴望舒狭长的江南小巷,脚下的青石板被细雨润得清亮,新得就像此刻在柏油路上漂转的树叶。游星没有收伞,任伞檐垂落,遮蔽身前的景色,视野里只留下流动的路面。抬落之间,水珠溅湿他的裤脚,在民国的雨巷,在此刻的曲径。
从教学楼到大操场有两条道,一条宽阔笔直,一条狭窄曲折。如果没有下雨,游星会从宽敞的大路直通操场,但雨后的氛围更贴合幽仄的小径。他拐入楼宇之间,在两侧竹叶的抖动中,听到了戴望舒的心跳声。
流水在竹林的尽头完成最后的转向,过了这个弯,脚下的道路便径直指向大操场。雨伞垂落如旧,游星看着愿望从身上凋落,如丁香花般随流水消逝。沉默的叹息在心房里回响,像浮出水面似的,游星的脸面浮现出笑意。还没好好品味这笑容的含义,游星突然感到一股剑芒刺向他暴露在伞檐之外的面部,欲图挑起他的黑色面纱。他抬眼望去,看到了一个侧着的头,一个女人的头,她的双眼直直地向他射来,像钉子一样钉向他。
如果眼神能够定格画面,游星想要测算出她偏头的幅度,会比十五度多,还是比十五度少?她真的是在看我吗,为什么要看我呢?一个在雨后压低黑伞,看着地面走路的人,看起来是神秘,还是滑稽呢?游星感到心跳疯狂加快,他赶忙收回目光,没事似的继续往前。他尽量地控制着步伐,想维持之前的速度,在没有发现被注视之前。他情不自禁地开始回想,回想和她视线交接的情景,回想那像钉子一样钉过来的目光,暧昧的目光,奇怪的目光。他的回忆就像一把铁锤,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想中把那颗钉子钉得越来越深,直至钉穿他的头颅。游星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立在原地,发觉自己已记不清她的容貌。回头去看,那个女人已经消失在转角,只剩下竹林缝隙里隐隐约约的身影,不知道是她不是她。
转过头来,大操场已近在眼前。不觉间,伞檐抬起,游星已经站在了小径的终点。他发现面前的大操场变得好遥远,像水里的月,清晨的梦,触不可及。他的目的地好像悄然间被偷换了。游星抬起头,看见一道闪电在天际炸裂,一个颀长苗条的女子路过了波德莱尔的身旁。他们是不是也相逢在一个转角,波德莱尔在那一瞬的对视中,是不是也忘了看清女子的容貌?电闪雷鸣之后,波德莱尔有没有再遇到那穿着丧服的姑娘?还是说,两艘在海心交汇的轮船,在互放光亮后便只能相忘于人海茫茫?
“我们会再遇到吗?”游星无声呢喃。刚下过雨的天空静谧如夜,大操场上人声渐沸。
“你叫什么名字呢?”
二
人的记忆是过滤后的世界。人的感官每天要接收成千上万的信息,但只有极少数的信息被选择成为记忆。就像走在大街上,你只会记住迎面而来的朋友,却忘了身边川流不息的形形色色的人群。但那些没有被记住的信息并没有消失,它们埋藏在记忆的土壤下,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机缘。也许是一晃神,也许是一场梦,也许是一次似曾相识,那没有被记住的便突然闯进你的脑海,成为你心头萦绕不去的记忆。
游星分不清楚,到底是遇到她之后,她才总是出现,还是遇到她之后,才注意到她的出现。那天放学的时候,她从游星面前走过,唤醒了游星头骨的疼痛。她有看到我吗?她还记得我吗?每天晚上,游星都会看到她独自走在路上,在奔涌的人潮中缓缓前行。是巧合吗,还是命运,或是一次浪漫的邂逅?情不自禁地,游星渐渐习惯每天晚上放学的时候,跑出校门,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待她的现身,然后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
夜晚光线昏暗,她的脸庞在长发遮掩下若隐若现,神秘而充满诱惑。游星用眼睛勾勒她身体的曲线,想象的触角滑过她衣下的肌肤,一寸又一寸。“她会感受到吗?如果她察觉到,会来质问,还是逃跑,亦或旁若无事地继续享受着我的窥视?女人会喜欢被这样跟着吧,作为对她们魅力的认证,川端康成这么说过。每天晚上都出现在我面前,或许是她故意为之呢,她也在渴求吧,渴求一个陌生人的爱慕,渴求一次凶猛的碰撞,把生活撞出它惯常的轨道,这算浪漫,还是变态呢?她会怎么想呢?”
游星一直跟着她,直到她上了那辆车。那辆纯黑的吉普车,每天都停在那里的车,和她一样神秘的车。车旁总是站着一个沉默的女人,立在那里,等着她慢慢走过去,然后接过她的书包,护她上车。游星停下脚步,目送着她走向那个女人。上车的时候,她突然回眸望了一下,朝着游星的方向,也许是在看她身后的女人,也许是在看女人身后的游星。“你是在看我吗?你也想认识我吗?这是你的暗示吗?”游星感觉从黑车消失的不可见的远方,传来了塞壬的歌声,在一声声地呼唤他。
她的名字叫穆敏。游星在学生会的公告栏里看到了她,她是学生会的干事。 游星本来只是抱着大海捞针的心态在教学楼里漫游,幻想着可能的偶遇,未曾想却在公示栏里看到了她的照片。她正视着镜头,笑得很恬静,但游星总感觉她的眉目低垂着,有一朵阴翳的云压低了她的双眸。在她的眼睛里,游星看到了一个伫立在海崖边的女人,那是一个在眺望一艘不会归来的船的女人。他听到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呼唤:“去认识她,去了解她,去爱上她。”
又一个放学的夜晚,游星照旧冲向校门,当他快要跑到校门口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今天,穆敏走在了他的前面。时空收缩了起来,世界只剩下他跟穆敏之间的两点一线,茨威格在他的耳畔低吟,提醒他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命运时刻。群星在天空闪耀。他跑到了穆敏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穆敏,你好,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
穆敏回身看见他,脸上淡淡的错愕变成诡魅的微笑,好像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当然可以,不过我不记得我的聊天账号,明天我写在纸条上给你。”
“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你是谁,明天我会让人把纸条带给你的。我要先走了,我妈妈在等我,拜拜。”穆敏微笑示意后便转身离去,游星的手抬起又垂落,终究没有挽留,满心疑惑的愣在了原地。
三
第二天,果然有人在课间递给游星一张纸条。那人自称是穆敏的同学,递完纸条后就走了。纸条上只有一串数字,没有其他信息。游星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却没有在校门口等到穆敏。他赶回家中,在手机上输入那串数字,穆敏的账号出现在屏幕上。好友申请没多久就过了,游星还没想好开场白,就收到了穆敏的消息。
“你好,游星同学。”
“诶?所以你为什么认识我呢?”
“照片一直挂在墙上的人,不认识好像反而不正常。”
游星想起来年级有个表彰墙,每次大考都会给名列前茅的人拍照,把照片放在上面。考一次更新一次,游星的照片从来没有下来过。
“哈哈,那个墙也没什么人看吧,你不说我都忘了。说起来,今天晚上怎么没有看到你?”
穆敏没有接他的话,反问他有什么推荐的书。游星一时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随口说出了最近在看的《恶之花》。
“好的,记下了。那要交换书看吗?”
“可我一般都是去图书馆借阅的,好像没什么可以交换的书。”
“那我拿书给你看吧。”
“啊,这合适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好像没什么不合适的。我最近看了一本书,还不错,明天拿给你。”
“就这么说定了。今天我有点困,先睡了,明天见。”游星还没有好好考虑,穆敏就把事情定了下来,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看了看时间,刚过十一点,说早不早,说晚不晚。
穆敏没有在课间的时候来。游星在教室里准备睡午觉时,有同学进来拍他,说外面有人找。他知道,穆敏终于来了。走出教室,游星看到穆敏背朝教室,站在走廊的栏杆旁。这还是游星第一次在学校里正经地见到穆敏,跟夜里不同,他的视线被挡在衣裙之外。
穆敏听到游星出门的动静,转过身来,朝着游星走去。“中午好,”说着,穆敏把书递给游星,“给你的书。你看完之后还给我,我再给你下一本。”
游星接过书,书名是《必须找到阿历克斯》,封面看起来像是本侦探小说。“那我怎么找你?”游星看着穆敏问。穆敏的脸型微圆,鼻子挺拔但并不高耸,五官看起来都有一种朦胧感,像未尽的弧线,快画完的圆。和照片比起来,她的眉目间没有阴云,只有清夜水面上浮动的素辉。
“一般晚上放学的时候,我都会等三四分钟再走,你算着时间在教学楼门口等我。如果我先到的话,就换我等你。”穆敏回答说。
“啊,今天吗?可是我今天也读不完啊。”
“每天的阅读体验也是可以分享的。晚上见。”穆敏说完,笑了笑,走了。一切好像都已经被安排好了,穆敏只是来通知而已,没有商量的意思。游星看着穆敏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怀疑到底是谁找上了谁。
游星放弃了午休,回到教室就翻开了穆敏给的书。阿历克斯衣着妖娆,独自走在午夜昏暗的街道。她敏锐地察觉到身后尾随着男人,却不以为然。以她的曼妙身材和热辣打扮,在这寂寞时分,有男人跟踪是很自然的事。她开始猜想身后的男人会采取怎样的行动,也许会摆出一副巴黎浪子的派头,粉饰他渴望交欢的野心;也许会直接撕下文明的假面,从后面粗鲁地抱住她,急不可耐地揉弄她丰满的乳房,她会感受到他急促又炽热的呼吸;当然,也许他只是个欲望的胆小鬼,在心里过完淫荡的想象,便会心满意足地离开。她继续走着,身后的男人和她的距离在缩短。看来不是胆小鬼,她嘴角微收,笑得很妩媚。她开始想到如何在短时间内俘虏男人。在迎面相遇的时候,你只需要微微侧着头盯着他,不用说话,只是盯着他,他就会在这短暂的注视中记住你,爱上你,想要接近你。想到这里,阿历克斯已经能感受到身后男子的呼吸,她还没有回头说出想好的台词,就晕了过去。一根木棒落在她的头上,她被装进编织袋,塞进了大货车。
阿历克斯失踪了,午休结束的铃声也响起了。游星怔怔地望着书上的文字,头骨的裂缝隐隐作痛。这是巧合吗,还是暗示?那个被跟踪的女人,那个侧着头的女人,那个失踪的女人,是阿历克斯,还是穆敏?必须找到阿历克斯。
晚上放学后三四分钟,教学楼门口,游星站在这里,看到了走过来的穆敏。“吃苹果吗?今天带的,晚上吃太多,吃不下了。”游星本来想先开口聊书,穆敏却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苹果递过来。游星把苹果接过来,话也吞了回去。
“我挺喜欢吃甜品的,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甜味把味蕾包裹的时候,幸福的感觉也把心填满了。不管多么难过的事情,好像都可以原谅了。”穆敏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往前走,游星下意识地便跟了上去。穆敏偏头看他,说:“你可以往前走一点,站在我旁边。”游星笑得有些腼腆,又往前走了几步,和穆敏并肩走着。
“你喜欢听歌吗?瓦格纳还是莫扎特?”穆敏继续说着。尽管两个人才认识不久,甚至还算得上第一次聊天,穆敏却像和游星认识了很久一样,很自然地说话,语气平顺,话题跳跃。看到游星有些呆滞,穆敏笑着说:“开玩笑的,我也不听古典音乐。”游星尴尬一笑,面色缓和了些。
“或许你听日语歌,或者韩语歌?”穆敏又问。
“啊?”游星还是很局促,“我听得很少。我听华语歌比较多。”
“我基本不听华语歌的。回去我给你发我的歌单吧,你听听。”
“嗯。”游星点点头,答应下来。夜色归于沉默,他们走到了校外。游星不再跟在穆敏身后,而是走到了穆敏的身旁,间距几厘米。尾随的时候,游星可以一门心思胡想,沉默反而让他更沉浸,并肩走着,沉默却挠坏了他的心。游星想打破沉默,想聊那本书,聊侧着头的女人,但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在心里反复排练,感觉四肢和空气都僵硬了起来。穆敏还是那么缓缓地走着,平静如常。马上就要走到那个路口,路口的对面停着那辆黑色的车。
“那个......”游星和穆敏同时张口。穆敏站住,让游星先说。游星也跟着停下,侧身向穆敏靠近了一点。“那个,我今天看到那本书上说,想要让一个男生短时间爱上你的话,你就在遇到他的时候一直侧着头看他。”游星在说的同时,关注着穆敏的神色。
“很有趣的理论,我都不记得还有这段了。”穆敏直到听完也没有什么波动。
“嗯,挺有趣的。”游星有些失望,“你要说什么来着?”
“我妈妈在前面等我,她不喜欢看到我和一个男同学走在一起。所以,你在这里停一会,我走远了你再走。可以吗?”穆敏向游星投来询问的眼神。
游星点点头,退后一步,示意穆敏可以先走。穆敏抬手到胸前,挥手说拜拜。游星又一次站在远处,看着穆敏走上那辆车。上车的时候,穆敏回头朝游星这边望了一眼。游星知道,这是在看他,他头颅里的钉子可以作证。
听着穆敏歌单睡觉的时候,游星突然想起了光华公子。公子,也可能是个女人。
四
每天早上都有十分钟站起来晨读的时间。游星捧着教材,听着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念书声,只是张嘴,没有出声。他把这视为一种沉默的反抗,反抗重复,反抗无趣,反抗生活。游星在余光里注意到有人在靠近,大概是来巡查的班主任,他开始振动他的声带,用微弱又奇怪的音调诵读着印刷字。一股温热的气息在他的耳内登陆,游星觳觫了一下,全身都酥软了。
“怎么不读我给你的书呢?”游星转过头,看到了笑意盈盈的穆敏,她用手上的笔轻轻点了一下游星的脸颊,然后在周围一片起哄声中从容走远。游星的脸霎那间红到了耳根,仿佛全教室都在看着他。同桌靠过来问他那是谁,是爱慕者还是女朋友,他没有回答。教室的读书声依旧,但这片海已经被砸来的石头击起了层层涟漪,游星看到教室关着的玻璃窗碎了。
游星用一上午读完了那本书。穆敏果然在午间到访。出教室的时候,游星在期待中品出一丝畏恐。穆敏这次面朝着教室,游星还没走出教室,就看到她拿着一盒水果等在门外。
“午后甜点,给你的。”穆敏把水果递过来,“早上的事你不会生气吧?”
“还好,”游星勉强一笑,并不想回忆当时的感受,“不过怎么换成你来巡查了,我记得之前都是另一个人。”学生会每天早读都会派人在站起来读书的时候巡查各班,以前负责游星他们班的都是另一个女生。
“她今天不舒服,我就替她了。”穆敏走到栏杆旁,游星跟着靠在她旁边的栏杆上。“之后,可能也都是我来了。所以下次,要记得读我的书哦。”说着,穆敏又用手指戳了戳游星的酒窝。游星侧目看了看穆敏,就重又把目光投向了远方。教室外走廊靠栏杆的位置视野空阔,游星可以看到大部分的教学楼,大部分的教学楼也可以看到他。他泛起一种羞耻的快感。
“那本书我读完了。阿历克斯死了。”
“但她成功了。” 穆敏接过游星的话,有些惊讶。“你看得好快啊。那你把书给我,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拿下一本书。”游星从穆敏的眼中读出赞许,暗暗窃喜,乖乖回教室把书拿了出来。穆敏接过书就要走,游星叫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塞到了她的手上。提拉米苏巴旦木牛奶巧克力,穆敏喜欢的甜品。
“礼尚往来。”游星说。穆敏看着游星的眼睛,没有说话,接糖的手悬滞在半空中。她在无声地提问,这是专门为我买的吗。等到游星补充说:“希望你会喜欢。”穆敏这才把巧克力放进口袋,说了声谢谢。游星看着穆敏拐入楼梯间,不紧不慢地走回教室。教学楼是围合式的,游星在四楼,穆敏在他对面的二楼。从教室里出来的时候,穆敏察觉到游星的注视,她抬头望向他,轻轻地偏了偏头。叠加在此刻之上的许多记忆塌缩为此刻交汇的视线,头颅里的钉子继续下陷,游星的背后冒出冷汗。穆敏送过来了第二本书:《爱情故事》。
贫穷的哈佛才女詹妮和富有的哈佛大学预科生巴雷特在机缘巧合之下陷入热恋。为了和詹妮结婚,巴雷特不惜和家里断绝关系,和詹妮成为贫困夫妻。而为了供巴雷特读完大学,詹妮放弃了自己热爱的音乐,教书度日。好不容易熬到巴雷特毕业,找到一份薪资丰厚的工作,詹妮却一病不起。但詹妮并不后悔,她不让巴雷特说对不起,对她来说,哪怕明天就会死,只要今天相爱过就足矣。在故事的结尾,游星随巴雷特一同为詹妮的离世洒下热泪,泪花在书页上绽放。
晚上一见到穆敏,游星就迫不及待地把书递给她,同她分享这数滴眼泪。“我一中午就看完了。看到最后情难自禁,不小心落了几滴眼泪在上面,不好意思。”穆敏接过书来,翻到末尾,对着那几滴泪印露出了微笑。“没关系,这说明你看得很投入,我很开心。明天中午我再把下一本书给你吧,顺便给你一个礼物,作为对你看《爱情故事》这么认真的奖励。”游星没有问是什么礼物,他隐隐觉得这份礼物非同一般,他想到了潘多拉的魔盒。和穆敏分别的时候,他没有再站在原地目送,而是假装陌路人,从穆敏和她妈妈的旁边走了过去。他看到黑车和自己并排而行,然后远远驰去。
看到穆敏的时候,游星明白了什么叫眼前一亮。穆敏穿着一身亮丽的类古装金色长裙,整个人沐浴在光辉之中,她的眉目间没有了阴云,也没有素月,只有一团炽热,不是燃烧的太阳,而是赫拉克利特永恒的烈火。游星石化了,眼前站着阿芙洛狄忒,他却像看到了美杜莎。
“有这么好看吗?”穆敏见游星傻站着,朝他走去,步态优雅,宛如穿越而来的古国公主。游星近乎下意识地点头。穆敏含笑,把手上的书送向游星,“你把书放回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啊,去哪?干嘛?”游星还处于晕乎的状态。
“不是说要送你一个礼物吗,你跟着我走就行。”见游星还有些恍惚,穆敏捏了捏游星的脸,“别呆着了,时间不等人的。”被捏回神的游星,把手上的《法国中尉的女人》放回座位,便出来跟在了穆敏的身后。穆敏带着他拐进楼梯间,在四楼和三楼的楼梯转角停了下来。
“就在这里嘛?”游星不解地问。穆敏点头,反问道:“那你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吗?”游星摇摇头。“因为这里,”穆敏说着,朝着游星一步步走去,游星下意识地后退,靠在了墙上,“没有监控。”说完,穆敏双手扑向游星头的两侧,把游星夹在了双臂之间。就在这时,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进了楼梯间,看到穆敏把游星压在身前,顿了一秒。
“有......有......有老师。”游星的声音细微而颤抖,眼神不敢直视穆敏,在四面八方游走。穆敏盯着游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中年男子没有咳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顿了一下后就继续下楼。整个楼梯间回荡着皮鞋踩踏水泥板的声音,游星还听得到自己紧张的呼吸,他看到中年男子戴着眼镜,略微秃顶,沿着楼梯的护栏步步走近。他害怕被老师抓住和女同学举止亲密,他渴望被眼前的秃顶男带去办公室。秃顶男仍旧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他过了转角,继续往下走。皮鞋的踩踏声短暂消失后,又在楼梯间响起。穆敏亲了下去,她用双唇堵住了游星的双唇,游星只发出一声呜咽。秃顶男一步一步地下着楼梯,穆敏和游星的双唇紧紧地贴在一起。游星感觉自己不处于真实的世界里,但嘴唇处传来的温热却无比真实。皮鞋声渐渐消失,穆敏离开游星的嘴唇,放下了撑着墙的双手。
“第一次,没有经验。如果体验不好,对不起。”游星听到穆敏的轻言细语。他感受到从未在穆敏那里感受到的慌乱。有鹿在风里奔跑。
“周末下午放学,我妈妈不会来接我,我可以晚些回家。我想和你一起走走,好好聊一下。我还是会在放学三四分钟后走,你知道该在哪里等我。”穆敏的语速由急促变回正常,姿态也从低头细语变回盯着游星的双眼。说完,穆敏蜻蜓点水地吻了下游星,转身离去。看着穆敏的背影,游星在想,这是羞涩的逃跑,还是狡诈的诱敌深入。
五
穆敏和游星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周末放学,街上全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穆敏首先开口说:“周末的时候我妈妈有事,不会来接我,但我还是得早点回家,所以我们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的相处时间。我想这点时间足够我们好好聊聊了。”
“嗯。”
“你不应该问我聊什么吗?”
“聊什么?”
“聊聊《爱情故事》,或者聊聊你对我的想法?”
游星点点头,没有说话。穆敏注意到他身体的僵硬。“你好像在人群中说不出话,还是说,你被注视的时候就说不出话?”
“或许吧。”游星敷衍道,笑得也很僵硬。
穆敏指着路边的酒店招牌,对着游星说:“那需要去开个房间单聊吗?”游星瞳孔扩张,穆敏的语气一点不像开玩笑,她是在真诚地提议。“看来不行,”穆敏放下手指,回过头去,“那要去奶茶店或是咖啡厅吗?但好像现在人也挺多的。去前面那个公园吧,那边过的人还挺少的。”
游星没有表态,穆敏也没期待他会说什么,径直往公园那边走去,她知道游星会跟过来。公园虽然是开放式的,但地方偏僻,这个时候只有少量的人,除了散步的大爷大妈,基本就是趁着周末约会的学生。穆敏带着游星,绕着公园外围走,和马路只隔着两排浓密的绿化树。
“你觉得巴雷特会忘记詹妮吗?”发现周边没什么人了,穆敏开口问道。
“为什么会忘记呢?”游星不解。
“因为时间啊,时间会冲淡一切痕迹。詹妮已经死了,那么早就死了,在巴雷特漫长的余生里,詹妮只是静止的记忆了,不会再有更新了。而巴雷特还会遇到新的人,爱上新的人,和新的人共度一生,那时,他还会记得那个在他年轻时就枯萎的花朵吗?”
“时间会让人忘却许多事情,人本来也不会记得所有事情。但是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忘怀的吧。巴雷特当然会有新的生活,但并不代表他会忘记旧的感情,他只是藏了起来,等到某次触景伤怀,等到某次午夜梦回,他就会想起詹妮,想起年轻时的刻骨铭心。”
“那他还爱她吗?这种偶尔的追忆还算爱吗?”
“算吧。虽然巴雷特可能只是偶尔才会强烈地想起詹妮,但他们之间这朵还没来得及绽放就枯萎的花朵,会成为永远扎在心里的遗憾吧。如果一生都为此感到遗憾,这也是爱吧。”
“爱不是唯一的吗?如果这算爱的话,他就不能再和别人相爱了。”
沉默。
“可是詹妮已经死了。”游星低声说。
“是啊,詹妮已经死了。”穆敏重复了一遍,又低声喃喃道:“如果不知死活的话,会不一样吗?查尔斯会终生找寻萨拉吗?”
“你说什么?”游星没有听清穆敏的窃语。
穆敏突然停下来,转身朝向游星,“那你还记得我的吻吗?”
“我当然记得。”游星愣了一下。
“会永远记得吗?”穆敏的食指落在游星的双唇中央,“上次的感觉好吗?会想再体验一次吗?我有回去学习怎么亲吻。”
游星一时语塞,只觉口干舌燥,喉头滚动,咽下口水。“回答我。”穆敏往下压了压食指。“我会永远记得。”游星的嘴唇轻微开合,最后一个尾音还没发出,穆敏的嘴唇就已经贴拢,食指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抚着游星面颊的手掌。穆敏不再像上次那样只会紧贴着不动,她微微变换着亲吻的角度,甚至伸出舌头,在游星的唇齿间笨拙地探索。从穆敏微闭着的双眸,像蝴蝶翅膀一样颤动的睫毛,游星看出她的努力,尽管动作还是青涩。游星尝试着去回应,伸出舌头同穆敏交缠,配合着穆敏调整角度,双手在穆敏的背后交错,手掌处传来肌肤的触感。得到游星的回应,穆敏吻得更加狂烈,游星不得不抱紧穆敏,一只手揽着穆敏的腰,一只手在背后扶着穆敏的头。他们几乎贴在了一起,游星闻到穆敏的头发有股花香,他一下想到了丁香花,尽管他觉得更可能是紫罗兰。他看到穆敏睁开了眼睛,亲吻的强度也随之放缓,但他们继续吻着,唇舌相依,像雅克·普列维尔说的那样永恒地吻着。
忘了谁先停下,两个人凝视着彼此,交换着喘息声。“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吗?”游星回味起方才令他着迷的花香。
“你知道吗,游星,现在整个世界只有你和我,我们之间不必再有任何的顾虑和忌讳,就坦诚地向彼此展露内心,哪怕是最隐秘的愿望。你当然可以摸我的头发,哪怕是嗅,是亲,甚至我身体的每一寸都向你开放,只要你愿意抵达,但是在那之前,请你对我说出你的内心,说出你应该对我说出的话。”
“什么话?”
“你内心深处的话,你无数次想说却不敢说的话,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就想说的话。”
“我......我......”游星明白穆敏想让他说什么,但有什么东西在让他逃避,那些话无数次爬上他的舌头,又悄然溜走。头颅里有颗钉子。
穆敏用双手握住游星的右手,拉向自己胸前,放在了自己的左胸上。“说出来,游星。你感受到我的心跳声了吗?”
游星感受到来自手掌的浑圆,还有心脏砰砰的跳动,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他手掌微屈,柔软的触感电流般直击心脏,胯下的本能随之隆起。柔软的是梦,隆起的是现实,游星在交界处折断。克拉诺斯割掉了乌拉诺斯的生殖器,维纳斯在泡沫中绽放如莲。银河倾泻,大地漫漶,游星却浑然不知,他沉醉在穆敏含笑的注视中,那团烈火烧出了春梦。游星仿佛听到神在他的耳畔低语:“我要领你去太虚幻境,去体验至上的欢乐,让你目睹伊娃的堕落,让你坠入欲望的河流,我要为你揭开太一的面纱,你将迷狂,你将向往,你将沦陷,然后你将失去,你将放逐,你的灵魂将永远缺失。人只能到达一次河流,此后所有的赴水都只是回音。你将追寻,你将做梦,你将重复这原初的梦境,不断体验坦塔罗斯的苦痛。没有出口的迷宫,没有坠地的坠落,无法逃离的逃亡。你准备好了吗,为你的引路人送上圣洁的祝福,也献上恶毒的诅咒。这是宿命,也是机缘。”
“我爱你,”游星流下眼泪,“我爱你,我爱你!”他紧紧地抱住穆敏,贪婪地吸食丁香花味,吮吸穆敏香甜的唇齿,双手攀上胸前的高耸,像狂乱的潮水冲击海崖一样,一波一波地来回侵略,骤急而有力,揉得穆敏阵阵呜咽,一边低声喊疼,一边用手去捉那两只失控的野兽。游星不给穆敏抓住双手的机会,迅速逃离,又回到穆敏的背部游离,再往下蚕食,由腰及臀,又由臀溯腰。两排绿化树外车来车往,人影交错,游星抱着穆敏在旁边的公园里白日宣淫。想到这里,游星感到一阵罪恶的快感,两腿之间又举起了高旗,顶在他和穆敏之间。他停了下来,看向穆敏,穆敏把他轻轻往后一推。“现在不行,”穆敏指了指手表,已经过去了近两个小时,“我该回家了。”
“那我送你?”游星主动提议。
“不用了,你自己走吧。”穆敏谢绝了,理好凌乱的衣物。
“那我们是恋人了吗?”游星又问。
“当然,你不是说你爱我吗?况且,不是恋人,又怎么会这么亲吻呢。”穆敏微微前倾,贴到游星的耳畔说:“顺便请问我的爱人,下次要不要在酒店里见面呢?”
六
灯光幽暗,米黄的窗帘抵抗了朗日的侵略,只在褶皱间放出几团透亮的耀斑。磨砂的玻璃墙露出洗浴间里大致的陈设,宽大的素床上枕被齐整以待,床头两侧垂首的台灯是唯一的发光体。提包和塑料袋在圆桌上相互偎依,开过封的酒瓶孤独地立在一旁。高脚杯里残留着鲜血。也许是醉了,也许是一直没有醒,游星靠在椅子上,仰面接受穆敏的馈赠。温热的水波漫过白玉堤坝,游星咽进穆敏饮下的玫瑰花液。神女在水上行走,步态轻盈。也许是醉了,也许是一直没有醒,游星靠在椅子上,看见一条河流从天上倾斜而下,滑过他的脸颊,留下紫罗兰的余香。穆敏藏在黑夜之中,脸颊晕染淡红星辰,双眸如月,映出游星惝恍迷离。岸芷汀兰,神女从水上走来。
“我想要你。”游星一把将身前的穆敏往怀抱里揽,挺身去吻穆敏的唇。穆敏顺势坐在了游星的身上,接住游星的吻。亲吻是酒精的催化剂,也许是醉了,也许是没有醒,游星听到穆敏含糊的声音:“那就要我。”他双手顺着穆敏的身体滑落,勾住大腿,抱着她站起来往床边去。穆敏倒向柔软的水面,放出一朵黑色的花,如水波层层扩散。游星扑向穆敏,继续疯狂地索取亲吻,双手从穆敏的腿游向胸脯,他尝试有节奏地去揉搓,期待着穆敏能发出享受的回应。他想要更多地占有穆敏,更完全地得到穆敏,他把手伸进了衣服内,伸进包裹之中,握住两团有温度的圆润。也许是醉了,也许是没有醒,在握住的那一刻,游星感觉同穆敏交融在了一起。他粗暴地把穆敏的衣服往上掀,想要看到被遮蔽的真实,穆敏按住了他的手,说:“我来。”
游星站在了床前,庄严、肃穆,安静地看着穆敏缓缓褪去衣物,如虔诚的信徒接受神圣的洗礼。想象的牢笼渐渐垮塌,赤裸的肌肤将自己慷慨奉送。躺在床上的穆敏如古希腊雕塑,袒露一切而又充满神秘,在静止的美好里挑动着原初的欲望。静穆的伟大,高贵的单纯。
游星在穆敏的额头点下唇迹,顺着眉目间的山脊往下。吞吐下颚,在脖颈的田野里胡乱播种,再一寸一寸亲吻锁骨。滑到山谷间的沟壑,游星一边按捏着红豆,一边观赏着穆敏的神色。灯光幽暗,窗帘隔档了午后的阳光,他看不清穆敏的表情,但他感受到穆敏身体的扭动。如果掀开窗帘,就能看到对面学校林立的楼宇,三三两两的学生正顶着烈日走向学校,而游星却在幽暗的灯光里,聆听穆敏身体的颤音,在颤音里回想起太古的旋律。游星分不清是喝酒喝醉了,还是从手机上看到穆敏的邀约时就困在了梦里,这感觉太不真实。他掠过平坦的肉原,停在了丘壑的入口。往下,是最后的隔膜,是彻底的占有,是幽魅的潘多拉魔盒,他抬眼看向遥远的天际,看到了带雨的梨花,是穆敏柔媚的双眸。他没有说什么,他知道穆敏会懂。穆敏含笑,如沉醉的春梦,抚摸着游星的头发,像母亲怜爱求欢的婴儿。“你先去洗个澡。”头骨传来强烈的痛感,游星感到头颅里插着一颗阵阵作响的钉子。他站回了床前,分不清是主动的听话,还是疼痛的反应。“要好好洗哦。”走向浴室的时候,游星听到身后穆敏的叮嘱。
花洒喷出连绵的大雨,玻璃浴室里雾气朦胧,房间里回响着水滴在地面粉身碎骨的闷哼。游星按部就班地进行沐浴的程序,彷如即将同神灵通语,期待,也恐惧。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穆敏。游星站在原地,凝视着床上虚无的轮廓,有些晴天霹雳,有些意料之中。也许穆敏还没有准备好,还有下一个周末,还有很长的未来。游星准备回学校找穆敏,收拾的时候,他看到原本放提包的地方放着一本书,他知道那是穆敏给他的。他看完了《法国中尉的女人》,查尔斯终于找到了萨拉。他拿起书来,看到书名是《尼采在醒与眠之间》。
七
穆敏没有出现在放学后的教学楼前,游星也没有在穆敏班上看到她。他想给穆敏打电话,却发现自己被删除了所有的联系方式。穆敏消失了。游星失魂落魄地走在夜晚的街道,那辆黑车也不见了踪影。穆敏去哪了,不安在心底蔓延,游星握紧了手上的书:《尼采在醒与眠之间》,这是他和穆敏之间剩下的唯一联系。书里只有一页一页的杂乱无章的片段,来自尼采的不同著作,他弄不清穆敏给这本书的用意。回到家的时候,游星收到了来自穆敏的电邮。
“你好,游星。此刻你一定有很多疑惑,想知道我在哪里,想问我为什么离去。我走了,这封信是最后的辞别。你会记得我吗,又将如何记得我。我已经听你说过你爱我,我知道你已经爱上我,但我想要你永远爱我。我给你无限接近的希望,然后把它抽离。我要你近乎完全地得到我,但永远无法跨越最后的界限,这样你就会永远爱我。无论我在与不在,只要你的生命还在延续,你对我的爱就将永恒燃烧。我不在意你会被火烧得如何痛苦,我只要在你欲望的骨髓里刻上我的名姓。我要你每一次触摸伊甸园的苹果,都会在表面的光泽里看到我,在你失神的片刻,毒蛇的尖牙就会扎进你的手腕,你会跌落,你会枯萎。这就是我的爱,也是我的恨。不必寻找我,我在你寻找不到的地方,我在你的寻找之中。晚安,游星,我在梦里等你。”
游星对着邮件长久地沉默,他反反复复地钻研着邮件里的每一个字,直到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没有意义的符号。一颗钉子被拔掉,滑落,消散于虚空。穆敏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一切都是为何,他不明白,他想要找到穆敏。木桩的空洞隐隐作痛,缺失感填满了他头颅上的裂缝,就像木桩缺口里流动的风。游星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时间啮噬着他的心脏,痒,痒,无法言说的痒。“啊——”,游星用力嘶吼。必须找到穆敏。
穆敏先找到了他。游星还没来得及去穆敏的班上打听穆敏的消息,晨读的时候巡查的人就递给他一张纸条,他认出那是穆敏的同学,那个递给他穆敏账号的人。“穆敏已经退学了,这是她叫我带给你的,她说你会懂的。”那个人说完就走,游星没有追,他知道追不出什么。打开纸条,不是穆敏的字迹,写着“宿命前定,缘分后生。如果要问原因,我们既缠绕也分离。”这应该是个谜语,游星想到了斯芬克斯,他拿出了穆敏留给他的那本书,他知道答案就在这本书里。他对着书封沉思,没有注意到班主任的靠近。班主任把手拍在书上,厉声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在读书。游星看着班主任手掌下的“醒与眠”,豁然开朗,他兴奋地叫了出来,抽出被班主任压着的书,向教室外跑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但他跑了,他跑出教室,跑出教学楼,往那条小径跑去。他在那里遇到了穆敏,他必须找到穆敏,让她知道他破解了她的谜题。
在《尼采在醒与眠之间》的第47页,写着“当人不再能骄傲地活着,那就骄傲地死去。一个人应当出于热爱生命而希求另一种死,自由,清醒,并非偶然,并非猝不及防。”出自《偶像的黄昏》;而在第53页,则写着《悲剧的诞生》里的一段话:“世界本质上是生成又毁灭的随机游戏,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说,世界就像一个嬉戏的儿童,叠起又卸下石块,筑成又推翻沙堆。”
游星继续跑着,他破解了纸条上的谜题,却得到了另一个谜题。穆敏死了吗,所以她才消失了,可她怎么死的呢,还是她只是转走了,去了未知的远方,而他只是她离开前的一场游戏。这些晦涩的文字到底有什么蕴意。游星继续跑着,他知道穆敏不在这里,但他忍不住吼出穆敏的姓名。他会像穆敏说的那样一直爱着她吗,会一直记得她吗,就算记得,这又算爱吗?他想起了公园里穆敏的问题。如果没有找到萨拉,查尔斯会一直找下去吗?如果萨拉死了呢,如果巴雷特还没有得到詹妮,詹妮就死了呢?他想不明白。有人在身后追来,游星拼命奔跑,缺氧的大脑无法正常思考。在炉火旁昏昏欲睡的老人,未曾品鉴过情人年轻时的美貌,却在幻想中亲吻她衰老的面庞。有人走向炉火,说他永远记得,说他一直在找寻,即便老人颜色凋残,他也能凭借心脏的跳动在一眼中回到当年。回到那个炎热的夏天,那个糟糕的房间,在妓女的面前他仓皇败北,军旗一落不起。在他行将就木的暮年,他终于遇到远东的少女,治愈在他心里扎根的日内瓦的梦魇。神在水上离去,在云雾中飞远,留下王的诗篇。此刻分离成无数的过往,属于游星的,不属于游星的,他都看见。无数的人和他一同奔跑,跑到无力,跑到瘫软在地。阿历克斯死去了,但她已经成功。游星终于明白,无论他怎么跑,他再也跑不到操场。一切都已改变,无论他记不记得,爱不爱,从他拐入小径开始,一切都已经改变,无论他记不记得,爱不爱。他再也不能到达操场,他将永远记得,永远寻找,永远爱与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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